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自己来之前,白瑾瑜正说了些道谢的话,蒋牧城对白瑾璎点了点头,接着说:“不必谢,凭家父和白伯父的关系,帮再多忙都是应当的。”
说话间,手上已经提了刚刚送上来的热茶,另倒了一杯送到白瑾璎的手里。
这一点献殷情的小伎俩,放在从前,白瑾瑜并不会过多计较,何况白瑾璎本来也是大病初愈,他这样周到地关照她,自己看着兴许还觉得挺舒心。偏偏赶在这样的时候,白齐昌那一通讽刺话还扒在耳朵边没散呢,这个举动便无端让人觉得刺眼。
白瑾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疼,满脑子的神经,像给小孩子的两只手没轻没重地拉扯个没完似的,自己怎么揉也不见好。
本来么,蒋牧城和白瑾璎的事,就是爸爸默许的,可如今外头要看她白家的笑话呀!她怎么能允许?
爸爸走后,自己便形同于一家之主了,设若丧礼不过多久,瑾璎就和这姓蒋的走到了一起,叫别人怎么想自己?说她白瑾瑜为了攀权附贵,把妹妹卖出去了吗?这是她决不能忍受之一。
另一点,其实要归罪于单方面断开联系的柳世新。他做出这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白瑾瑜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这一段关系是非断绝不可了。柳世新既没有担当,亦不念旧情,由这一件事情,还不足以窥见一二吗?如有大祸临头,这样的人,是一万分靠不住的。
爸爸是永远地走了,那不必去说;柳世新这一位爱人,也终究走到了分别的时刻;此外白家落败,生意上势必受到影响,名门小姐之间也势必有人奚落,已经落入了这人生的低谷,怎堪再忍受蒋牧城把瑾璎哄走?
故而这小小一个端茶递水的动作,落在此刻白瑾瑜的眼中,那不是在献殷情,是在撬她的保险箱,在剜她的肉哇!
那一边,蒋牧城并没注意到白瑾瑜明显冷淡下来的脸色,他瞧着白瑾璎把温热的茶水用两手捧着,抿着的嘴唇终于透出一点血色,垂首静静站在这里,心里便升起许多怜惜。
轻声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说。我知道你们姐妹几个心里一定不好受,呆在公馆里,也难免触景伤情,或者你们想去安静点的湖边山上住几天,养一养精神,我也可以代为安排住处。又或者——”
还没有等他下一个或者出来,白瑾瑜便冷淡地打断了,“不必再或者了。爸爸虽走了,存款房产,到底还留了一些,这里不缺钱也不缺住,用不着你眼巴巴地来帮这些不必要的忙。”
这句话里,实在带着十足的火药味。蒋牧城瞬间皱起眉头,已经是很不痛快的神色,但硬生生憋着口气,没有把火发出来,说:“我知道你心烦,不和你计较。但白瑾瑜,想想清楚你该不该冲我发脾气。”
怎么不该?怎么不该?瞧瞧这宽宏大量的语气,活像自己多么无私似的!
白瑾瑜像是被点了引线的炮仗,那火气直往脑顶上冲,当下冷笑着问道:“是呀,是我不应该,要是我们想去山上,敢问住处是哪里?你们蒋家在香山上的宅子吗?那儿倒是既安静又宽敞,真是多谢你了。”
下一刻,那嘴角下沉的口中便溢出一声冷哼,骂道:“蒋牧城,你安的是什么心思?谁不知道那产业姓蒋,你让人家怎么说我们?人家会说:白总长一走,白家四个大活人,居然眼巴巴的要靠蒋家来养呢!还有更龌龊更难听的,说你蒋某人兴许要改——”
剩下那半句顶厉害的,硬是给人捂住了嘴,咽回了嗓子里。
白瑾璎在边上听着,早就是胆战心惊了,自己姐姐那张嘴太厉害,平时家里就没有人说的过她。再去看蒋牧城的脸色,那更是山雨欲来似的阴沉,白瑾璎吓得手上一抖,杯子杯盖发出“当啷”一声,赶忙放回到桌上,冲过去捂了白瑾瑜的嘴。
一面小心翼翼地打着圆场:“姐姐赶紧去休息吧,你都累得说胡话了。我、我以前赶稿时也这样,想的东西太多,便觉得脑子不够用,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一面又去偷看蒋牧城的脸色,看他似乎面色稍霁,赶紧道,“蒋二哥也是,这几天跟着我们忙前忙后,快回家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我、我送你!”
说罢,赶忙引着蒋牧城往外走。直到走出了小客厅,把两人彻底地拉开了,想来他们也不能冲回去再打上一架之后,那阵紧张才算过去。
白瑾璎自认最木讷了,拿这两个厉害又固执的人没有办法,只能两头劝,在和蒋牧城并肩往公馆大门走时小声道:“瑾瑜不是那个意思,你帮了这么多忙,她心里都记着的,你千万别计较。”
蒋牧城闻言停住脚步,漆黑的眸子自上而下地落到她身上。白瑾璎被这直来直去又久久不收回的视线看得不大自在,刚想往后退一步,倒听见蒋牧城沉沉地叹出一口气,说:“......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他指的是白瑾瑜方才说出口和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荒唐言论,白瑾璎知道,可一想到兴许真有这种损坏名誉的流言出现,还是嫌恶地拧了拧眉头,不想多提似的,飞快地点了点头。
蒋牧城应了一声,接着说:“白瑾瑜是牛脾气,随她怎样去想吧。但要是你也这样想,我——”
“没有没有,怎么会!”白瑾璎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否认,蒋牧城在丧礼期间做的种种,已然是很难得的雪中送炭了,自己怎能寒了他的心?只是太过心急,下意识就想去拉他的胳膊,就像平日里拉瑾瑜的那样,手伸到一半才觉得不妥,着急忙慌地收回,窘迫地背到身后。
蒋牧城的目光盯着她伸出又缩回的手,眼底忽明忽灭,到底没有说什么。
出了公馆大门,前头便是一片草坪花园的陈设,中央立着一座小天使的喷泉。如今是夏季时节,晚上虽有一点风,大体还是暖和的,不然,蒋牧城也不会让白瑾璎跟着送到门外。
分别之前,蒋牧城还是又叮嘱了一遍:“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和我说。”
白瑾璎望了他一眼,思忖似的,又退开几步,抬头望了望伫立在身后的静谧的白公馆洋楼,幽幽地说:“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真要说有.....”她迟疑了片刻,抿了抿嘴唇,“大概,要是我们决定搬地方,我那几箱子书,有许多精装典籍,有的还是专门收来的孤本,我是很舍不得卖的,我想,总也不至于到要卖的地步,可放在哪里却是个问题。”
对于她说的搬家,蒋牧城并没有多问,只是无声地提了提嘴角,说:“这是小事,我一定帮你保管好。”
白瑾璎小声地应了一句,还是抬头望着雪白的洋楼,她的眼睛里闪闪烁烁的,实在有一种依依不舍的哀情,在夜里看来格外明显。
蒋牧城很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点什么,便跟着一起抬头,没有看洋楼,倒看见挂在夜幕上的一弯白月亮。柔声道:“你看,天上的月亮眼下是缺的,可总有圆满的一日,人生长久,万事万物都是不一定的。”
白瑾璎也看见了,皎白的清辉把那一片夜空照得格外明亮些,只是无论如何那月亮是缺的,便勾起人无端的悲凉,说:“它大概会有圆上的一天,可我现在看着,只觉得像闪着寒光的镰刀,看的人心里很不好受......”
话是这样说,可含泪的目光却迟迟地没有收回。
蒋牧城沉默了一瞬,懊恼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头似的,缓缓道:“那就不要看了,我送你进屋去吧。”
白瑾璎猛眨了几下眼睛,等泪意消退了,才硬是挤出一点笑容,故作轻松道:“我刚送你出来,你又要送我进去吗?送来送去,有什么意思?”
蒋牧城便也无声地笑了一笑,说:“我看着你进屋,我的车就停在这附近,一开就可以走。”
白瑾瑜这才朝他挥了挥手,回到屋内,却透过门缝偷偷地往外看,见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后,真的转身往洋车的方向走了,才把大门掩上。她装了点心事,正想找白瑾瑜商量一下呢,想不到一走到卧房门口,对面的房门便被人打开了。
白瑾瑜已然换好了睡袍,朝她招了招手,说:“来我屋里,我有事想和你谈呢。”
第23章 那么我们俩,总归可以不……
白瑾璎朝她走过去,忍不住为蒋牧城抱了一句不平:“姐姐刚才不该那么说的,蒋二哥忙前忙后,有哪里做错了呢?”
白瑾瑜似乎是应了一声,这就算是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了,说:“我也是忙得心烦,你心疼他辛苦,我哪里不是一样辛苦呢?就别说我了吧?”抓了白瑾璎的手,把她往自己房间里拉,“我是真的有要紧事和你商量,进来吧。”
白瑾璎进了房间,才发现屋里的圆桌子上放了好几个盒子,里头要么放着地契,要么装着银行的存折本子。边上是一把算盘和拔了笔帽的钢笔,白纸上已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页数字,想必白瑾瑜已伏案忙活好一会儿了。
白瑾璎把那几页纸拿在手上,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突突地一跳,问:“这是做什么?把资产账目列得这么清楚,难道咱们也要走到分开这一地步吗?”
她的口吻无疑带着急迫,白瑾瑜听了倒松了一口气似的,微笑道:“你会这样问,就说明全无单过的意思,这我很欣慰。只是家里有多少财产,正可以趁此机会盘点清楚,也好提早做万全的准备。瑾璎,我问你,你外公那边怎么说呢?不想接你过去吗?”
白瑾璎在圆桌边坐下,两手托着下巴道:“外公老早致仕去了国外,现在让我去国外吗?那不能够呀。今天丧礼,我表兄和表嫂也来了,倒是提了一句让我搬去和他们住。但是你想,他们的小孩刚满三岁,正是需要人关注上心的时候,我过去了,对他们而言是个负担不说,硬要我融入他们的小家庭,我自己也觉得怪不自在。”
白瑾瑜点了点头,道:“那么我们俩,总归可以不分开。至于老三,她有亲妈在身边,我是做不了她的主的。”
白瑾璎沉吟了一会儿,也说:“是呀,陈姨太未必愿意和我们继续住在一起,她要是提出带着女儿一道走,难道咱们还能拦着她吗?”
谈到这里,两人无不是沉默,还是白瑾瑜先耸了耸肩,把那无解的烦恼抛在一边,说:“算了,根本也不必我们去操心,她有亲生母亲在呢,还能不把她照顾好吗?对了,关于这宅子,你怎么想呢?我的意思,还是认为搬出去的好。”
白瑾璎当即赞同道:“是,我也想过这一件事:这一处公馆实在太大,要养护好它,打扫的佣人,花匠园丁,司机门房,那就不能缺少。如今爸爸走了,经济来源上,近乎就砍去了一半,没有必要非把钱浪费在住大房子上。”
“对,对。”白瑾瑜忍不住地附和,“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不光这样,搬家之后,家里的女佣人,我也想换掉的。你看看从前公馆里的日子,多么清闲,已然把佣人养得懒散了,往往做一件事,还要你三催四催,这就不在少数。”
叹了口气接着道:“也是我从前总往外跑,不爱管家里的事,可要是搬去别处,用的人少了,一个人要做的活势必就多,居住的环境呢,那肯定是不如现在的。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和先前的日子一对比,佣人心里生怨气,不好好工作不说,主人家看着也心烦。倒不如推翻重来,如今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的薪水,比家里那些只少不多的。”
白瑾璎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在这悲痛的气氛中,总算有一件事能令人生出一点对未来的期盼似的,说:“就是这样办!”
白瑾瑜伸手盖上了桌上的存折盒子,手指在盒盖上轮流着敲过去,她的脸上虽也带着微笑,却幽幽地说道:“这件事,我们之间是说定了,可你瞧着吧,要说服那位姨太太,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她猜的一点不错,隔天,当陈姨太把两张大致的财产分配清单拿到手里的时候,当即就叫唤起来:“这、这不公平!别的不说,光是地产一项,怎么我们母女俩就顶少?就只有两间宅子?!好哇!老爷一走,你就要把我们孤儿寡母往死了欺压呀!”
白瑾瑜硬是忍着没有给她一个白眼,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觉得自己分的少,那好,我一笔笔给你算。”
“先是房产一项,瑾璎名下的最多,但那都是她母亲带来的嫁妆,当然都留给亲生的女儿。唉,我母亲去世得早,自然什么也没留下,所以连我也是没有的。陈姨太,别人家的嫁妆,你不会想要分一点走吧?”
见陈姨太的脸色慢慢涨红起来,笑了一声,“当然了,要是你来我白家时带了什么私产,也是一样的,依旧归你自己所有。”
陈芳藻噎了一噎,回想她来白家时,除了一箱衣裳和三个月大的肚子,简直可说是两手空空。那些半新不旧的衣服,也早在第二年就被她扔了个干净。
见她暂时无话可说,白瑾瑜接着道,“至于我名下的那些店面,哪一间不是我用自己的本金挣来的?老实告诉你吧,爸爸对银钱是不大上心的,你们那间大点的宅子,还是我管账之后给家里买下的,算是一笔产业上的投资。”
这意思,她们如今能分得这一大一小两座宅子,高低还得给她白瑾瑜道声谢。
陈姨太抓着那几页细目不放,一双眼睛一目十行地转着,誓要从中再抓出一点漏洞似的。
存款那一项,她和瑾琪倒是得的最多,可她又不知足了:她们好歹是两个人呐!于是口中不住地发着凄苦又幽怨的演说:“你们都是大学毕业的人了,倒是轻松,可怜我们瑾琪还是上学的年纪呀!不光没有入账,处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这可叫我怎么好!哎呦!”
被她念叨着的白瑾琪本人坐在一边,这时候,倒显出一些从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十七八岁女孩应有的惊惶来。一双蒙着水气的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母亲,知道此间正有一场重大的争执,自己却不敢贸然开口,只能忍着眼泪,把嘴唇倔强地紧闭着。
白瑾璎多少不忍心,也未免陈芳藻再说出什么胡话来气着白瑾瑜,干脆自己先开口道:“爸爸在的时候,薪金丰厚自然不必说,另有许多公司借他军务总长的面子,都会送他干股,每年净拿分红。他一走,那些股份当然也就收回了,故而剩下的除了几处房产,就是这些存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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