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灼灼,盯着沈樱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沈樱不假思索:“不会。”
“为什么?”
“没有太后,也有别的麻烦,宋妄不可能全都解决,他早晚会妥协。”
谢渡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收回目光,假惺惺道:“若叫宋妄听见你的话,恐怕会伤心欲绝吧。”
沈樱道:“若他是个聪明人,不必我说,也该想到。”
可惜,宋妄不是。
谢渡莞尔,轻松愉悦写在了脸上。
沈樱揉了揉额角,没再说话。
到了大慈恩寺,二人又一同去祭拜林夫人
在林夫人的牌位前,谢渡头一次认认真真行了女婿的礼节,随着沈樱称呼“阿娘”。
沈樱诧异看他一眼。
谢渡平平淡淡道:“不对吗?”
沈樱顿了顿:“对。”
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声音轻轻的:“阿娘,他是谢渡,您的女婿。”她顿了顿,看一眼谢渡,没有介绍他的家世、官位、身份等等,只是道,“他是个好人。”
谢渡蓦地转头看她,心下忽然一动。
天下父母,为女儿择婿时,大约都希望能嫁给“一个好人”。
女子存活,本就不易,嫁得一个品行好的郎君,比什么都重要。
沈樱这样讲,若林夫人当真在天有灵,大约可以含笑了。
他望着沈樱的侧脸。
忽觉,还是不够了解她。
以往只觉她美丽,有着旺盛、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如不凋不落的万年枝。
如今才觉,她亦细腻柔软,如初春柳叶。
第49章 谈心坦诚相待
沈樱说完,放下双手,侧目:“看我做什么?”
谢渡道:“觉得你与我想的不一样。”
沈樱微怔,茫然看向他:“有何不一样?”
谢渡笑笑,抬头望着跳跃的火光:“我原以为,你心若磐石,没想到在你母亲跟前却很孝顺。”
沈樱垂下眼眸,怅然若失,轻轻道:“我母亲和萧氏的恩怨……仇怨……”
谢渡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心软:“你若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沈樱摇了摇头:“没什么,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望着母亲的牌位,神色却平静。
“我父母都出身会稽庶族,家中有几亩薄田,生活只能算是足衣足食,虽不富裕,却夫妇恩爱,生活平稳。直到数年前,大齐与羌国之战,军书征召我父亲入伍,他随着大军上了前线。”
沈樱声音很慢,回忆着以前的生活,声音平淡无波:“一年后他从前线传来消息,立了战功,被拜为五品鹰扬将军,我和母亲被人从会稽接到京都将军府,却没见父亲。”
“又过了一年,前线再次传信,羌族大败而归,父亲再立战功,被封四品将军,即日回京。”
说到此处,沈樱闭了闭眼,嗓音里带了几分惨淡,“可是父亲回京那天,将军府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位高权重的萧侍郎亲自带着妹妹萧宜珠上门拜访,话里话外,都在说我父亲今非昔比,母亲已配不上他,若是贤惠女子,便该主动退位让贤。”
“我父母都不同意,于是……”沈樱双手揪着身下的蒲团,慢慢道,“萧侍郎动了手,他的随从,一把匕首,割开了她的脖颈。”
她重重吐字:“谢渡,我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林思静是被杀死的。
那天下了雪,沈樱被沈既宣带去别人家做客,回家时很开心,兴高采烈要去找母亲分享所见所闻。
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
有下人告诉她,母亲去了湖心亭。
她噔噔噔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喊着母亲。
长长的走廊跑到头,只看见了满地鲜红的血。
雪化了,血液不曾凝固,像春日盛开的映山红。
林思静平躺在地面上,睁着双目,与她对视。
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比雪还要惨白。
沈樱慢慢道:“后来的事情,我已不记得了。只知我大病一场,还没好的时候,父亲就迎娶了萧宜珠为妻,且被擢拔为三品辅国将军。他拿我母亲的命,换了高官厚禄。”
“而家中祠堂,萧宜珠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立在右侧,父亲默许了。”
向来天下夫妇,男左女右,死人反过来,女左男右。
若夫妇二人,男居右,女居左。
继室、姬妾能入祠堂者,位于男主人右侧。
谢渡呼吸一窒,不敢议论,只轻声问:“所以,你将她带来这里。”
沈樱道:“她不会再喜欢沈既宣了。”
谢渡所有的巧思善辩,此刻都毫无用武之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脏钝痛,有些不可想象。
那么小的孩子,亲眼目睹母亲的死,怎么顶得住?怎么能长成如今坚韧不拔的模样?
他迟迟不语。
沈樱倏然问道:“谢渡,你后悔娶我吗?”
谢渡一愣:“什么?”
沈樱定定看着他,眉眼坚定不移:“我与萧宜珠、萧侍郎乃至于整个萧家之间,并非恩怨,而是仇怨,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而你谢家与萧家,世代相交,盘根错节,既有姻亲之好,更有故旧之交。”
“何况,”她顿了顿,却没有退缩,“我所厌恨的,并非仅仅是萧氏一族。”
谢渡蓦然一惊:“你……”
沈樱眉眼间带着透彻凉意:“萧氏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又能毫发无损,靠的岂是他一家一族?彼时,京兆府尹姓王,大理寺卿姓裴,而刑部尚书,乃你谢氏子弟。”
“正因各大世家互相勾结,官官相护,残害黎庶,才有此等残祸。”
“若世家仍存,纵然我报了仇,灭了萧氏,这世间仍会有一个又一个林思静。”
“谢渡,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看着谢渡,扬起下颌,毫无畏惧之色,慢慢道,“我要所有的世家都烟消云散,纵无功而返,亦九死未悔。”
“你若后悔娶我,现在还来得及和离。”她看着谢渡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大慈恩寺与你说这话的原因。”
她所谋求的,太过胆大,太过异想天开。
且,凭她一己之力,断不可能做到。
谢渡恍然不语,怔然看着她的面容。
沈樱收回目光,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弯下腰,将蒲团摆放整齐,轻声道:“明日,去和离吧。”
脸上并无失望之意。
作为世家子弟,谢渡断然无法接受她的想法。就算真的喜欢她,应当也不会再勉强。
她转身欲走。
谢渡忽地抓住她手腕,炙热掌心烫着她,轻声问:“为何全都告诉我?”
沈樱语调平平:“因为信任你的人品。”
谢渡倏然叹息,轻声道:“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和离?”
沈樱微微诧异。
谢渡没有看她,双目直直看着林思静的牌位,沉声道:“昌平十二年,时任刑部尚书的谢继诵是父亲幼弟,昌平十八年,贪腐救灾款,被父亲亲自监斩于午门。”
“时任大理寺卿的裴文远,昌平二十年,春狩时逼迫宫妃行/乱,赐死。时任京兆尹的王知庆,昌平二十一年,与鲁王漫谈,见罪于先帝,白绫赐死。”
他声音忽然低下来,慢慢问:“裴文远、王知庆的死,都在你嫁给宋妄之后,与你有关吗?”
沈樱毫无避讳之意:“王知庆与鲁王的谈话,是我编造的,找了几个乞丐去路上传,先帝看重我信任我,且本就想要鲁王的命,便没问是非,直接赐死。”
“裴文远之事有些意外。”她平静至极,言语间带着刀剑的戾气,“我原本想要设计他逼迫的人,是我自己。”
春狩之时,逼迫皇太子妃行淫。
这样的大罪,足以株连三族。
谢渡闭了闭眼。
有些无力:“你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吗?”
沈樱道:“这点事情,不至于要我的性命,当时那位宠妃也没有死,只是被冷落。”
她弯唇,漆黑瞳仁却寒意冷彻:“我没有这样的苦恼,宋妄只会心疼我,不会冷落我。”
谢渡皱眉:“但以命相搏,终非上策。”
沈樱无意与他争论这个,看向他:“所以谢渡,你想要如何?”
“你并非鱼肉之人,我并不厌恨你,也不想连累你,若你想要和离,我绝无二话。日后若有需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报你救我和亲之危。”
谢渡闭了闭眼:“和离这两个字,不必再提,我不想听见,今天不想,以后也不想。”
说完了底线,他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沈樱的侧脸:“沈樱,你对我坦诚,我亦不会叫你失望,你所厌恨的,便是我所厌恨。”
沈樱道:“你本就出身世家,不必勉强自己,勉强的话,不会有好结果。”
谢渡骤然笑了,问:“你怎么知道我勉强?”
沈樱道:“没有人会背叛自己。”
因世家的存在,他得了无数的好处,一切都唾手可得。
他凭什么厌恨世家?
谢渡攥着她的手,牢牢不放:“这不是背叛,而是破茧新生。”
他叹口气,慢慢道:“这样的话,除却父母,我没向任何人说过。世家绵延百年,犹如大树,枝繁叶茂,乱枝杂干同样茂盛,若不及时清理修剪,早晚会吸干主干的养分,大树必会轰然倒塌。譬如谢继诵之事,对主干嫡支,便是重创。”
“谢家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从中抽身。断绝与世家联姻为其一,姣珞嫁入寒门,我不娶世家女子。断绝官官相护为二,我入仕,唯有父亲、姑母知晓,没有亲朋故旧奔走。大义灭亲为三,数年来,以谢继诵为首的谢氏子弟,被父亲所杀、所贬、所罚者,不下三十。”
“只不过,谢氏乃世家中心,需得缓缓图之,不可急,更急不得。”
沈樱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抛下他们?”
抛弃那些同行了百年的世家故旧,独留他谢家的破茧新生。
谢渡颔首,神色沉静:“所以沈樱,你我殊途同归。”
他将重音放在“同归”二字之上。
他松开沈樱的手,起身,缓声道:“至少,你和我之间,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接着道:“所以,和离二字,不许再提。”
沈樱微微颔首:“我并无和离的意愿。”
可她还是不理解:“谢家显赫至此,你破茧新生,要生到何处去?”
谢渡疏然一笑,朗朗如玉。
“天下之间,皆道我谢氏乃大齐第一高门显贵。然,大齐真正的第一高门,最大的世族地主,姓宋。”
“可我谢氏既担了虚名,为何不能成真?”
沈樱愕然,此刻才当真信了他的话。
谢氏志在江山。
那谢氏的利益诉求与其他世家便是相背离的,矛盾不可缓解,不可调和。
如今谢太后、宋妄以及整个皇室宗族,有多想让世家全部倒台。
谢渡就会有同样的想法,甚至更严重。
毕竟,他以世家子弟的身份夺取江山。
别的世家焉能不动心?
谢渡垂首,轻声道:“这是我谢氏最大的秘密,沈樱,你知道了,就得一辈子做我谢家妇。”
沈樱恍惚不解:“我没让你说,你自己说的。”
谢渡笑:“强买强卖,你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沈樱一时语塞。
第50章 夫妻只要她愿意坦诚
谢渡握住她的手腕,轻笑一声:“不逗你了。”不等沈樱生气,他飞快道:“我跟家里说明天再回去,今晚你是想在寺里住下,还是想出去转转?”
沈樱顿时忘了刚才的不满,仰头道:“去哪里?”
她双眸带着疑惑不解:“这个时辰,城内的邸店都要打烊了。”
谢渡心下一酸,声音轻了些:“去我在城外的庄园。”
他看着沈樱,慢慢问:“沈家亦有几个庄园,你不曾去住过吗?”
因为不曾住过,所以没有这样的概念。
沈既宣夫妇,亏待她甚多。
沈樱却不以为意,对此没什么反应,只问谢渡:“离这儿有多远?”
谢渡思索片刻:“约六里地。”
沈樱道:“那就去吧。”
自大慈恩寺出来,二人乘车去了城外庄园。
到门前时,马车停下,等候大门打开。
沈樱撩开帘子,向外望去,一座风景秀丽、山清水秀的园林映入眼帘。
谢渡本在车上闭目养神,这才睁开眼,缓声道:“阿樱,有件事要与你坦白。”
沈樱握着帘子的手指微微一颤,顿了顿,面色无异:“何事?”
她已有了揣测。
世家子弟素爱风流,金屋藏娇之举比比皆是。谢渡平日洁身自好,从未有风月艳事传出,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娇娇”,藏得旁人猜不到。
谢渡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应,突然弯唇,卖起了关子:“你以为是何事?”
沈樱抿唇,淡淡道:“金屋藏娇,古来有之。”
谢渡脸上的笑僵在唇角,双目微沉:“所以,你以为我在园子里藏了人?”
沈樱反问:“不是吗?”
谢渡眉眼深邃:“那你不生气?不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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