艾波惊了。从不知道华人在纽约武德如此充沛,上辈子只听说过意大利黑手党、黑人拉丁裔帮派,印象里华人在海外都是本份做事被欺负的存在。
桑蒂诺推开小餐馆的店面,里面的红彤彤的,原来是挂了几盏红玻璃宫灯。梁柱之间装饰精致的漆木角花,四面墙各挂有螺旋玉石拼凑而成的瓶花图案,分别是牡丹、白梅、山茶和菊花。但颜色旧旧的,积着一层厨房飘出的油垢。
她打量环境的功夫,桑蒂诺已经点好了菜,左宗棠鸡、李鸿章碎、酸辣汤和炸蟹角。
“我要一碗米饭。”趁服务员还没走,艾波赶紧补充。
点菜小哥看起来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端正到有几分混血的意思。他问:“炒饭吗?要哪一种?我们有酱油炒饭、蛋炒饭,卖得最好的是本楼炒饭。”
富有锅气的炒饭貌似也很有吸引力,艾波咽咽口水,犹豫一瞬,还是硬着心肠下定决心:“就米饭,纯净的白米饭。”
男生面上闪过一丝怀疑,但最终还是在记录菜品的便签簿上记下。他走后,艾波向桑蒂诺吐吐舌头:“实在好奇米饭的味道。”
“那你一定会后悔。”桑蒂诺幸灾乐祸,“吃这个还不如吃无盐面包呢。”
艾波不可置否,等菜的间歇,她又问起了唐人街的事。
桑蒂诺耸耸肩:“再细节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了。克莱门扎知道得多一些,他说这些中国人十分凶狠,几乎只对同伴下手,每隔十来年就要发生一次斗争,和我们意大利人差不多,总要死掉一半的人才能释放仇怨。”
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夺资源,大战的间隔正好也是新的青壮年补充进来、站稳脚跟的时间。艾波苦笑,二十世纪了,人类依旧遵循部落时代的规律。
她问:“上一次唐人街的大战是什么时候?二几年?”
桑蒂诺回忆了一番,才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吧。也有小十年了。和平是很脆弱的东西,艾波,父亲他们今天只能得到短暂的和平。五大家族之间迟早有一战。”
艾波点头,但她又问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唐人街现在依然是和平的?”
外边的马路,虽然没有百老汇附近街区热闹繁华,但也称得上平静祥和,不像资源倾轧,局势一触即发的紧绷。
桑蒂诺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中国人都回去了。”
“回去了?”
“你该多听听广播,中国和日本打得不可开交,”话说到一半,菜上来了,桑蒂诺叉了一块放进嘴里,才继续讲,“去年年初,中国人里面的青壮年就陆续坐船离开了。留下有头有脸的人物募集资金。所有人搁置争议,年底的时候握手言和。几大势力失去金钱与武力的滋养,自然消亡了。”
艾波边听边学着他的样子吃肉,肉块甫一入口,酸甜的酱汁直达味蕾,激得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也是我们能拿下曼岛全部菠菜行业的原因之一,要知道这群中国人搞赌博很有一套,他们好像有个叫白鸽票的彩票,风靡十几”桑蒂诺说到一半,骤然瞧见艾波脸上的泪珠,吓了一大跳。
“没事,没事。”艾波拿起餐巾,眼泪完全停不下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感动得哭了。”
桑蒂诺半信半疑,豪爽地安慰:“那就多吃些,过几天我再带你来。”
“好。”
*
矮柠檬又哭了。
那天阿波罗硬要跟着桑尼出门采购圣诞物资,回来以后迈克尔注意到他眼眶红红的,像是一只小兔子。
兔子?矮柠檬?迈克尔迅速甩头丢掉这个比喻。
等他和弗雷多帮忙把采购的所有东西搬进家门后,妈妈从里面拿出了一件衣服。迈克尔注意到格外小的尺寸,以及衣架上面特拉沃尔塔的小印章。哦,她给矮柠檬也定做了一身西装。
一套得体的、修身的、帅气的意式手工西装!迈克尔记得自己去年才得到一套正装。他很珍爱,只有重大节日才会穿。可矮柠檬,才到他们家半年,就已经有这个殊荣,偏偏他还不珍惜。
是的,不珍惜。
“谢谢,卡梅拉,十分合身,我很喜欢。”穿上新衣服的男孩这样说,迈克尔看得很清楚,他笑得勉强。仿佛捏着脖子硬喝下一整碗油醋汁。
虽然不关他的事,但迈克尔还是向桑尼打听他们的整个行程。至少他得知道矮柠檬为什么哭,也许能抓到把柄。万一他打算向父亲透露他叛逆的想法时,也有回击的办法。
听桑尼说完,迈克尔不知道说些什么,满心的困惑,怎么会有人因为左宗棠鸡哭泣?他不相信,一定另有隐情。
之后的日子,大半个月的光景,迈克尔每周抽出一小部分大精力打探阿波罗的秘密。为此他牺牲了阅读时间,减少了和同学的放学闲聊,甚至每天翻过两道铁栅栏、只为赶上更早一班的公交车回布朗克斯,方便跟踪矮柠檬。
当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很快他就发现矮柠檬的小秘密——她竟然和中国佬混在了一起!
她想干什么?她为什么那么开心?她是不是要背叛科里昂?那个男生是谁?
看得越多,迈克尔越生气。
第9章 09
二月头个星期五,艾波醒得很早。
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习惯性摸向床头,床柱上挂了一枚手缝香囊,里面塞满了晒干的柠檬皮。她拿来蒙上脸,猛吸一口,清新昂扬的味道一瞬间充斥鼻腔、灌入大脑,仿佛回到柠檬树下的家,灿烂地驱散最后一点睡意。
这是西西里带来的八分之一。其余几颗柠檬被成功地制成薄薄的书签和小盒子,她怕发霉,整个冬天都放在靠近暖气片的窗台,这让房间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
走出房间,墙面的挂钟嘀嗒作响,六点一刻,大家还没起来。屋子光线很暗,窗帘紧闭,所有的家具都浮在一层透亮的暗光里。
她拐进盥洗室,刷牙洗脸结束,又对着镜子沉腰跨步、双手高举,默数节拍比划了几个动作,总觉得哪里不到位,琢磨着今天排练一定要向师父讨教一二。
是的,排练。下周是农历新年,唐人街有游行活动。今年舞狮舞龙队回国了一大半,人员紧缺,在程乔义父子的大力举荐下,艾波得以作为编外人员参加排练。
狮队的吕师父很严厉,一米六的个子、三米二的气场,没有因为她是白人脸孔而特别照顾。扎马倒立、劈叉空翻,基本功一个接着一个捡起来。依稀间回到了小时候,不服输跟着师兄一起练功,父亲也这么反复折腾她。
最终,在半个月前,她通过了考核,拥有了自己的小狮头。一颗红为主、黑为辅的关羽狮!
虽然它的狮毛秃了一半,头上的犄角也裂开了,但艾波还是很喜欢它。她用这半年来攒下的私房钱,又多方打听、搞来十多张白兔子皮,委托程乔义帮忙染色,一点一点地修补好了它。
现在,她可以很光荣地拍胸脯,她是一只小狮子了。当然,她也没忘记新朋友:“明年、等我长高一点,再高五厘米,你来当我的狮屁股,我们一起表演。”
十四岁、身高一米六五上下的程乔义对此微微一笑,只回了一个「好」,艾波却知道他是认真的。
说起和程乔义的相识,故事并不新鲜。那天之后,艾波又去吃了几次中餐,头两回桑蒂诺领着她,后来他没耐心了,便委托手下的纽扣人和弗雷多带她。圣诞节假期的第二天,艾波想起忘记拿打包回家、带给卡梅拉尝尝的左宗棠鸡。车停在巷口,走正门有些远,她谢绝弗雷多帮忙,直奔后厨,却瞧见有人在勒索店主程先生。还是个爱尔兰人,要价高得让人牙酸。当下,她眼神和站在父亲身后的程乔义一碰,一个拽亲爹,一个拎起墙角铲垃圾的铁锹一抡。事情解决,她推拒程先生的五折优惠。反而提出让程乔义做她家教,教国语和汉字。
一来二去,两人自然熟悉了。程乔义发现她的中文水平远高于在美华人,而她也发现程乔义的野心。“我不想开餐馆、开洗衣店,任人盘剥。认真读书考大学?我能成为什么?律师?医生?白人客户不会来找我,有钱的亚裔也不会来找我。”
想到这里,艾波昂扬的情绪有所回落,变得冷静不少。歧视一直存在,今后也不会消失。在这个年代,她能做什么?
她迈着迟疑的步子往外走,突然望见盥洗室斜对面的卧室门口迈克尔穿着睡衣,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所以这就是你忙活两个多月的勾当吗?”他面色发沉,漆黑的眼睛好像积攒着浓郁的怒气。他模仿她刚刚的动作,双手往上托举:“可真滑稽。”
艾波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招他了,绕过沙发走到门口,打开家门,不意外地在门口发现一个盖有红包格纹毛巾的木篮,里面装的是现做的面包。
拎起面包篮反身往厨房走时,迎面碰上了一堵瘦弱的阻碍。艾波无意吵架,好脾气地扯出笑:“迈基,让一下可以吗?”
“休想。”他说,“除非你不参加这个滑稽的活动。”
艾波深呼吸,“听着,迈克尔ꔷ科里昂,你不是我的监护人。我不计较你跟踪我的事,也请你管好自己,随便做什么事,别来碍我的事。”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了,“跟踪?谁跟踪你。”
艾波哂笑一声:“是了是了,包里街5号的北侧拐角、坚尼街38号的餐馆,以及勿街杂货铺对面,我看到的都是下水道蟑螂变的怪物。你知道的,就像卡夫卡小说里写的那样。”
“你、你……”他脸气得通红,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没等他你出来,科里昂夫人披着睡袍走出来,疑惑道:“迈克,你拦着艾波做什么?”
“没什么,卡梅拉,迈基是想帮我拿。”艾波甜笑着递出篮子,“谢谢你,迈基。”
艾波打定主意他不会接过篮子,毕竟他性格倔犟、爱面子,脸色黑得可以和后巷水沟里发臭的淤泥媲美。可出乎意料,他竟然伸手了,甚至嗫嚅着小声说:“这是我该做的。”
什么情况?艾波一头雾水,但没有纠结,绕过他跑去厨房帮科里昂夫人准备全家的早餐。
科里昂家的早餐很传统,牛奶、厚厚一片萨拉米和一段面包,所有人围坐在长桌,说说一天的计划和前日的新闻。
和往常一样,弗雷多率先出现帮忙摆餐具。等刀叉差不多放齐了,科里昂先生抱着康妮走出来,来到才分开十几分钟的妻子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早安吻。
然后是汤姆,浅金色的头发像蓬稻草。他最近在准备考硕士学位,科里昂先生帮他搞到了推荐信。如果没有意外,今年下半年他就是纽约大学法学院的新生了。
等所有人都落座了,桑蒂诺才姗姗来迟,面上带着宿醉的倦意。一坐下就大口大口地吃面包,胃口好得像是能吃下一整头牛。
维多ꔷ科里昂最先吃完,他端起大号瓷杯,喝着加了茴香酒的热咖啡,询问了桑蒂诺的感情状况,正要转头让妻子给大儿子添些咖啡、醒醒神时,她右手边的迈克尔突然说话了:“爸爸,我想要转来布朗克斯中学。”
“哦?为什么?”
然后艾波就看到坐在对面的迈克尔冲自己笑了一下,“我想要帮助艾波。他最近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给她带来了坏影响。作为哥哥,我觉得我有责任教导他走上正轨。”
好家伙,原来在这里等着她。艾波暗自咬牙,不过不慌,她一切行动都和维多ꔷ科里昂报备过,在默许的情况下进行——唐人街华人势力暗弱,正是他们进驻的好时机。再说,多个朋友总是没有错的,也许日后能成为一把出其不意的刀,刺向其余几大家族。
“坏影响?”桑蒂诺噗呲一声笑,险些把咖啡喷到汤姆餐盘里,“是赌鬼还是酒鬼?”
“都不是,是中国人。”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让艾波拳头发痒的话,“中国人都是恶棍与阴谋诡计之徒。他们愚昧无知,竟然以为斩活鸡头和烧写有符咒的黄纸能保护誓言。哦,他们还在衣服里穿寿衣,好时刻迎接死亡。”
科里昂先生放下了咖啡杯,问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纽约电报,纽约世界报。”迈克尔回答,“艾波是西西里人,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不希望他堕落。”
他转过头来对艾波语重心长道:“我想,维太里先生也不希望你这样。”
艾波真的、真的已经很久没这么生气了。愤怒像潮水般袭来,没过胸膛,不断高涨,高过咽喉、即将淹没她的口鼻的时候,她终于像溺水者呼救般挤出一丝笑:“你是对的。”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桌角的牛奶壶,绕过卡梅拉向她的小儿子走去。这过程中,愤怒灌满她的身体,其余知觉全然远去,她听到自己说:“迈基,谢谢你,我一定听你的话。”
他终于满意了,那张对西西里人来说过于惨白、女气的脸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笑脸,接过她倒的牛奶:“那就好,以后离那个黄面鬼”
就在他伸手的那一刻,艾波出手了。没有任何技巧,直挺挺地往他脸上招呼。
“呜呼——”桑蒂诺兴奋怪叫。
她出拳实在太突兀了,又短又急,以至于迈克尔连嚎叫的机会都没有就摔倒在地,带倒了椅子。当然,也摔碎了杯子,牛奶洒了一地。
“下一次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揍的就不只是脸了。”艾波扯出他餐盘下面的餐巾,擦拭指关节溅上的牛奶,朝座位上的科里昂们说:“我去排练了,晚上见。”
主座的维多ꔷ科里昂遥遥点头,唇角噙着笑。卡梅拉径自吃早餐,弗雷多和康妮惊呆了,桑蒂诺一个劲儿鼓掌称赞,只有汤姆无奈地扶起伤员。
*
迈克尔现在睡得很浅,总是做梦,醒来却说不出梦的内容。睁眼凝视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开门声,几乎没有思考,他就知道是矮柠檬起床了。
轻轻打开门,家里暗得不行,可他还是一眼看见矮柠檬。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特别是她做那几个古怪动作的时候,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冲击力。是闭上眼睛,立刻会在眼皮底下浮现的亮。
他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他从没有在他面前那么开心过。妈妈得到过他的笑、康妮得到过她的笑、弗雷多得到过她的笑、桑尼得到过她的笑、爸爸也一定得到过她的笑,就连忙着考试的汤姆,迈克尔也瞧见矮柠檬冲他笑过。
那个黄种人,一定也得到他的笑。甚至是每天的,矮柠檬一定会和他说笑,他们会有许多独一无二的笑话。而这些,迈克尔不禁想,本该是他的。
明明他才是这个家里第一次遇见他的人,明明他才是把他带进这个家的契机。可现在呢?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和他说。
迈克尔从没感受过这种情绪,空气里无时不刻萦绕着叹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不甘。
他的脑袋消化着灵魂里渗出来的这陌生情绪,嘴巴已经不受控制地说出心里话了——他不希望他去参加那个活动。迈克尔知道这是无理取闹、毫无根据、霸道自私。但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要说的话,远比这一句还要匪夷所思——对我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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