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之前代言的法国内衣品牌“Eclat de Soie”,杂志中的一页,铜版纸的边缘隐约有被修剪的痕迹。黑羽内衣将胸型框得挺拔,女模将双臂举过头顶,头向后仰,野心嵌在眼底。
那并不是一张轻浮的造物,有着灵动流畅的腰部、臀部,她的骄傲。
调酒师麻利地把头缩回吧台后面,留给狄鹤一个“你好自为之”的怜悯眼神。
男人在狄鹤这个年纪是奇怪的,失了花季少年的意气风发,却也不抵熟男的内敛有序,先瞧她脸色如何:“水水……听我解释。”
那姑娘不声不响的,在他抬眸之前,不知定定看了他多久。
直到一丝怯懦浮现在狄鹤脸上,她明显失望:“别了,你也别再叫我水水。”
如果他真的欣赏她的身体,那抹情绪不该是如此,而是坦荡无虞的吧。
梁惊水刚拎起包,就见俱乐部外缓缓停下两辆商务车,车门一开,齐刷刷走下一队西装革履、墨镜遮面的保镖。
她到底资历浅,碰上这种阵仗,犹豫着不敢出门。
商卓霖慢慢站起,眼里铺了一层风暴暂歇的亮,让人无法心生亲近。
那群少爷公主也目光警觉地扫向门口。在金融圈这个利益交错的场域,大阵仗从来不是好兆头,他们本能地开始评估风险。
这夜发生了什么,情态如何窘迫,她都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商卓霖拉着她一起离开,说俱乐部有个后门。潮湿的苔藓气息扑面而来。她顺着狭窄的巷道往下跑,发酵的垃圾味刺鼻,侵占了她的呼吸。
那是一种命运穿堂而过的反胃感。
其实他们的交流很少。梁惊水除了在商宗口中得知,自己小时候和商卓霖打过几架外,对他本人了解有限。
他浑身没什么珠光宝气,手上那颗黑玛瑙也足够唬人。
梁惊水停在一间看上去废弃多年的平房前,肺部像被火烧般灼痛,扶着膝盖问他:“我们……呼……在拍电影吗?”
“帮我一把吧。”这是他原话。
梁惊水若有所思地揣摩他的语境,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胸口的喘息感很真切,不像虚幻。
商卓霖寒风中讥揶:“我算是理解了,你明明清楚在我小叔身边待不久,还要跑去东京折腾那三个月。”
“哦,”梁惊水也懂了,“那几个保镖是来接你回香港的。”
“原因只有一个。”
他的话到此为止,梁惊水却被挑起了好奇心:“因为你失联太久,安夫人急了,是吧?”
夜里酒店,路灯从巷外刺来明黄的光,商卓霖带她掩在墙体后面,眸色黑如点漆。梁惊水被他一路的神神叨叨惹烦,靠在篱笆门上,苍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烟。但商卓霖顺走她的打火机,又从她唇里扯出烟身,说:“接下来我要跟你说正事,别让我咳。”
梁惊水在他耳边敷衍地笑了一声。
和一年半前在鸡尾酒宴会见到的两模两样,商卓霖把打火机揣兜里:“你的阿爸,不是单忌。”
他担保,这句话说完,她再笑不出来。
瞬息,梁惊水默不作声地端正站姿,也不多问,让他继续。
商卓霖挑挑眼:“今年我才彻底明白,我对三井继承人的位置,一啲兴趣都冇,你要帮我和小叔一起破这个局。”
梁惊水怔了一下,指了指自己。
“我一个小小职员,有什么本事帮你们破局。”
谁知商卓霖突然笑了一声,说:“你知道你阿爸是谁吗?你的直属架构里面的最高管理者,广海云链的创办人,单百川。”
梁惊水无端地,也笑出一声。
或许上天自有它的安排。关于梁徽的死因,商卓霖是现存于世的唯一知情者。在他的叙述中,那一天的梁徽姐,凋敝得触目惊心——
台风过境,学校提前组织学生撤离,小学三年级的商卓霖由司机接回家。那阵子,商琛和安奵的争吵愈演愈烈,最后一场更是剑拔弩张。安奵搬去了另一处房产,家里只剩下几名菲佣和他们父子两人。
马路变成一片汪洋大海,很多细微动静被卷进去。
商卓霖听到窗外的马嘶、狼嚎,和一阵女人的啜泣搅在一起。哭声分明很大,但由于天神来回敲鼓,总有种扑朔迷离的错觉。
他把手头的功课写完,缩在门边,小手轻轻拨动门把,从缝隙里朝外看去。
那时已经十二月,夜风寒凉,梁徽却只穿着半袖,跪在地上哭得面肌震颤。事隔多年他才了解,那状态在医学上叫呼吸性碱中毒。
商琛望着她,眉峰紧蹙:“放心,单忌要是多说一句废话,我让他永远闭嘴。”
梁徽说的含糊不清:“没用…了……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商卓霖听他们对话大概了解,梁徽放火烧了单家,单忌因面部瘢痕性烧伤,需要自体植皮。听意思,单忌似乎对梁徽做过极为恶劣的事。随着生理日趋成熟,他渐渐理解“强|奸”一词背后的含义。
梁徽依旧做着老本行,在香港声名鹊起。08年事业巅峰时,她在大帽山自尽,年仅34岁,从此为一个时代画上句号。
坊间传言,商琛为情所困,听到“情人”离世的消息难以承受,从自家住宅纵身跃下,媒体对这对亡命鸳鸯大肆渲染,留下无尽唏嘘与猜测。
他记得当时自己在卧室,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他推开门,只看到安奵双手颤抖,跪倒在地,半敞的窗户轻轻晃动。
现场血迹斑斑,脑浆四溅,父亲死得惨烈。
为情所困吗?
有那么几年,商卓霖对梁徽姐含怨,认为她不该接近有妇之夫。
如今背着装备独自出行,沿着商琛当年的路线,从青年旅社住起。一开始,他对那些床上没扫干净的发丝和污渍满是嫌弃,初印象极差,但慢慢地,他在公共区域认识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
有45岁未婚未育的手工钩织大姐,有24岁二战成功拿到研究生offer的纹身酷哥,还有抱怨单身痛苦、却转头用贝斯撩了两个美女的马来佬。
每次和他们聊天,都有种“哦,原来人生还能这样活啊”的感觉。
难怪,父亲要用一生去追忆蒲州的那九个月。
那是1994年,商琛在风声鹤唳的那一年,对梁徽和她那位聪明绝顶的小男友单百川满怀祝愿,你们一定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幸福啊。
缘是天意,分在人为。等商卓霖意识到时,原本命运优渥的梁惊水,早已被人刻意丢进了棋盘之中。
真是个崭新的故事。
她的泪水恣意滑过脸颊,眼神出奇地静寂。
“回到属于你的路吧。”
他说。
第58章 小白眼狼
那是过去半年中, 她与商卓霖的最后一面。
一小团灯光打过来,仅勉强映出他的侧脸,面中透着隐隐不均的暗痕。梁惊水突发奇想问他,西藏好玩吗。
“不好玩我会跟你讲这么多吗?”
商卓霖站在如雾般缥缈的夜色里, 将烟蒂塞进嘴里。
火舌舔过烟头, 苦涩的烟味窜入口鼻, 他的咳嗽像风穿过枯枝:“乜嘢鬼?真搞不懂这种东西怎么能让全球四分之一的人上瘾。”
梁惊水盯着他好一阵,嗤然笑了。
你看,每个人抽烟,都是从叛逆期开始。
商卓霖迟到的生长痛在22岁, 骨骼像晚春抽条的竹节, 根连着筋,肉钩着骨, 体内的良心以一种荒谬而无可抗拒的方式苏醒。
他抽了半根,咳嗽连连, 梁惊水直接把剩下的抢走碾灭。她斜睨着他说了句:“幼稚。”
商卓霖沉默地撇开脸。
“你说梁徽姐会是自杀吗?毕竟单忌对她, 做过不好的事。”
他说得含蓄, 但梁惊水攫到了潜藏的恶意, 那股恶意来自那个面目僵硬、在她生活中无足轻重的“父亲”。
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种恶意伴随了她整整九年。
半是因单忌的鬼话,半是因为她无法接受梁徽的死因,是自杀。
那整整半个月, 梁惊水好像完全遗忘了商卓霖。
俱乐部营业到凌晨四点, 保镖伫立在门口,稳如磐石。他们要找的继承者人间蒸发, 连关系最密切的狄鹤也不知情。
最初的一个星期,梁惊水向公司请了年假。回归这条路, 远非站在专用电梯前等总裁,欢天喜地地宣告“我就是你的亲生女儿”那么简单。筹备期漫长,她需要一个团队,为广海云链的市场跨界拓展铺路。
她向主管申请靠近市场部的独立项目办公室,和成员们围坐在长条会议桌前,用智能屏幕展示策略规划和数据研究。
年假期间,她构建了一支由技术成员、营销专家和时尚从业者组成的年轻劳动力,多数是回蒲州后积累的人脉,底子薄、资金短缺,但她深信,这些初生牛犊的面孔能撑起一片天。
其实这个项目的初衷,得益于香港短暂的模特生涯。
2016年底,梁惊水在离职前给张知樾发了一封电邮,邮件提到Chloe负责客服的小众品牌发展潜力不错。如果打造背书效应,说不定还能成为行业里的一匹黑马。
泡坏的SIM卡切断了她与Chloe的联系。
梁惊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品牌官网上搜索,没想到[創意總監]一栏下竟然是Chloe的照片。她斟酌再三,还是拨通了网上的联系电话。
说清楚缘由,Chloe很痛快地同意帮忙,“不过我一阵走不开,搞个网上会点?”
“行,工作日下午6点到8点,会议链接我发你谷歌邮箱,”梁惊水夹着手机,在名单上Chloe的名字旁轻轻一划,“不见不散。”
“咁劲啊单Madam,从金融男的红颜做成创业人,要帮手随时搵我啦!”
温煦听梁惊水说要开工作室,直接拒绝加入,自己全职做网红,兼职陪聊,根本没时间折腾这种高风险的活儿。得知旧相识Chloe现在是品牌总监后,温煦撂下手机,认真读了一遍“个性化时尚推荐平台”策划书,她的职责是利用自身流量为平台引流,在舒适区,也不是不能干。
比起公司资源,梁惊水更看重大学里的新鲜血液。然而,她在香港做模特的事被营销号放大,财团继承人情儿的传闻在A大内部传得有鼻子有眼。
师妹觉得她人好,拉了几个熟悉的校园记者帮忙撰稿,把模特经历包装成一段“为职业积累资源”的励志故事,强调优质女人能屈能伸的特质,模特赚的钱都砸进了创业项目里。这波逆向宣传,正中校园文化的下怀,统计学院的几位后辈前来助阵。
几轮筛选后,留下的都是合拍的人。
在公司内部开工作室属于违规操作,主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叮嘱梁惊水别闹出太大动静。要是让总裁知道了,辞退已经算轻的,最严重可能直接被竞业禁止协议锁死。
四月中旬,App进入测试阶段,五月,一张匿名举报信呈到总裁办公桌上。
单百川捻着相纸的边缘若有所思。照片中是一群人聚在包厢吃饭,他一眼认出其中有公司员工梁惊水。
他又从信封里取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嘩,咁夸张?一年改两次姓?而家又姓梁,梁Madam。”
梁惊水平静的声音接在粤语后:“我习惯跟我母亲姓。”
“那就是对你爸有成见咯。”
“要说一点没有,不太现实。”梁惊水笑说,“他很早离开了我们母女,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现在就只剩那枚戒指还在。”
……
录音笔的内容和照片有些出入,背景隐约传来水龙头的声响,像是在女洗手间偷录的。
音频里反反复复的内容让单百川皱眉,十多分钟后,他终于听到梁惊水提到违规开工作室的部分。
大忌。
他眉头紧锁,随后又听见梁惊水的声音,说如果有机会,她希望在这款App研发上市后,向高层负荆请罪,并将其转为公司内部的新业务线。
如果举报人真想揭露违规事实,完全可以删掉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以及最后的肺腑忠言。
单百川倚靠沉闷的椅背,从头听起。
“他很早离开了我们母女,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现在就只剩那枚戒指还在。”
“渣男送的戒指唔可能大得啦。”
“不,是一颗接近16克拉的祖母绿型蓝钻。”
清澈的女声从桌面传来,话音的分量穿透肋骨,令他胸肺微微震动。
那一刻的解雇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冷却。
她一直以来认定的父亲,竟然是他么?
单百川远望沉寂夜空,他想也许这些年纠结的点。
在那孩子眼里没多么复杂。
但也不至于简单到,单刀赴会去找他说,你是我的父亲。
到五月底,App已经具备了上市的条件。梁惊水清楚此时注册公司无异于自掘坟墓,一旦被发现,不仅可能面临强制下架,还可能招致法律索赔。
她将工作室期间的项目成果、核心技术、市场调研和潜在客户清单一一整理好,通过公司内部网发给部门总管。
邮箱中坦诚表明,她的初衷是为公司探索新的业务方向,而非故意违反规章制度。
当天下午,广海云链董事会召开临时会议。
会议室外,玻璃墙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屏幕上的PPT定格在关键页,几位老炮儿低头翻阅材料,时不时交换目光。单百川位于桌首,双臂环抱:“公司的核心定位在于科技研发,而你提出的方案更偏向市场跨界,这并不是我司的核心优势领域,不过——”
“我个人对这个项目有些兴趣。”
梁惊水唇际扩弧,朝董事会成员轻鞠一躬,“感谢各位领导的认可。”
在众人未留意的瞬间,她的眼中涌动着蓬勃的野心,无遮无拦。
上线短短三个月,App的活跃用户数突破500万,公司股票在一个季度内涨幅达25%。为此,忙活了半年的年轻人终于有了理由放飞自我。七夕最后一场,他们一拨人去了脱班社庆功,骰子塔、啤酒乒乓轮番上阵,到后半场,酒精涌上脑,聊天的尺度也逐渐飘远。
男大学生的学历和酒品通常无关。
开头挑起话题的是丁濯,一个大四生,五官透着几分阴柔,长发扎成辫子,是师妹推荐来的。
丁濯一直以为在A大名气很大的学姐比他年长几岁,后来得知梁惊水跳了两级,实际年纪还不到22岁,惊讶得不行,又追问她的生日是几月的。
梁惊水手起葡萄落,堵住温煦滔滔不绝的嘴,含笑道:“1月的,别听她胡扯,22岁都已经过半了。”
说来也巧,今年的七夕正好撞上她生日。这次她只想清静点,没想到温煦喝高了,嘴还是不把门。
丁濯在醉里点点头:“那前辈你还是比我大、一点点。”
情情爱爱的八卦在人多的场合总是热度不减。在真心话大冒险的环节,有个女生被问出了自己的crush,丁濯调侃她够行,忙成狗还能抽空暗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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