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陈姨太时,那目光倒好笑似的在她身上转过一圈,半讥讽道:“姨太太现在倒有气力指摘我的不是,刚刚怎么一句不吭声呢?别是欺软怕硬,觉得我是那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吧?”
陈芳藻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来被她当面拆穿了自己“窝里横”,面子上很过不去。二来也是突然惊觉:她哪里是什么软柿子!看看她刚才做的事说的话,那两个扛枪的卫兵往她身后一站,说是女土匪也不为过呀!
于是锯了嘴似的闷头站在一边,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惹她不痛快。
白瑾瑜也不在意她,纵然对陈芳藻做的事有诸多看不过眼,但只要嘴巴上痛快了,别的倒也可以轻轻放过。见她没什么要说的了,便径自走开做自己的事。
上了二楼,正看见在走廊上端着东西小跑的佣人,招呼了她一声,问:“荷香,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名叫荷香的丫鬟停下脚步,反应了一瞬,恍然道:“哦,是。可是柳先生家没有人哩,我上午下午各挂了一个电话,下人都说主人不在家,等我再挂第三个,那边干脆就不接了。大小姐,不要是柳先生一家举家外出了吧?”
白瑾瑜心想,不能够。
不说从没听柳世新说过有什么家庭外出的计划,即便是外出,军务总长去世这么大的事,不说北京城,各地的小报恐怕都印了满篇,何以一个电话也不打过来呢?
她心里已然对柳世新的态度抱了不乐观的想法,面上却也不显,冲荷香笑了笑说:“没事,我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等荷香一走,那笑容瞬间疲惫地落下来,眉头却微微拢了起来。白瑾瑜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脚尖一转,到底还是往电话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柳世新家里的电话,她是早就牢记于心的,过去也常常站在这里拨动号码盘,给那边挂一通电话,却没有一次是怀着现在这样复杂又沉重的心情。听着话筒里传来的盲音,倒像是等一道宣判。
心想,那边如果不接,其实反而不坏。现在还不够忙乱、不够闹心吗?等处理完家里的事,再心平气和地谈和世新的事,岂不是更好?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寻烦恼?
这样想定了,刚想把电话挂断,偏偏对面接通了,一道带着点口音的中年女声问:“找哪一位?”想必是柳家请的女佣人。
既然打通了,白瑾瑜也就不再瞻前顾后,径直说道:“我姓白,想找府上柳世新少爷,不知道在不在?”
对面显然愣了几秒,下一刻,那女声重新在耳朵边炸开:“诶呀!都说了我家老爷太太不在家,少爷那就更不在了,怎么还要一遍遍地打来?”后头又跟了一句话,像是方言,白瑾瑜听不懂,但从语气看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不知是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再要仔细听,那头竟直接挂断了,话筒里又是嘟嘟的一阵轻响。
白瑾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管是柳世新自己的意思还是他父母的意思,这显然是对白家的丧事持回避的态度了,故而支使佣人给自己一个钉子碰,好叫自己识趣一点,知难而退呢。
白瑾瑜下意识就想冷笑,可那一点笑刚要逸出口,心底就涌上无限的悲哀,最后,到底咬紧了嘴唇,将话筒重重扣回到电话机上,走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从接到坠机的噩耗,到此后对丧礼的种种安排,事无巨细,都是由她全权掌控操办。直到今天,追悼仪式的前一天,大事小事都已落定,没有什么需要忙的了,反倒生出一阵茫然。
白瑾瑜什么也不想,毋宁说直到现在,她都来不及去想些有的没的,只一心扑在白齐盛的丧礼这件头等大事上。
如今万事具备,就差明天的追悼仪式了,也许是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了一半,那些或者担心或者揪心的念头反倒趁虚而入,要在梦里搅得她不安宁了。
白瑾瑜睡得不安稳,虚晃的梦境里,一下是坐在书房里的父亲,把衔在嘴里的烟斗拿在手上冲他虚虚地点着,似乎就是他去重庆前的那一次谈话,白齐盛很和气,也很满意,说他为有自己这么个女儿感到自豪。
梦里的场面越清晰,那下意识的悲伤就越剧烈,白瑾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恶狠狠地攥着,也许它攥得再紧一些,自己也就惊醒了,可偏偏就煎熬在那悲痛又未醒的边缘。
下一秒,那画面一转,又变成白齐昌并吴桂芝两张凶恶的脸,两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低声咒骂;随即又成了柳世新的脸,只是那脸上的神情是白瑾瑜从没见过的,轻蔑又趾高气扬,视线自上而下地睨着她,仿佛在说——
如今,可是我把你踩在脚底下了!
白瑾瑜心头一震,急喘着气从床上坐起身来,迷糊之间看向窗外,只见素洁的月光自窗帘的缝隙间投射进来,在她盖着的被子上落下白惨惨的一片月色。
她怔楞地看着,重新归于这万籁俱寂的环境里,意识到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坏的是,好的也是,突然心中大恸,痛哭起来。
白瑾瑜自认做起事情游刃有余,不过是迄今为止没有遇上过真正的大事,真等到大事临头,一样是殚精竭虑,手忙脚乱。她嘴上不肯服软,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不必说蒋伯伯了,就是蒋牧城,没有他从旁相帮,不知要出多少乱子,碰多少壁。
如果你知道这些,爸爸,你还会觉得我更胜过男子,并以我为骄傲吗?
想到这里,仿佛白齐盛四平八稳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但她知道不能够了,她永远不能再听见父亲的声音。
白瑾瑜捂着浸满眼泪的脸,极力也抑制不住呜呜的哭声,这在她是从未有过的脆弱狼狈之相。
她不住地自责又自问:我做得好吗?是否令人满意?有没有哪一处没留意到的纰漏会招人非议?最要紧的是,父亲......
一想到这个称谓,白瑾瑜又是一阵揪心,他已经走了,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唯有这一场丧礼,若是还办坏了,自己怎么对得住他?恐怕从此以后,都过不去心里这一道坎。
这样想着,从那自责自问的背后,又生出浑厚的责任之感:是了,是了,事情还没办完,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白瑾瑜深吸了口气,拿袖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又缓缓将气吐出。兴许是哭过一场的缘故,积压的情绪得以发泄,反倒觉得整个人轻了不少,头脑也不再是混淘淘的了。
她又做了一次深深的吐息,想着明天就是正式的丧礼,要养足精神,不能出错,缓了缓神后再次躺下。
她已做好了极力去入睡的准备,不料轻易就落入了睡神之网。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又坠入梦境,这一次,竟是白齐盛就站在眼前,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那意思,仿佛要将千斤的重担交托与她,可神情却是很释然,很满意的,倒像是一种答复——
你做了所有你该做的,你也做得很好,父亲为你感到骄傲。
白瑾瑜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刚想拉住梦里的身影再说点什么,忽而两眼就睁开了,晃眼的阳光由窗外投向室内。一夜过去,天光已然大亮。
她当下起床梳洗,走出房间时,恰巧对面的房门也被人从里头打开。
几天不见,白瑾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黑色的旗袍套在那细瘦的身影上,更显出一种空落落的寂寥感。但尽管面色不好,她总算是能够下床了,比起她母亲去世那时悲痛欲绝的情状,已然好过太多。
在看到自己后,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的嘴唇冲她抿出一个虚弱又愧疚的微笑,似乎在内疚自己无用,光让她一个人受累。
可白瑾瑜很明白,谁都有自己的心魔,谁都在翻越各自的刀山。
她硬是把自己从第二场死别带来的悲痛中拽了出来,怎么能说是无用?
白瑾瑜走上去拉过白瑾璎的手,那么细那么轻的一只握在手里,紧了一紧,说:“走吧,我们送父亲最后一程。”
第20章 唯其是他的有心,更反衬……
因是前军务部总长的丧礼,来的客人便十之八九是他生前的同僚,其中不乏身居要职的政府官员,更有蒋兆明这样一位副总理的候选人特来致悼词,故而现场的警卫安保布置,那是不成问题的。
正如白瑾瑜所料,白齐昌果然也觍着脸来参加追悼仪式了,却没有带吴桂芝和白齐荣。他也嫌这二人跌他的面子,说话不着调就算了,见了枪杆子金戒子就大呼小叫,忒没见过世面!
大事当前,还是得靠他。
自然了,他敢再探白公馆这个“龙潭虎穴”,不能没有自己的目的。
一来他自认是白齐盛的亲兄弟,很有资格排在受邀之列。二来,想想他大哥是怎样的人物?平日结交的,还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吗?料想那么多的大人物汇聚一堂,要搭上几句话,攀一攀关系,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真等到了白公馆,却发现浑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门里门外随处都看得见卫兵,站得树干子一般直,有些在胸前抱着长枪,有些则在腰间佩着手枪,那架势可不是昨天区区两个卫兵可比的了,这就先把他的胆气削去了大半。
再看那一个个打扮得体的来客,谁都是很悲切似的木着一张脸,不说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人物,白齐昌刚想上去攀谈一二呢,因他扯了个大大的笑脸,还受到不少目光上的谴责。
并且他也留意到了,自从他进了公馆的大门,便有两个佩手枪的卫兵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恐怕这也是白瑾瑜的手段,这是要将他监视到底呀!但凡他有什么妄动,身上就得添两个窟窿眼!
至此,已然知道这条攀权富贵的路子,是走不通了。
于是照旧把那怨恨的心思投注在白瑾瑜的身上,于白公馆偌大的门厅里搜寻她的身影。
白齐盛去世了,她便是主持这场丧礼的主人翁,要找她是不难的。不多时,果然在门厅靠近小客厅的一侧看见了自己那大侄女儿,和一个青年男子并排站在两张长桌后头。
那里大约是个核实接待的所在,只见但凡来客,都先往那边去。递一个白信封,由那男子在纸上做一笔记录,再由白瑾瑜递去一枚黑袖章,若是位太太或小姐,则递去一朵黑纱结。
寻常人看见这场景,无非觉得白瑾瑜很有主人翁的意识,这样的亲力亲为,无论对丧礼本身还是对客人,都显示出很重视的意味。
白齐昌的念头却总往偏了转,心想,我也是打听了才知道,这白瑾瑜也有二十四五的年纪了,这个年纪的女子,哪儿有不成家的?即便没成家,亲事也一定是说上了!现下看她和那男子互相配合,时不时还商量一句的样子,恐怕就是她未来的夫家了!
于是倒着重打量起那男子。
先前他是坐着的,还看不出什么,眼下正巧他站起来,竟是很高大的身形!再看那张冷脸,白齐昌已然觉得他不好招惹了,冷不丁那刀子似的眼睛就往自己这里扫过来,白齐昌心里一抖,吓得立刻转身避了一避。
恼恨道,原本想着她一家子柔弱女眷,自己胡搅蛮缠一下,总能捞着一点好处,想不到她还有个靠山哩!搞得不好,自己空手而回不说,被修理一顿,那也是难说!
阴差阳错之下,竟然惊惧横生,把那满脑子的歪魔邪道给震慑住了。居然老老实实地猫在一众人群之中,也不闹事也不叫嚣,真就参与到了丧礼之中。
宾客们被领到了一楼新搭建的灵堂处,那里摆着奠字并花圈,正中的位置,则是一只小小的骨灰盒子。见此情形,人群中已经逸出了几声低泣与叹息。
这首先,就是亲属与同僚致悼词,白齐昌半点不感兴趣,在看见白瑾瑜走上前时,甚至无声做了个怪相。也好在他缩在很靠边的角落里,身边又有立柱半挡着,没人留意到他。
白齐昌掩着哈欠,做出抹泪的样子,两只眼前却偷摸着四处乱瞟。前头那黑压压的一片背影里,就那男青年的个头最高,一眼就能认出来。再看他又是站在第一排的位置,倒更坐实了白齐昌先前对他的猜测。
倏地,他瞧见那男人动了一下。原来是他旁边的小姐打了个晃,他便伸手扶住了。
扶一把就扶一把吧,可他握着人家小姐的胳膊之后,竟还不松手了!再看他偏过头的侧脸,哪儿还有什么目光如刀啊!瞧瞧那脸上的忧心关切,隔开三四排人他都看得真切,要说对这小姐没点意思,他头一个就不信!
白齐昌的精神瞬间又高涨起来,暗自揣度起他们的关系。抵不住这抓心挠肺似的好奇心,终于和边上一位妇人打听道:“前排最靠边那小姐是谁?”
那妇人古怪地瞅了他一眼,说:“白公馆的二小姐,你都不认识吗?”
白齐昌简直要在心里笑出声来!什么另有所爱,什么三角关系,还是他想浅了哩!都说首都人追求外国人那一套时髦,放得开顽得大,哈!瞧瞧这白公馆里头,可不就是大玩特玩,乱成了一团!
再说白瑾瑜,她在台上念着悼词,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柳世新直到今天都没有现身,只差几天,她原本就要把这人引荐给爸爸的呀!
她站在高出一级的台阶上,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一众宾客,忽见里头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靠后的位置,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所在的方向,似乎是冲她关切地一笑。是了,这也是她心情复杂又兼具惊讶的一个原因。
孟西洲会来参加丧礼,她是真没有想到的,拟定好的邀请名单里,本来也没有他的名字。是故乍见到他时,她拿袖章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
对方也不催促,知道她必定情绪很低落,话也说得委婉缓和:“密斯白,节哀。我虽然没有受到邀请,不过想到家里的船务公司和密斯白多有合作,这其间就受到白总长的关照,还是觉得要不请自来一趟,请不要见怪。”
他这话说得很诚恳,白瑾瑜当下就谢道:“哪里,孟先生太有心了,我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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