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迈克尔并不轻易说出内心的感受。可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
“再开心没有了!汤姆!我要结婚了!”
“什么?和谁?”这话刚出口汤姆自己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恭喜!什么时候办婚礼?需要我安排什么吗?”
“不需要安排,我要你本人来帮忙。”他大概讲了一下市政厅婚礼流程和见证人的要求,汤姆便一口答应。
“好!我一定准时赶到!对了,你通知桑尼和弗雷多他们了吗?”
“没有,”他看见服务员手捧菜单来到她身旁,她笑盈盈地讲着话。“艾波没说,我想她只想要一个低调而简单的婚礼。你知道的,传统婚礼总是跳不完的舞、唱不完的歌。”
“这么说来…确实……”汤姆语气变得又缓又沉,紧接着仿佛一阵气流吹散迷雾,他又兴高采烈地说,“等下办完婚礼,我们一起去梅西百货逛逛吧!得挑几件圣诞礼物了。”
回到座位,她娇娇地开口讨要礼物,日头移动,照得她的头发、睫毛金灿灿的。她越过餐桌亲吻他,近得他一下子望进她的大眼睛里,最深处是黑的,随后如同宝石的剖面,涟漪般扩散透亮的紫。他总也看不够她。
“我爱你,”她可爱的嗓音让路口的行人都转头来看,“迈基!”
一阵剧烈的不详随着这个称呼猛然袭上心头,电光火石间,脑内闪过她早先的种种表现,从他提出改日领证时她的沉默、到汤姆话中她素来低调的性格,再到见证人的遗漏……迈克尔生气不解之余,竟生出如释重负来。
艾波总有她的理由。无条件信任她,这一点,程乔义做得到,他更能。
于是,重新回到市政厅等待时,他听从她上午的建议,买了一份报纸读了起来,希望能对她的计划有所帮助。
暮色逐渐展露,汤姆来了。讲了一些小家庭的趣事,他儿子安德鲁偷偷拿橄榄油给他擦皮鞋;女儿瑟曦把零花钱给街对面的小梗犬,希望它能快快生小狗狗。
艾波咯咯笑着,时而说些俏皮话,非常自然放松。迈克尔一时疑惑,难道所谓的另有隐情只是他的错觉?她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想要嫁给他?
他们走进小礼堂。黄得发昏的光线照得一切都旧旧的,墙绘风格仍保持三十年代的粗陋,好像故意要衬托新婚夫妇的新。
老牧师主持仪式,他早已对仪式烂熟于心,说着上千乃至上万遍的祷词。
艾波却出声打断了仪式。
在这个当口,无奈与伤心交相涌现,就像泼在新地板上的脏水到处流淌。她还是不愿意嫁给他,一切都是谎言……他当然会原谅她,他永远会原谅她。迈克尔心头发凉地想。
“我想说一说婚誓。”她说。
仿佛激昂的电流,仿佛温热的泉水,心跳快得简直要爆炸。这一秒,迈克尔拼命挣扎,才找到力量维持着体面,以轻巧稳重的力道回握她的手,而不是遵循本能,立刻捧着她的小脸亲吻、将她用力揉进怀里。
这克制是对的。不然他就听不到她的誓言了。一词一句,每词每句,永远留存在心底,跟他一起进墓地。
可是,誓言戛然而止了,糟糕的、冰冷的消息毫无预兆地出现——爸爸出事了。
而她的反应呢?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依然是娇俏动人的外貌。但眉眼之间流露的锋芒,远非普通人所有,迈克尔敢肯定。哪怕是桑尼在这里,也不会比她更镇定从容了。
他听从了她的安排。
回到长滩时,夜幕完全降临,他看见林荫道的周围所有的水银灯亮起,照得一切无所遁形,心知桑尼也收到了消息。
比尔和莫顿早已换班回宿舍,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三名纽扣人。不过哪怕他们在,迈克尔也没有心思解释婚礼情况了。
他走进屋子,发现厨房灯亮着,桑尼在灶前做晚饭。
“妈妈已经知道了?”迈克尔轻声问。
桑尼回过头来,历来悍勇的面庞此刻是强行维持镇静之后心力耗竭的麻木,“她在上面收拾衣服了。”
“艾波和汤姆去医院了,她…”
“不是艾波。”桑尼快速抢白,铲出锅里的香肠放到冷面包上,“她没有道理这么做。我知道是谁动的手。”
“谁?”
桑尼关闭灶台,把另半块面包盖到热香肠上,捏着粗糙的三明治咧嘴笑:“老头子和艾波都不乐意我告诉你的,他们把你当宝贝来看。”
迈克尔觉得自己该生气的,他该朝桑尼大吼、该态度强硬地表示自己是一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可最终,他沉默地扯了扯嘴角,回到艾波的房间。
这是一场硬仗,任何经历过鏖战的人都清楚,时刻保持充沛的精力才是获胜的关键。他得养足精神,以备不时之需。
他拉上卧室窗帘,在充满她气息的床铺躺下。身体仍残留着一天的惊心动魄,窗外依稀传来母亲说话和汽车发动的声音,她出发去医院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楼下一阵喧闹,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来了。一晚上,总也不消停。他闭着眼,肌肉紧绷到僵硬,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
恍恍惚惚的,他做起了梦:他去医院探望父亲,空寂无人的通道,他和护士一起将父亲转移至另一间病房,回到医院门口,他挨了警长的一记狠揍、半边脸骨折;老宅的转角大书房,他咬着松动的牙冷静地说要杀掉警长和索洛佐;冬夜的意大利餐厅,他三枪干掉了两个人;流亡西西里,他遇到艾波,中了晴天霹雳……
清晨朦胧,鸟鸣此起彼伏,迈克尔睁开了眼。
第28章 28
早晨七点,外边天色大亮,餐桌上方的大灯也亮着,放出聊胜于无的白光。
空气里飘着煎培根的芬芳,特蕾莎在灶台前忙活,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早安,迈克,桑德拉送孩子们去上学了,今天我负责大家的食物。吃三明治吗?”
保养得宜的脸昏黄憔悴,显然一夜未眠。迈克尔拉开坐椅:“谢谢,汤姆还没回来?”
“是啊。”她叹气,“昨晚八点打电话回来,让我先和孩子们睡觉。对了,艾波还没起吗?虽然现在不是好时候,不过我还是好奇,你们打算去哪里度蜜月?我和汤姆去去了迈阿密,阳光不错。”
迈克尔僵硬扯嘴:“看她的想法吧。”
特蕾莎背对着他翻动锅里的东西,以过来人调侃道:“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你们都会腻在房间里不出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在这时,院子里模模糊糊传来人声。
“我去看看。”迈克尔起身走出餐厅,打开大门。
家族常见的黑色福特轿车前,汤姆孤身走来,日常一丝不苟后梳的金发飘摇在额前,整张脸白得像是新刷的石灰墙,上面沁着潮冷的水珠。
迈克尔出声问:“汤姆,还好吗?”
“还成。”汤姆提了提嘴角,疲惫的眼神与他一触即分,脚步没有停顿,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特蕾莎冲出来拥抱、亲吻丈夫,手指梳理凌乱的金发,眼里含着泪水,不住地询问情况。汤姆什么都没说,只低头亲吻她。
两人抱了片刻,桑尼风风火火地从隔壁过来了,一进家门劈头便问:“现在什么情况?艾波到底在做什么?卢卡人呢?”
特蕾莎擦拭眼角,疑惑地看过来。
“你去忙吧。”汤姆柔和地抚摸妻子的肩,等她的背影拐进餐厅,才对桑尼说,“书房细谈,最好把克莱门扎和忒西奥也叫来。”
迈克尔静静跟在他们身后,穿过起居室、往书房走时,律师开了个苍白的玩笑:“好消息讲一百遍不嫌多,坏消息一遍就好。”
桑尼没有笑,率先推门进入书房。
百叶窗紧闭,浅色的墙纸和天花板藏在昏暗,烛火般的落地灯蒙蒙亮,黑棕色的书架、壁炉、窗框反射光点。
这是父亲统领疆域的地方,迈克尔鲜少踏入。可眼前宽大办公桌、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壁炉、粉彩陶瓷罐……一切陈设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小书桌旁、分毫不差地摸到电话听筒。和梦里几无二致。
身后传来桑尼的声音:“迈克,我不想赶你”
话还没有说完,他拨通了克莱门扎的电话。胖老头已经起床,声音带着晚睡的沙哑:“桑尼,怎么了?”
“是我,”迈克尔说,“汤姆回来了,有不好的消息,你来一下。”
挂断通话,他又熟稔地拨给忒西奥,一样的内容,语气冷漠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的表现吓到桑尼和汤姆了,以至于汤姆不再卖关子,像是安抚一匹受惊失控的马,又快又稳地说:“迈克,目前没有找到尸体,无从确定是否出事,艾波只是暂时没有联系……”
尸体?艾波?
他被这消息砸愣了。
自醒来一直存在的抽离感骤然砸碎,鼻尖竟然出现战场上才有的、混合来热浪硝烟泥涂的腥臭味。
梦里那场爆炸突入现实,死亡具现化地震荡在耳边,烈火焚烧着只剩下四个轮子和钢梁的阿尔法罗密欧,心爱的姑娘化作烧焦的碎块。
她是艾波,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艾波,并不是梦里那个天真无知的西西里姑娘。她们只是长得一样,并不是同一个人。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摆脱那一阵又一阵可怕的心悸。
脑袋嗡嗡作响,迈克尔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勉强撑着小书桌,问:“她叫艾波洛妮亚ꔷ维太里,对吗?”
“对啊,怎么了?”桑尼回答。
办公桌、壁炉、陶瓷罐猛然高高地倾在一边,他望着它们,明明睁大着眼睛,可像是无法对焦的相机,视野模糊成一片,他伸手摸眼睛,那里并没有泪水。有人凑近搀扶他坐到沙发,对他说了一些话,听不清具体字眼,仿佛水底传来的隆隆回响。
百叶窗倏地拉起,白光铺天盖地地照进来,刺得眼球发痛,他扭过头,一团亮得刺眼的东西跃入眼帘。是唐人街送的白瓷像。
他还记得这尊瓷像来家里的场景。彼时,他们刚搬入不久,几位华人堂主前来拜访,在家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定下了位置,郑重地从木盒里捧出红色绸布包裹的瓷像,正正经经地摆到了那个位置。然后,父亲依次让桑尼、汤姆、弗雷多、他和艾波对这尊瓷像鞠躬。其中一位堂主微笑着解释说这能保佑他们家兄弟和睦、平安富裕。
他盯着那团白,眼睛一点一点聚焦,逐渐看清圆脸圆肚的东方面孔,气度不凡地坐姿,垂落到大腿的胡须。艾波说这是关公,她还说事在人为,这瓷像就像妈妈的十字架一样不可信。但她又找了一块绒布专门给他擦拭灰尘。她总是这样矛盾又独特。
她是艾波。她当然不会有事。
这个简单直白到没意义的想法,仿佛一剂强心剂,大脑竟然恢复清明,注意力重新回到眼下的情形,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位军团首领已经到了。一人坐在一张皮革扶手椅里。
忒西奥那张在小书桌旁,右手搭在桌沿,随手准备接听电话。克莱门扎坐得更远一些,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握着咖啡,大口吃着早饭。
桑尼坐在父亲的大办公椅,自桌后面微扬下颌,开口道:“汤姆,说吧。”
迈克尔一阵庆幸,幸好没有错过关键,根据汤姆的叙述和克莱门扎的补充,他大致拼凑出昨晚的情况——
克莱门扎父子找到卢卡ꔷ布拉齐,向他讲明了唐中里冷枪、并要求中止卧底行动。不料布拉齐一口回绝,认为在这样局势不明朗的情形之下,他更加要继续唐的计划、寻找机会报仇。艾波得知后,竟然带着叛徒保利直接赶到四十八街的意大利餐馆蹲他,两人不知谈了什么,一同赴了塔塔利亚的约,结果被巡夜的街警看见了。
汤姆说:“卢卡和索洛佐的尸体出现在东河这边的猎点公园,六点左右被清洁工发现,卢卡掌心被塞了一团纸,写了联合这个词,像孩子的涂鸦。医院里到处都是查老爷子警察。内线辛普森警官和我说,那名街警的上司麦克劳斯凯放出话来,说一定要抓到艾波这个杀人凶手。”
“麦克劳斯凯是谁的人?”桑尼问。
克莱门扎回答:“谁都不是。他惯爱在开奖前突击簿记点,让负责人出钱赎回投注单。不过这套玩法在艾波手里吃不开,她从来都只认投注小票的,簿记点里的回单不过是记账留底用的。这头爱尔兰笨猪没在艾波手里敲到过钱,早就怀恨在心了。”
桑尼点头表示知晓。
汤姆分析:“他们四点的会面,到发现尸体不过两个小时,那地方水流紊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三具尸体同时冲到一个地方。一定有人抛尸,可能是塔塔利亚。”
也可能是艾波。这就涉及到另外的问题——她到底有多少他们不知道的帮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在哪里?
“该说不说,这事儿确实漂亮。”桑尼没有想那么多,他拿起壁炉上的酒瓶给自己倒白兰地,“敢动我们的唐,我们让他连太阳都见不到。只是可惜了卢卡……汤姆,作为军师,你有什么想法?”
“原本我会建议和索洛佐谈判以控制局面直到你父亲康复。可现在他死了,又出现一张意味不明的纸条。我认为我们应该提起精神,预防其他几大家族的攻击。”
“预防?”桑尼皱眉,“你是说他们会因为一个土佬来搞我们?”
汤姆不动声色地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军团首领,解释说:“白粉生意赚钱,原先塔塔利亚怕被分一杯羹,不会将这桩买卖传开。但目前这情况,生意暂时无法开展,没有了保密的必要,不如拿这件事为理由,从我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毕竟,我们拒绝了白粉生意,还升级了战争。”
迈克尔注意到特西奥目光闪了闪。
“那就打!”桑尼敲桌子,“我们还怕他们吗?”
汤姆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和桑尼对着干,强有力地否定:“我们打不过。你父亲在医院,没有他的个人魅力和政治界关系,没有大人物愿意出面帮我们说话。”
“艾波的人出现及时,爸爸伤得不算重,很快就能康复出院。”桑尼说,“这不算难题。”
汤姆冷酷地回答:“但我们没有钱了。政治关系要靠经济维系的,我们的现金都流去维加斯、进了莫ꔷ格林的酒店。手头的债券一时半会儿抛不出去。没有钞票,那些政客最多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口头答应一两句,转脸就像妓女那样不认人了。而且,桑蒂诺,我可以告诉你,真的打起来。哪怕彼得和萨利可以拉出千人的队伍,我们手头的钱最多只够打上半年。”
“半年?”桑尼咧嘴一笑,“你觉得我们会打这么久?最多三个月。再说了,不是还有菠菜和泡面厂的收入吗?”
“布鲁诺ꔷ塔塔利亚还活着,这非常关键。”一直沉默的忒西奥忽然出声,“是不是有勾结?”
没有直接指出,但所有人知道是谁。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那个名字。
艾波洛尼亚ꔷ维太里。在场的人都清楚她对菠菜交易中心的影响力,只要她递回来一句话,那批计算赔率的年轻人立刻会搞出一时难以察觉的、让家族损失惨重的动静来。她十二岁就玩这一套玩得风生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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