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啤酒瓶又指向她,周末专程飞来的Chloe没打算为难同性,挑了个平和的问题:“你为什么钟意他呢?”
丁濯为首的一撮男生发出整齐的“切——”声。
女生红着脸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虚荣,他会分享他去北欧看极光、去坎昆潜水的生活,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让我一下子有点心动了……”
“得了吧。”丁濯嗤笑,“真是认知决定上限,我表哥,农村户口,大专生,学三个月德语过了A1,拿了个互惠生签证去奥地利,包吃包住,还能带薪休假跑去芬兰看极光。淡季交通住宿加上机票一共五千块,这样说的话,他那种挫货都能成你口中的crush了吧。”
女生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抹眼睛说她不玩了。
转盘游戏还在继续,眼看着提问的方向越发不对劲,全往“香港旧主”身上靠,梁惊水微笑着把刚才抽到的梅花8放到桌上,站起身:“厕所牌生效,在座男生全喝一杯吧。”
丁濯囫囵道:“这都上一轮的规矩了,现在是真心话大冒险,妈的规则早换了不知道吗?”
他口头上称她前辈,却并不把她当成真正的主事人。
梁惊水心里清楚,大部分人潜意识认为她在香港的那份职业难登大雅之堂。或许连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个读过书的捞女,逃不脱“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俗套。
所以瓶口对准她时,他们只顾起哄喊“大冒险”。
对她的真实想法毫无兴趣。
这些明讽暗刺的人,是她团队里的得力战将。即便梁惊水腹中精于考量,也不想在庆功宴这天败了兴致,面上不显情绪,睫羽半覆下来,一双润丽的眼睛打量着丁濯,好像什么都懂:“现在说的话,第二天要记得好吗?”
同伴替他解围:“醒着还能记住就算神了,丁濯这阵子太拼了,连嘴都不灵了。”
“这单我包了,算是犒劳大家的辛苦。”
“我爱你前辈——!”“大爱无疆——!”
程雨晴是团队里的后端开发,平台的后台系统都是她一手操办,梁惊水很欣赏她的踏实和可靠。
梁惊水推开卫生间的门,镜子里的程雨晴眼圈通红,空气刘海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格纹裙上还沾了几片水渍。她看到梁惊水,连忙关掉水龙头,声音里压着委屈:“前辈……丁濯把我的crush说成rubbish了……”
心说还挺押韵。梁徽走到她身畔,低颈洗手:“同一所学校的同级,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高人一等,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程雨晴闷声应道:“前辈一定不会被这么说吧,你在香港那么红,还带我们创业做项目,总裁都认可了的。”
“想多了,我被说得比你严重很多。”
程雨晴摆明不信。
梁惊水挤了点洗手液,慢斯条理揉搓手指:“知道那些人怎么叫我的吗?高级鸡、捞女、坐台妹、小蜜、金丝雀,那时候我才20岁,听了几次就哭,后来想通了,因为我清楚我不是。”
“天……”
梁惊水把水弹到她脸上,嘴角一勾:“到底是你的crush还是丁濯的crush,他这么几句话就把你搞崩了,真是没出息。”
程雨晴哭唧唧地扑上去抱住梁惊水,嘴里嚷嚷着感叹,要是以后上班能碰到像她这样的上司就好了。
被安慰的人止住了眼泪,安慰的人却感到鼻尖酸涩。
今天是七夕,是她的生日。
人际圈的更替如四季轮换,她熟稔地与一群新面孔举盏欢谈。
程雨晴一走,镜中映出的梁惊水,卸下了表面的热络,回到了独属于她的孤寂世界。她的面庞年轻,眼神早已迟暮。
梁惊水掀开手机壳,露出一张黑卡,和一张记录在“曙光号”邮轮前的拍立得合影。
她朝照片笑得有些无力,凝望良久,将它重新放回壳里,捏着黑卡走了出去。
那晚的消费总额有八万多,几瓶洋酒都是上世纪的珍藏款,连精打细算的Chloe都主动说要帮她分担点,梁惊水摇摇头,拿黑卡在POS机上“嘀”了一下,交易完成。
包括俱乐部会员,所有人看向那张卡的表情,都不单纯。
收妥黑卡,梁惊水目光悠然,对上五米外的一双灰眸。
狄鹤自称得了流感,每天用黑色口罩覆面,只露上半张脸。之前,他当着梁惊水的面,把内衣照烧成灰。
梁惊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烧了多晦气,你要是想看更私密的,跟我说一声,要多少有多少。”
自那之后,狄鹤就借着生病的由头戴了整整一个月的口罩,那款口罩修饰了他的脸型,的确有五六分像商宗,但梁惊水心中毫无波澜,看着他学林妹妹咳啊咳的,只觉得更像商氏叔侄俩的拼凑品。
忽然有些理解了影视剧里的替身,为何总不及白月光深刻。
铃响如期而至,梁惊水堵住一边耳朵接通:“商宗。”
拨来的是备注“好好先生”的号码,对面一开口,又是那般雪霁云初散的嗓音:“是我。”
商宗几乎没有犹豫便承认了身份。
那夜湖群的凉风丝丝入骨,叫他反悔在副驾装清高。她不仅不吃这一套,还愠剜了他一眼。
他刚刚踏下地,她就干脆利落地开着马自达走了,留他独自在道沿上杵着。看着空荡荡的马路牙子,他喉咙像吞了满口盐霜,又扎又痒,还有湖水的腥膻味。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小白眼狼的?
脱离了商卓霖的管控,这家俱乐部在会长狄鹤的带领下,音乐品味差得令人发指。梁惊水被炸到耳鸣,走到离店几步远的路灯下,在闷热的夜风里继续道:“刚才那笔消费算是定金。”
商宗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小白眼狼谋划多时的行动开始推进了。
他胸有成竹地等她继续。
梁惊水说:“商宗,你确定你想接任三井继承人的位置吗?”
这句问话,和当年梁徽帮商琛设局时的一模一样。
只是而今,她是在为谁铺路,又为谁设局?
商宗但笑不语。
梁惊水一口气堵在胸口:“你倒是说话呀。”
“来香港的事,你和单百川请示过吧。”
和聪明人对话果然省力。只是,她想听的那个答案,直到生日当晚也没能等来。隔着错落的楼宇轮廓,她望向纪念堂的大钟,指针正逼近23:59。
商宗的声音在钟响前一刻传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另一声接踵而至,可惜钟声落定,祝福的话终究迟了一步。
狄鹤不知在身后听了多久,一脸复杂:“合着你还是要跟他呗?”
梁惊水畅怀地笑:“跟?这词搁我身上不合适,我就是个会写代码的小老百姓,狄少爷,咱别互相惦记了,我这正准备去香港开疆拓土呢。”
小姑娘的京片子学得有模有样,狄鹤这半年像活在一出戏里,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在台上逢迎。有时候入了戏,就想看她居高临下的神情,映入眼帘的却是平静,像一出刚到高潮便被骤雨淋散的戏,余音未了,人已散场。
“开啥疆,拓啥土,能不能直说?”
梁惊水对他的微妙变化视而不见,像个去沙场出谋划策的幕僚,说现在商宗急需场外援助,她要去香港帮他一把。
狄鹤嘲弄:“你帮他?你抬头看看天上几颗星星,他娶你过门的几率就跟那差不多。”
广海哪看得见星星。这座光污染严重的城市,灰白色的天空中只有寥寥几颗黯星。
梁惊水短促一笑:“是啊,他大我那么多,哪有脸老牛吃嫩草把我娶进门,不怕人笑话。”
她表现得太过理所当然,连狄鹤都哑口无言。
后来,荷光道附近的居民总爱提起那个八月的传闻,说无人机在夜空上盘旋了整整半个月,轮番投影出不同语言的“Marry me”。无人知晓是哪位港圈大佬为心上人上演的这场盛事,满天繁星铺在触目可及处。
过去二十年从未如此,广海的天际成了一幕不可复制的绝景。
大家觉得这种方式既浪漫,又滑稽。
可不管再怎么滑稽,狄鹤始终是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
第59章 与他重逢在香港
9月, 梁惊水被外派香港。
App的个性化推荐功能上线后,迅速吸引了大批用户,内地的时尚消费者纷纷注册,香港的高级定制品牌和独立设计师也跟着入驻, 热闹得像个线上时装周。
这个季度, 连资本市场都开始热议。
董事会觉得她在数据分析上有一套, 干脆让她挑大梁,代表广海云链协助合伙人商宗,重组融资方案,争取逆风翻盘, 想办法修复银行的声誉危机。
和她同行的是一位资深的战略顾问仇先生。虽说已经半退休, 这些年公司税务在他手里从没出过岔子。梁惊水看着他在商务舱里翻阅《容斋随笔》,觉得这趟有这根“定海神针”在, 心里踏实了不少。
那本古籍有两页黏在一起,仇先生眼神不好, 怕撕坏了书, 是梁惊水蹲在他旁边一点点将书页抻开。
居庙堂之高的人不在意外人目光, 阖眼让她念给自己听。原本刚到例假头天, 梁惊水耐心地逐字逐句读出来:“鬼谷子与苏秦、张仪书曰……”
乘务长经过时不免留意几眼, 悉心地在梁惊水背上搭了条毛毯。
当她念到“女爱不极席,男欢不毕轮”时,俏生生地笑起来。仇先生年届半百, 从眼镜框上方打量着她, 这才觉得有点意思:“怎么,是对这句有见解?”
梁惊水说这命题千百年来换汤不换药。实在憋不住想笑, 您别嫌我浅薄。
其实对这句的理解,离不开跟在商宗身边的那段日子。
她回忆当年中环一轮接一轮的酒局, 桌下的动静比桌上真实,印象较深的,是每次不经意弯身捡耳环时,瞅见女人的丝袜缠上老总的西裤,商宗总会在下半场抓住她那不安分的腿,在众人脑涨囫囵之际,嘶哑地在她耳边说着见不得光的话;
是他在回程途中,开车上大屿山提速,顶着呼啸的疾风跟她讲饭局上那个矮仔,在酒店里随时备着医生。
那时从不想,也不懂,阴影能在人心里长成一片森林。
只记得商宗问她怕不怕蛇和泥鳅,过了很长时间,梁惊水才反应过来话外的隐喻。
从再见那个矮仔老总时的提防,到逐渐学会圆滑处世,哪怕心里明白,蛇和泥鳅迟早会顺着女部下的丝袜爬上去,梁惊水依然能笑着和他握手寒暄。
也记得,商宗跟她说过一个辨别老花鬼的方法:看饭局里女客的座次安排。
那天傍晚,梁惊水婉拒了同坐后座的邀请,坐在副驾,先到酒店放置行李。
仇先生敲门和她聊了几句文学,文质彬彬的倒无逾矩行为。梁惊水用对待庞雄和老教授同样的方式回话,她打扮得随意,仇先生在她胸口扫了一圈,让她晚上穿好看点,他组了个熟人饭局。
梁惊水笑意歉然:“仇先生,只是我身体不太舒服,女孩子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仇先生用一种上司关心下属的口气说,小梁,就吃个饭而已,不用你忙前忙后。
梁惊水哪能想得到,隔壁的包间里,会有商宗和甘棠。
位于铜锣湾的“厨魔名人坊”拥有米芝莲二星评级,菜品是仇先生喜欢的老香港口味。深绿色绒面地毯,中间放置一张圆形餐桌,一面玻璃隔断将包间与外部区域隔开。
一屋子年轻小辈,大部分是早年从内地出来做金融的,此时陆续西装革履来到包间,站在椅子旁拘谨地杵着。
仇先生虚托着梁惊水的后腰往前走,有小辈识趣地帮忙拉椅,“来,你坐这边,刚好我挨着,一个个给你介绍这些后生,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梁惊水穿了一件暗调礼服,领口规矩,裙摆垂到小腿,在一贯的审视目光下将餐巾铺到膝上,唇畔始终衔着浅笑。
那些小辈慢半拍跟进,按资历坐下。
仇先生冲浪网速不及年轻人,半听着梁惊水的意见点完菜,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哦对,商老板也在这家饭馆,我一会带你到隔壁打个招呼。”
他没有注意到,次位的梁惊水把笑意收敛得一干二净。
席间聊到政治,梁惊水左耳的耳洞没养好,珍珠耳夹随着撩发的动作掉到地上。
她弯腰去捡,轻扯眼角,一双双西裤的腿整齐排列,桌下那个穿着丝袜逍遥自在的角色呢,莫非要由她来填补?
她手心紧紧攥住耳夹。仇先生察觉到她兴致不高,仿佛安慰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两拍:“不用紧张,商宗没传闻中那样可怕,你就安静站旁边,话我来说。”接着忽视她的神色僵滞,和小辈们聊回今年的经济形势。
那天香港刮了场横风。
风力不及17年年初的天鸽台风,但高架桥上的限速调到最低,钢铁长龙盘踞在道路上,一动不动。商宗耳边充斥着女人的碎话,本能地想,今天就不应该出门。
但甘家开出了优渥的资金支持。
甘棠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他身边,传递一些她阿爸的意思,他们家的电网公司资金池深厚,投资一个倒台的商人合作非明智之举。但他需要一个“穷途末路”的桥段点缀局面,没明确表态反对订婚,甘总便认定他是准女婿,喊他去饭馆叙家常。
商宗看到从厕所走出的梁惊水时,这场重逢显然偏离了他预设的时间线。
他记得那是条长长的走廊,石绿绒面铺就,冷色的灯光敷在她脸上,唯有疲倦和麻,一条黯淡长裙套着娇艳若花的身躯,像长廊里的异乡客。
*
回忆2016年11月14日,朋友圈被“超级月亮”的高清返图刷屏,各种奇形怪状的月亮占满了版面,人们宣称国产机拍出来的环形山比苹果用户的清晰三倍。
这是自1948年以来月球最接近地球的一次。
梁惊水至今难忘,她和商宗在露台围着暖炉取暖,一边研究天文望远镜。
晚上七点,梁惊水半跪在露台上的软垫上,眼睛贴着天文望远镜,小心翼翼地调试焦距。镜头里,月亮像个被人揉皱又抹平的白团子,她一本正经地冒出一句:“这月亮要是会说话,估计第一个问咱的就是‘我脸上这坑多显老啊?’”
她刚洗完澡,身上就披了条浴袍,抖着身子被暖炉烘暖。
商宗手抚着她大腿往里,无名指捻了一把,她飞快收拢下摆,眼眸清澈又坦荡:“你想干嘛?”
整个浅水湾亮得荒唐,他就是想干嘛,也不好干。
商宗盯了指尖半晌,嘴角浅浅勾起:“你这不都已经告诉我了吗?月亮都懂了。”
梁惊水懒得搭理这个色鬼,转头望了会月亮,镜头缓缓下移,即将对准小卷毛家的阁楼时,一股托力截停了她的视线。
商宗在她耳边说,好奇心太重的人,小心——
月亮照在她幽静的、没有忧愁的一双眼里,脸颊蒸腾绯红,气哼哼地说谁要和你一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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