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意识到,今天他在床上异常地沉默寡言,那种压抑得近乎暴行的静默,对她而言,如同勒进大腿的皮环。
既是窒息,也是欢愉。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新尝试里,悄悄露出一边尾巴。
商宗在落地窗前系好皮带,回头望见凌乱无章的白床单,和一脸红潮不知所云的梁惊水。略显干燥的嘴唇抿开,笑得深情:“水水,我有个问题问你。”
梁惊水怔松地抬眸,身子还在簌簌战栗。
他衣襟微敞,一手提着香槟,嘴角弧度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意味:“楼道里你说的,执行派内线,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走进同一间客房
商宗敞着窗, 红绳串着的戒指在梁惊水胸前轻摇,她一个人在床上坐着,发了一会呆,夜风将金属浸得冰凉。
准确地说, 直凉到心窝里去。
商人和政客大都多疑, 尤其是出身大家族的, 枕边人都不完全可信。
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梁惊水半翕着唇:“我在和庞老师开玩笑……”
商宗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廓后,指背上有淡雪松和情欲残留的味道,温柔得苍白。
这算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刻。听完解释也是他淡淡一句“随口一问”,梁惊水木然地点点头, 但他只顾着开香槟, 瓶塞弹出的声音让她一句“你怀疑我?”都没传过去。
夜里十点,宾利从市区驶入山顶道, 轮船的航灯在港湾间缓缓移动,商宗转过脸看她, 表情在稀疏的灯光下隐晦难明。
梁惊水只觉得那一瞬间, 感到一股不知原因的惧怕。
她将车停在观景点旁的小型停车区, 解开安全带, 揽住商宗衬衫下劲瘦一截腰身, 略颤的吐息落在他皮肤上。
刚才客房里瞥见的背影,让她想起那个持续了一整月的离港噩梦。
梦里,她站在维港的街道上, 拼命向前追逐他的背影, 喊着:
“商宗——”“商宗——”
周围的楼房却像活物般挤压而来,她无法挣脱, 身体每隅痛得无以复加。
商宗的指尖在空中停顿片刻,插进她脑后的发丝, 安抚性地捋动。
他低头将脸贴在她耳边:“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最后那声漫不经心的嗯,勾着笑意,效果宛如镇定剂般立竿见影。
梁惊水感到胸腔内的鼓噪趋于和缓,很快摇了下头,仰颈将唇瓣辗移到另一张唇,一记浅尝辄止的吻。
她闷闷道:“不是因为这个。”
商宗仰头,象征性思考:“那一定是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他猜是这样。
“……”梁惊水侧着脑袋靠在他胸前,敛了敛眼睑。
商宗在她发顶上逡巡一阵,哄娃娃似地说:“怪我不够周到,我应该第一时间问你,而不是拖到天黑让你感到不被信任。”
他的语气诚恳,表情看不出半分哄骗的痕迹。梁惊水忍不住噗嗤一笑,心底那点阴翳被彻底拨散。
“那你记得,下不为例。”
调子轻快许多。她坐直身子,手握方向盘拧动钥匙,将车驶向最后一段路程。
太平山顶像一片虚空域,或许是来时绕过山路十八弯的缘故,梁惊水踩不实脚下的土地,头顶是压城般的浓雾,再往上是自然宇宙,让她有种被从香港剥落的错觉。
安奵等在Peak lookout太平山餐厅。
两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半,每张餐桌中心都摆了节日彩球,绿色窗框和石墙透着老建筑的韵味。梁惊水经过灯串和红金球饰装点的圣诞树,一眼就望见了安奵。
她与男性同伴坐在一侧,面前半杯无酒精饮料,倒映着玻璃城的灯影,对面空出两个座位。
梁惊水从未见过那位青年——瘦削的脸庞,开扇双,尖眼角,眉毛修得精致有型,配上一副细长的竹竿身材。
他面前杯盏半杯红液,显然已经待了一阵子。
安奵目光轻移到来人身上,温声亲切地示意他们过去。
梁惊水坐在靠里的位置,偏头一瞥,发现商宗也在看那名青年,大约心里和她有着同样的疑问。
安奵介绍:“我男友小野寺,他国语不太好,我们聊我们的,不用在意他。”
谁也没要求谁守寡一辈子,梁惊水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她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酒单,随口问安奵想喝点什么。
安奵慈爱地看向腹部,梁惊水像是明白了几分,听见她说:“四个月了,我喝饮料就行。”
还好这孩子不是三井的后代,梁惊水神经质地想。
她最近满脑子都是兄弟阋墙和扫清障碍,计划外冒出的虾米小兵都能让她发躁,心思都在如何让商宗赢。
太平山顶的夜景是万家灯火汇聚成的星海。玻璃城的每一束光都在诉说繁华,可山顶的冷寂又提醒人,这种荣光不过昙花一现。
商宗稳坐在这荣光轴心,他的存在真实且悠久,和安奵聊着商卓霖的现状。
安奵口吻开明:“卓霖那孩子玩心重,他待在香港也静不下心,与其强留着,不如由他去别的国度,逍遥自在。”
梁惊水听他们的对话,商卓霖去了欧洲国家,安奵特意捎人盯他,以免他在外头出乱子。从字面理解,商卓霖似乎完全没有继承三井的念头。真亏安奵能沉得下气。
可她转念一想,老爷子命不久矣,遗嘱大概率已经立妥。
商宗让九隆银行亏损了50亿港币,老爷子遗嘱里大概率不会提到他。要想翻盘,唯一的机会就是从商卓霖那里抓住更大的漏洞,才有一线胜机。
梁惊水心生惋惜。
前阵才听说商卓霖回港的消息,没想到连他一面都没见上。
小野寺全程斯斯文文的,席间不知听懂了几分。与梁惊水对上视线时,他微微颔首致意,礼数周全。
新上一道印度鲈鱼,小野寺想将餐盘推远一些。手还未触及盘沿,他吃痛皱眉,紧接着听到安奵不留情面的训斥:“我教你的规矩系咪忘晒啦?跟住台面的次序夹菜!”
梁惊水和他们都算不上熟,一眼瞥见小野寺手臂上一块被掐得发白,愣住片刻:“这……”
她偏头看向商宗,只见他一言不发地往后靠,仿佛对眼前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
小野寺一声不吭,后半场没再动筷。
安奵恢复了那副温婉模样,正餐结束后,还贴心地替梁惊水点了法式焦糖炖蛋。梁惊水挖了两勺便没再碰,食欲寥寥。
安奵趁冷场问起她的近况,说:“惊水今年有没有续签模特公司?你的杂志拍得真好,我一直爱看。”
梁惊水说放弃了,现在在帮银行做数据分析。
大家族向来离心早,内容涉及商宗的业务,安奵没再多问。她与儿子站在执行派一方,过多介入革新派的议题,难免会落人话柄。
商宗的碗壁几乎干净得不留一丝油渍,半瓶干葡萄酒见底,显然不是奔着吃来的。
结账后与安奵寒暄了几句,他转头望向她。
梁惊水心领神会,挽住他的手臂,却被出口的冷风吹得发抖,牙关咔咔咔地打颤。
安奵穿着高领内衬,外搭一件羊驼大衣,已经足够保暖。见状,她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温柔地围在梁惊水颈间:“海拔高温差大,下次来记得多穿点。”
梁惊水本想回一句“应该没有下次”,却在近距离看见安奵脖子上系着的折线九眼天珠时,额头猛跳。
她压下心绪,轻声道了句谢。
港台在近代史上是风雨飘摇、几易其主的。普通人的命运在大时代跌宕起伏,有时需要信仰作为精神支柱,一些富人则依靠风水来规避风险。譬如,有银行耗资买下5万平的地,将大厦前的地皮改建成公园,不过是为了缓解尖沙咀方向传来的煞气。
原来安奵对这些迷信之说也情有独钟。
梁惊水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社会核心价值观,看到安奵面露倦容,想着孕妇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多加留意。
她刚要开口,安奵却先接过话茬,说自己会留在香港,直到老爷子病逝为止。
这番话的听者是商宗,他点点头,在潜台词面前表现得很寡淡。
他对此无动于衷,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无论在香港待多久,有的东西也不会属于安奵他们。
时至午夜,回程驱车劳顿,四人决定在同一家酒店暂作歇息。
酒店只剩最后三间房,安奵提到自己孕期睡眠浅,与小野寺各订了一间房。正牌情侣分房而居,倒显得剩下这一对上司与下属,或床伴,或战友的关系有些微妙。
梁惊水很自然地说,不如我们一间。
她累得眼睛睁不开,小脸干干净净,让人无暇依照剧情想入非非,更何况下午他们在抵死缠绵中耗尽了力气。
那夜除了彼此,旁人看他们的眸弧都暗昧无限。
她的大眼睛像泊满春水的桥洞,温柔地漾着一对乌篷船。
走进同一间客房,他们相拥在彼此的体温中,头一沾枕便陷入了沉睡。
后半夜,梁惊水迷迷糊糊听到隔着一层遮罩的人声,在她梦里搅得不安生,干脆扶着床头坐起来。
她抱起枕头放在膝盖上,脑袋埋进柔软的枕面,昏沉了半分钟。
半梦半醒间,时间的流速被拉扯得飞快,睡也睡不实,醒也醒不过来。
梁惊水睡眼惺忪地从床上下来,趔趄半步,软骨头靠着墙壁往前挪。
浴室做了很好的干湿分离,她打开一扇门,刺眼的光亮让她眯起眼睛,磨砂玻璃另一边的声音隐隐传来。
“你真打算娶她进门啊?”
手机里的人声像被密闭空间过滤过,听上去熟悉又不真切。
从身形看,商宗似乎立在采光窗前,整个人融化在半透明的色块里,游离在虚实之间,有种不属于人间的幽凉。
他良久未言。
梁惊水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因那个色块的形态变化而绷得更紧。
她的嗓子是干涸的,发丝像小草四面八方生长,神情迷离不定。
曙光里,谁也不知对方是什么表情。商宗的嗓音和他的身影一样模糊,缓缓转过身,如同山巅浓雾中短暂显露的景色,笑着道:“我要是答不呢?”
在梁惊水万念俱灰时,他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偷听的那位,应该要回被子里偷偷抹眼泪了吧。”
第64章 “我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堪?”
这段插曲像拂晓一场梦, 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
那天梁惊水恍恍惚惚看磨砂门被拉开,生硬地问他:“安奵姐打来的?”
商宗不可置否,也没有掩饰的意思,灰眸静如磐石, 又流露出从前那种年长者的宽和:“不用把她的话放心里, 天还早, 回床上躺会儿吧。”
不把她话放心里,但你的,很重要。
可久到心中的悲喜被窗外一点红霞抹平,她始终没有开口。
梁惊水不知道能说什么, 反正说什么都会后悔。她双手抱着胳膊, 钻回余温尚在的白床单里,声音飘飘渺渺:“……晚安。”
12月15日, ins story全是深水埗撒钱的视频,大量百元港币从黄金电脑商场高处洒下, 还有人爬檐篷捡钱。次日“币少爷”被捕, 他在社交网站发的“劫富济贫”、“钱可以从天而降”也被网友翻了出来。
梁惊水难得在狗年末月笑出来, 转发给商宗, 换来的却是:别只看天上掉的钞票, 看看落地后谁最受益。
说到底,这个世界的人,多是半人半鬼。那段时间, 币少爷的庞氏骗局被揭发, 撒钱只是他的障眼法,用来拖延敛财真相的全面曝光。
商宗的话一语成谶, 梁惊水在阴谋论这方面实在才能欠缺。
正因如此,太平山顶点破她偷听的那番话, 像是他在两面留余地——既没让她心灰意冷,又搪塞了安奵的问题。
谁也看不透他对婚姻的态度。
梁惊水事后反应过来选择不问,傻人有傻福,总部的工作按部就班。
可她的进度异常缓慢。仇先生也察觉了这一点,离岸账户的注册信息模糊,银行系统难以追踪账户持有人。他试图向高层了解情况,部门之间相互推诿,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
工作再无力,她也没想过问题出在商宗身上。
那晚的偶发事件对商宗似乎也没有影响。安奵私下问过他跟梁惊水的打算,他轻描淡写回“顺其自然吧”。第二天他接到老爷子肺癌恶化的电话,整个11月忙着在总部与医院两头跑,梁惊水难得与他同桌一餐。
他的焦虑显而易见,临时调派专机直飞波士顿,30小时内将新型基因重排治疗设备送达香港。
梁惊水经常接到他的电话。有时候他不在香港,按照世界时区对比,那边是凌晨五六点。
最近一次突如其来的电话,是在她下班回酒店的路上。几个游客正围着一辆柯尼塞格One:1拍照,那款车全港唯有一辆。
总不会是别人。
梁惊水静静望着全黑的车膜,手机里商宗的声音传来,问她,要不要吃泰昌饼家的蛋挞。
她半信半疑地笑:“我现在可是广海外派来的员工,你让我当这么多人面上你的车?”
商宗坐在熄火的车里,难掩揶揄地逗弄她:“我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堪?”
“挺不堪的。”梁惊水嗤然。
譬如上上个月,一周总有两三天,下班后他们一前一后踏入同一家酒店。
那酒店毗邻银行,商宗干脆按年租下一间套房。
香港酒店普遍隔音不好,隔壁轻轻打个哈欠都能传过来。唯有他在时,她才能感受到难得的安宁与人文关怀。
哪怕这一生她能在行业里登顶,谁占谁便宜,彼此心里都清楚——她再努力也不过是在他的世界借光而已。
往前走几百米,路过中西区的石塘咀。
山道S形路口曾是很多电影的取景地,位于西营盘与坚尼地城之间,有新铺,也有旧楼,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有蝺蝺独行的老妪。
跑车跟在她后面,忽快忽慢地尾随,散漫得像个吊儿郎当的贵少爷。
梁惊水戴着蓝牙耳机,听他在耳边说:“这里是香港大学港铁站,我阿妈以前住在这里。”
这段路风景其实很好。街道灯火初上,夕阳沉坠于楼宇之间,像一枚镶嵌在都市心脏的圆盘。
她回想着董穗珠光宝气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将她和这片密不透风的水泥森林联系起来,随口问,你母亲不是本地人吗,应该住在南区那边吧。
商宗说:“她是大陆人,香港话和港普口音都是后天学的。”
梁惊水就着晚霞瞟了眼车窗:“那她学得挺成功的,我一点没听出来。”
“看到那栋粉色唐楼了吗?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回和阿妈路过这里。她说八十年代末石塘咀是有名的风月区,有天晚上她打完牌回家,刚好听见歌舞厅传来枪声,隔天再经过时,古惑仔电影的剧组已经在歌舞厅取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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