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瑾琪急吸了一口气,含着两汪眼泪又去开衣柜的门,里头倒是满满当当地挂着衣裳,可她伸手翻了一翻,很快便发现陈芳藻平常最喜欢的和最贵重的几件同样是不翼而飞。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她是卷了钱自己跑路,完全把自己给抛下了呀!
白瑾琪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哇的痛哭起来。
虞妈站在一边,看也看明白了,当下让小丫鬟叫来了白瑾瑜,好一起商量个对策。
白瑾瑜是带着白瑾璎一起来的,她本来计划着今天先去看看要搬去的新居,正在出门的档口上被叫了过来,看见这架势,先就问老三道:“陈姨太先前没和你表露出要走的意思吗?你们昨晚上谈了什么没有?”
不料白瑾琪一味地只是哭,涨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心里固然是伤心极了,自己的亲妈活活把自己抛弃了,世上哪儿还有比这更甚的背叛?更不要说她一股脑卷走了所有钱款,自己现在就是个身无分文的可怜虫,要是大姐姐狠心一点,就是把自己扫地出门,道理也不在她这里哇!
是以白瑾琪不说话,除了出于伤心,更是出于害怕。生怕自己说错哪一句,两个姐姐就真的不要自己了,那她可怎么活呢?
白瑾瑜被她呜呜哭得脑仁疼,知道从她那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叫来了门房先生。门房先生倒记得很清楚,说:“陈姨太今天老清老早,天儿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出门去哩!”
白瑾瑜拧着眉头,问:“那么早,你没有问几句吗?还有,她带了箱子没有?”
门房先生当即道:“是呀!正是因为她提了个皮箱子,我就问了一句。陈姨太说什么,如今家里不比从前了,她有几件不常用的首饰摆件,想去洋货行卖掉,还有件毛皮大衣,也想去东早市问问价格。我想东早市开得是很早,也就没再多问了。”
见几个小姐都是沉着脸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活做得不细致,又怯怯地追加道:“我看那箱子不小,还问陈姨太要不要用车哩。但陈姨太说不必劳动司机,还能省几个油钱,自己招一辆人力车就行。我也不好多话呀。”
白瑾瑜点了点头,让门房下去了,扭过头狠狠叹出一口气。
白瑾琪哭得累了,此刻软倒在沙发上,靠在虞妈的怀里小声抽泣。听见白瑾瑜叹气,立时像是失去庇护的鹌鹑似的,抖了一下。
在白瑾瑜问话的时候,白瑾璎将屋子里用来存放东西的抽屉橱柜重新又检察了一遍,同样是叹息一声,说:“地契存折和首饰都没了,不必说,她一定是直奔车站,赶早班的火车跑了。只是她会去哪里?唉,不管去哪里,这都过了四五个钟头,我们哪里还追得上?”
白瑾瑜发了一声冷笑,道:“除了上海,她还能去哪里?她不正是由上海来的吗?”
她抱了手臂,掷地有声道,“依我看,不必费事。干脆去警察厅报一个案,再在报纸上登一则携款逃跑的寻人启事,让警察拿着相片子一间一间旅馆去问,她总不能前脚一到上海,后脚就置办房产吧?”
说罢,朝白瑾琪一招手,“好了,别哭了。换身衣服,跟我去一趟警察厅。”
白瑾琪本来睁着一双泪眼,惶惶地将她望着,闻言鼻尖一红,又呜呜地哭出声来,摇着头直往后缩。
去警察厅报案,这多么难堪!何况她该怎么说?陈芳藻只是个姨太太,姨太太卷走家里的钱,那便与小偷无异,自己这个小偷的女儿,又要被人怎么编排呢?
光是这样一想,便觉得灭顶之灾顷刻就要临门,急得忙用求救的目光去看白瑾璎。
好在白瑾璎同样心存疑虑,说:“登报我倒是同意,可是去警察厅报案,怎么报呢?谁也不能一口咬定陈姨太就去了上海呀。不如先去问一问火车站的票务?不过现在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末尾,带了孩子去外省的回来,来北京游玩的人回去,即便是清早,来来往往的人也太多了,未必就能记住陈姨太的样貌。”
白瑾瑜思忖了片刻,忽而扭头问白瑾琪道:“老三你说,要不要找?你要是想找,我掘地三尺,总能把陈姨太给你找出来。”
白瑾琪怔了一怔,顿时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找到找不到,自己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这还能改变吗?找到了又怎么样?真叫警察厅的人来捉走她吗?她一定会这样说:好哇!你这个没情没意的小东西,我拼着命生下你照顾你,到头来你就这样对自己的娘!
白瑾琪真不晓得再见了面,自己该以怎样的面目对她。憎恨她吗?这十七年的朝夕相处,总不是白过的。敬爱她吗?心里扎了根刺,哪儿有这么容易拔掉?
到最后,竟只剩下灰心丧气,心想,干脆再也不要见了吧!不要知道她在哪儿,也就不必看到她的态度,听到她的自白,没有盖棺定论,还能骗骗自己,兴许她心里也在后悔呢?
于是在淌了一脸的眼泪后,竟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
白瑾瑜拧着眉头,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你可想好了,存折簿子捏在她手上,用钱取钱,我们是一概不知道,也管不了的。真要这样,你那一份钱,可就拿不回来了!”
白瑾琪顿时被捉住了痛脚似的,小脸纠结地皱到一起,肿得核桃似的眼睛里又盈上一波眼泪。可即便如此,还是僵直了脖子咬着唇,没有要推翻前言的意思。
白瑾瑜正感到头疼呢,那边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说是有找瑾瑜小姐的电话,请小姐去接一接。
横竖白瑾琪迟疑不定,让她自己静一静也好。白瑾瑜抚着额角先去了电话间,到了才知道对面已经挂断了,守着电话机的梅香说:“是一位姓柳的先生打来的,说想约小姐中午在华新路的艾琳咖啡馆见,还说不见不散哩。”
是柳世新。
他总算是露面了,自己也是时候该见一见他了。
白瑾瑜定了定神,恍然间发现,自己的情绪竟是很平静的。但她知道,这是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的平静,和从前早已是不一样了。
她望了眼挂钟,此刻正是将近中午的时刻,而自己为着看新居,也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似乎冥冥之中的一切准备,就是等着去做这一件事了。
白瑾瑜让梅香叫来了虞妈,问了问白瑾琪的情况。
虞妈道:“现在倒是不哭了,我出来的时候,二小姐正带着她去洗脸呢。唉,这一次,瑾琪小姐真是够可怜了,谁也想不到这个陈芳藻会把事情做得这样绝呀!”她说着,觑了一眼白瑾瑜的脸色,“大小姐,现在怎么办呢?我想,总不至于真的撇下三小姐不管吧?”
白瑾瑜点了点头,没有作答,而是吩咐道:“我临时有件急事,现在非走一趟不可。你和瑾璎说一声,让她先去看房子吧,等我办完了事,在那里和她汇合。”
虞妈应了一声,却并不走开,眼含希冀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下一句。
白瑾瑜绷着的肩膀忽的放松了,苦笑着叹了一声,道:“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学她亲妈那样狠心,真让她睡到马路牙子上。好了,再和瑾璎多说一句,看看新房子有没有留给老三的房间,要是没有,我们就再看别的。”
虞妈立刻答应了一声,那离开的脚步,显然要比来时轻快多了。
第26章 我真庆幸没有领了你去见……
华新路上的艾琳咖啡馆,白瑾瑜曾和柳世新来过一次,并且在那里引发一场辩论。
辩论当然不是有意而为之,不过是话赶话聊到那里罢了。当时,柳世新突发感慨道:“想一想结婚以后的生活,丈夫在早晨出门上班,妻子带着两个打扮得整洁体面的孩子去公园里玩耍晒太阳,回家路上买一篮子新鲜蔬菜,以便先生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乎的炖菜,那真算得上幸福哩。”
自己当时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并不以为然,似乎是说了,“如果这位妻子平素的爱好就是晒晒太阳煮煮饭,那倒是不坏。不过我看来么,先生太太一道上班,不要有小孩子,下班后一起约在饭店里放松地吃饭,谈一谈工作上的趣事,不也很好吗?”
柳世新脸上的神态便有一点古怪,尽管他很快又笑了起来,道:“我刚才说的这种情况,不过是普世对于幸福的一种理解罢了。”
白瑾瑜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说:“大概是普世对于幸福的一种期望吧。不信你算一算,要有临近公园的一所房子,供养两个小孩,既然妻子要带着孩子逛公园,想必是没有在工作的,除此而外,总要有一个料理家务的老妈子,这样一笔花销可不低,先生们可得加一把劲儿了。”
听她这样说,柳世新就叹了一口气道:“瑾瑜,何必我说什么你都要驳回来呢?这一笔花销再高,总难不倒你我。”
白瑾瑜心道,这哪里是钱的问题,而是两人对幸福一词的看法就不大相同。这世上未必没有不耐烦小孩的女子,也未必没有不爱工作的女子,怎么一进到婚姻的殿堂,就都要做个“普世”的贤妻良母了呢?
这不是为了反驳柳世新,单单只为了阐述自己的看法,仅此而已。
何况柳世新那一声叹息,其用意不同样也是为了堵住自己的话吗?
白瑾瑜顿时大感无趣,也没了谈兴,只耸着肩膀说了一句,“那么,希望那位妻子本身就有不菲的身家吧,不然,等哪一天丈夫想要离婚了,再想要哭,可就来不及了。”
那时的情境大约是这样,如今仔细想一想,他们会走到今日分道扬镳的一步,未必没有提前的预兆。
走进艾琳咖啡馆的时候,柳世新已然在靠窗的位置就座了,看见白瑾瑜在自己对面坐下,很激动地坐正了身体,伸手握了她的手问道:“可算见到你了,你近来怎么样?”
话刚出口,又懊恼地苦笑了一下,“唉,我真问了个傻问题,你一定很不好过的,我看你清减了许多。”
白瑾瑜本来也是瘦了点,今天穿的又是一身黑色的素面旗袍,便加倍显得人纤细轻盈。反观柳世新,精神俊美不变,细看他的脸颊与下颌轮廓,与印象中的样子两相比较,反倒发现他较从前长了肉。
白瑾瑜不说话,只拿一种揶揄的微笑打量着他,这其中的讽刺之意,也就足够人明白了。
柳世新的脸上浮起一片窘色,咬紧了腮帮子隐忍着,好似白瑾瑜意味不明的讽笑刺痛了他,叫他受了屈辱。
片刻后,终于沉痛地开口道:“这段日子我没有联系你,想必你是恨透了我。可你不知道,我是被家里人严格地控制起来了呀!不要说不能出门,连电话机,都有老妈子时刻地把守着,我每日不过被关在屋子里吃饭睡觉,睡也睡不大好,瑾瑜,见不到你,我心焦极了!”
在做这一番真情流露的同时,交握着的手一用力,将白瑾瑜的手拉向自己这一边。
接着道,“你父亲是军务部的总长,他一去世,大概牵涉到许多政治上的党派纠纷,我父母的意思,那是万分凶险的,是以绝不让我去淌这趟浑水。他们的想法自然太过夸张,可态度那样坚决,我这个做儿子的,真能往死里来反抗吗?唉,瑾瑜,我真对你不住,可看在他们是拳拳一片关爱我的份儿上,请你别往心里去。”
说话的同时,那一对深邃多情的眼眸含着希冀,一瞬不瞬地将白瑾瑜望着。
这一刻,白瑾瑜真有些想要发笑:这是生怕得不到谅解,一上来就搬出一个“孝”字压在她头上啊。
只是,她也算是为他伤过心掉过泪了,要是再想不明白,也实在太过愚昧。
白瑾瑜无可无不可地提了提嘴角,说:“人都会想着趋利避害,这没有什么。我那么多的朋友,也不是每一个都来参加葬礼。你要真来了,我固然感念你;你不来,我也很体谅。”
柳世新的脸色一白,急道:“怎么又说到朋友了呢?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拿朋友来比我吗?”
白瑾瑜的目光放冷,嘴角又挂上那一种揶揄的笑,说:“比一比又何妨?你的作为,哪里比朋友更好呢?”看着对面的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混在一起,成了一种羞恼窘迫的酱色,白瑾瑜竟生出了和上回一般无二的心情,觉得没趣极了。
她不愿再多废话,直白道:“我这一次来,无非也想谈一谈我们的关系。由你刚才的话来看,你父母连电话也不许你打给我一个,可见他们对我是极力反对的,你要做一个孝顺父母的好儿子,这我也赞成。那结果,无非就是牺牲我们的恋爱了,虽然遗憾,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说着,刚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想不到对面的人握得更紧了,直把她的手握得发疼。
柳世新满脸痛苦不舍的神色,本能地不愿放她离开,低喊着:“不成!不成!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呀,让我和母亲好好说一说——”
柳世新固然是白瑾瑜自己挑选的男友,相貌英俊脾气佳,可越是交往得长久,越发觉出他身上一个要命的缺点来。做事情总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明知道处处受掣肘,还想着要找两全之法。
白瑾瑜是干脆利落的性格,更受不了这样的拖泥带水黏黏糊糊。
反问道:“哪里来的转圜?要是这转圜要用不痛快做代价,那也大可不必。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猜得到你母亲的态度,她必然是和你说,我没了父亲这个最大的倚仗,家世是大不如前了,不许你上赶着娶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是不是?要是她动作快一点,兴许已经给你安排好相亲的对手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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