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水停住脚步:“是道具的枪声吧?可能那个年代的技术还不够先进。”
商宗笑了声:“歌舞厅里少了个舞女。”
蓝牙耳机弹出电量不足的提醒,梁惊水摘下耳机收回耳机壳,脚步加快,直奔公司安排的酒店。
跑车停在两辆商务车之间,商宗降下半边车窗。
她借着商务车的掩护,左右环顾确认无人注意,随后迅速钻进副驾。
一上车,梁惊水探身替商宗升起车窗。一手轻搭在他肩上,腰身挡住挡风玻璃透进的光,眼前瞬时一暗。一阵清淡又澄澈的香气扑来,充盈了他的每次呼吸。
或许是最近见面太少,她虚覆在他身上时,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梁惊水小心地亲一下他的眉骨,刘海垂下来挠到男人的耳廓,惹得他气息不稳,低低“嗯”了声。
近距离两人目光纠缠,他抚上她的腿弯,抬颈对她笑,目光里隐有期许。
那一眼落在她心尖上沉甸甸的,宛如长青不枯的春,一岁一枯荣。
蛋挞刚吃到第二个,商宗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让她早点回酒店休息,把剩下的蛋挞也带上,又递给她一瓶冻柠七食后解腻。
梁惊水没多问,只是等侧门升起后下车。临关门时听到他用粤语喊了声“阿妈”,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他搭在西裤上的左手无名指,那上面留着一道浅浅的戒痕。
又一年将尽,香港依旧未见雪影。
舞女的歌喉仿佛跨越半个世纪而至,凄切哀婉,断于后半生做小伏低的枪口下。
梁惊水倚在窗台边,目送跑车消失于视野尽头。她捻出领口那根红绳,尾端轻轻晃荡着,也被套上过她的左手无名指。
曾经有一度她觉得,许多年轻女孩憧憬的轰烈之爱,大抵就是他们这般。人活过某个阶段,喜欢一个人不再是执念于占有,也会由衷地希望他过得好,但是不会预设怎么和他共度一生了。
或许再过两年,商宗功成名就,面孔常见于各大金融杂志的封面。
届时,她也步入了公司高层的行列,主导开发的App成为全民标配。
他们一拍两散的片段,梁惊水现在还不敢想,她知道自己一旦设想就会哭出来。她不想在商宗面前哭,在他们心中,这已然是最美好的结局,从来都是。如果她哭了,又要他花心思来哄她。
就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尽管会在回忆里惨烈非常,却也是她能感知到的、最后与他有关的幸福。
*
电梯门开,梁惊水碰见仇先生和几个东欧女人在走廊上打诨插科,仇先生喝得有些多,用英语问她们,为什么要到重庆大厦干那档子事。其中一个女人眯着眼答,因为那里是镀了金的地下王国。
仇先生的房间离她不过几扇门。每晚他总是深夜才回来,梁惊水刚熟睡,就被一群娇滴滴的女声吵醒。
她开门探过一次,走廊里脂粉香浓,像鸦片般挥之不去。
梁惊水鬼使神差,慢慢走回了电梯。
仇先生被迷你亮片裙簇拥着踏入,电梯门开合间,满意的目光在妍影间游移,最后定格在女属下身上,脚步微顿,略向后撤。
梁惊水恶劣地促狭:“哟,仇先生平时一副老派的样子,原来玩这么花?”
仇先生惊魂未定:“商老板今天刚从波士顿回来,你怎么回……”这么早。
中年人鲜少在网上冲浪,却架不住办公室的小喇叭把商宗和梁惊水的旧事讲得绘声绘色。去趟茶水间的工夫,就能捡回来一堆风言风语,让他连灌了三天酒都没缓过来——居然对商宗的旧情人动过心思。
梁惊水挺无辜,说:“商老板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仇先生的表情相当精彩,他一度无语凝噎。显赫学者立于亮片之中,无意识背过手,仿佛要与这群女人划清界限,最后难捱到门开,对梁惊水说你别挡在门口,后面的小姐们出不来。
那些女人听不懂普通话,一时间未能鱼贯而出。一群人在大厅僵持不下。
梁惊水那天终于找到了由头,提议让仇先生寻求上级授权,从其他部门调取所需数据。
仇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次公司外派,银行方面对我们的配合度非常有限。”
有时候梁惊水觉得,自己在潜移默化地被重塑。她从前不是个感情中本末倒置的人,也能在狂欢结束后潇洒离场。
可现在有人影射商宗心怀异念,满腔都是反驳他的冲动。
商宗想取胜,自然会对幕僚倾力信任。
她太阳穴突突:“可是公关已经帮银行挽回了不少声誉吧?看起来形势在变好啊。”
“到底是声誉更关键,还是让老爷子安心看到那50亿回笼更重要?”
梁惊水终于放弃了和他的交涉,在餐吧点了杯白兰地坐下,将所有心思放在对付蛋挞上。
大厅里太闷了,她喝了点酒,晃得胃里又腻又难受。
一阵疲倦突然袭来,她无奈拨出电话,联系温煦求助,然而在忙音后自动挂断。
说起来她们有一段日子没联系了,想到温煦在她生日上意气风发、大杀四方的模样,心里竟有些怀念起广海的同事和朋友们。
梁惊水向酒保要了杯矿泉水,瓶口刚拧一半,硬物触地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大理石上。
她望过去,陆承羡的身影映入视线。
餐吧的喧哗在这声中戛然而止。
梁惊水坐在原地,淡漠地注视着酒店门口的骚动。白人女性们惊呼散开,中央正是仇先生和陆承羡。保安试图拉起陆承羡的胳膊,可他置若罔闻,只顾着攥住仇先生的皮鞋磕头。
所幸他未察觉她的目光。隔着二十米,陆承羡双膝跪地,哽咽着请仇先生帮他一把。
周围食客都看上了热闹,稀奇地笑:“这种低级的戏码也有,果然香港什么都看得到。”
是啊,香港什么都看得到。
消失的舞女,跪地的精英。
歌舞升平处,尽是折腰人,荒诞如斯,连戏剧都难以描摹。
陆承羡成天想着阿附权贵,纸包不住火,终于被欲望反噬。
她咽下最后一口蛋挞,仇先生正龇牙捏嘴地喊他松手,说我有跟腱炎,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坐下来说,非得闹得大家都笑话我们。
陆承羡从裤袋里掏出一个U盘,视死如归:“这里有我在融资项目里为乔那个客户做事的全部数据。我知道您最近在帮九隆银行做公关,这些东西肯定对您有帮助。”
梁惊水越听越觉得蹊跷。
陆承羡被签署竞业禁止协议。乔和商宗在融资项目崩盘后,相继陷入法律诉讼。
形势最混乱的时候,只有中间人大头全身而退。他是圈里著名的赖皮蛇,但这次对上财团,三井在海外的法律和金融网络覆盖广泛,不可能对他近两年毫无动作。
那些分散到多个离岸账户的50亿,到底有多少进了他口袋,又有多少被其他人分赃。
这一切背后,水深不见底。
她忽然想到新闻里那个身败名裂的赌王之子,郭璟佑。
商宗说他已经投靠执行派,现在他的境况与大头如出一辙,因为法律问题滞留海外,短时间内无法回港。
梁惊水一直不明白,郭璟佑那么重视家族的人,又怎会为点蝇头小利,就放弃根基逃亡海外?
用温煦以前描述他的话说——“他就是那种有点小聪明,背后喜欢说人坏话,但对自己人又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
不管心里有多憋屈,宗哥的话照样当圣旨听。
梁惊水望着两人手中交接的U盘,像一枚燃向深渊的火种。陆承羡离去后,她缓缓起身,走到仇先生面前,很轻很轻说了一句话。
然后乘电梯回到客房,打开电脑。
她在心里想,这世上或许有一种爱情,是你一边猜忌一个人,一边深爱着他的。
那一年梁惊水22岁,第一次确信,世上本没有真爱可言。
第65章 这个狗男人!
十年有多长呢?
十年有多长?五个产品周期, 三千六百五十天的数据清洗与建模。
梁惊水在会议室无聊地转着笔。会前,CRO(首席风险官)宣布,大陆派驻的公关仇先生因健康问题暂时退出项目。随后他重点表扬她提出的“去中心化支付信用系统”的思路,利用区块链技术, 为中小企业主提供低门槛信用支持。
高层正在评估落地的可行性, 若获批, 年后或将与广海协商提拔梁惊水。
十年的时间,让她从一个没有后盾的拖油瓶走到今天。
窗外是深冬的香港,梁惊水心想,她的22岁比同龄人更满更重, 连那些过分繁华的都市建筑, 都不再对她构成诱惑。
转瞬到了2019年,老爷子的病情在新型疗法下有所改善。
商宗偶尔在香港, 偶尔不在。梁惊水不知道每次通话隔着多少时区的距离,从不过问他在哪座城市。他来办公室找她, 她就陪他吃饭, 去酒店风月情浓。
梁惊水喜欢将皮质腿环圈到他的脖子上, 收缩到最紧, 看他在身下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商宗一如既往惯着她, 明明不热衷这些小众玩意,也由着她在他身上胡闹。
但他不是粗枝大叶到察觉不到情绪的人。一次,梁惊水虎口死死卡住他的脖颈, 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眼里有隐秘的恨。
基因决定男女力量悬殊,梁惊水被他用一只胳膊扛起来, 扔到床头,标准的公狗腰停在身前半米。
商宗奇怪道:“你最近怎么了?”
梁惊水说:“我最近怎么了?”
商宗替她回答:“总想在床上杀了我。”
“这和我爱不爱你没关系啊。”
这是实话。梁惊水端详他的脸, 分外享受似的,浅浅地笑。
商宗默算了一下,她22岁,正是普通内地大学生初入职场的年龄。这样的年纪,大多还保留着一丝未经世事的纯粹。
可她呢,平时能让他感知到十二分的爱,现在只有三分,那三分里还有病态的成分。
商宗虚虚瞟她一眼,伸臂捞起衣物。
梁惊水意犹未尽:“你不会是怕了吧,跑什么?”
她已不同于两年前,黑夜里才敢放肆。尔时在亮堂的屋里,梁惊水趴在床上,躯体得像轻青的玉,对着他笑得乖顺。
商宗觉得这笑容触目惊心:“有心事就说说吧,你这样子像被谁附体了。”
梁惊水摇头说没有。
可是他们在收工的周五对望,有一大段自由支配的时光。她还是开口,讲了一个鲜有人知的故事。
那算是她的半个根,商宗对其中的细节知晓不多——
2003年“非典”后,香港的奢侈品市场迅速复苏并扩张,梁徽的工作日程被通告挤得满满当当,04年有一次跨境飞回内地参加活动,她顺便带上了梁惊水。
那是梁惊水与舅舅一家初次谋面。
梁有根还没有赶上创收浪潮,两口子在乡下一锄一犁度日。大清早六点赶大巴进城,一看到穿着公主裙的小惊水,连“家门有福”这种词都夸出来了。
梁徽没空照顾孩子,给他们定了酒店。
两口子没见过世面,酒店的小样全搜刮了回去,那几天把自家儿子扔给邻居,外甥女供得像老佛爷。
一次逛商场,小惊水趁舅妈不注意溜进亲子游乐区,舅妈几乎急疯,被赶来的梁徽当场劈头痛骂。
“小祖宗,你要是丢了,舅妈真得急出病来!”她被超市工作人员领回来,舅妈一把搂住潸然泪下。
梁徽回去后揍了她一顿。当时她觉得,初见一面的舅妈都比妈妈亲。
那一年的善意在她心底生根。
所以单忌将她托付给舅舅一家时,她竟然感到些许安慰。
从08年她回蒲州的那一年起,她尝到了世道艰难是何许滋味。除夕时节,她夜半经过走廊,隐约听到两口子商量给她辍学。蒲州连下了几天大雪,瑞雪兆丰年,屋里一片喜气。只有梁惊水站在雪夜里心想,这一年,真是糟糕透顶。
幸福时她浑然不觉,总想着攀越那远看如画的山岭,走近才发现满山碎石,步步硌脚。
于是梁惊水说:“我不喜欢被糊弄,要么从一开始坏到底,要么好到底,别两面三刀。”
商宗没回答。
梁惊水逼视他的眼睛:“你觉得呢?”
有些东西瞒不了,尤其是对她。
商宗揉了下眉,摇头:“水水,你要知道,有些选择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因为我还没足够的话语权,我需要去争。”
双方表情都很平静。
梁惊水低眸,握住他的左手:“董夫人给你的期限不是17年生日之前么,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说服她的?还是说……你现在已婚?”
商宗有晒日光浴的习惯,无名指指根明显比周围浅一截,显然是长期佩戴环状物所致。
他凉声一笑:“把手机拿过来,当场对账。”
梁惊水仍觉得他不识好歹:“还用对账吗?商宗,我这辈子光明磊落,绝不可能做任何人的三儿。”
他的手回扣住她的,指腹碾着滑腻,了然地笑:“谁说你是三儿了,你是我商宗的女朋友。”
梁惊水没心思和他打情骂俏,说:“给我看看你的婚戒。”
“我没有婚戒。”
“那你这戒痕是什么意思?”
热沉沉的气息喷洒在她的侧颈,“还记得我们去牛尾洲的时候吗?”
梁惊水一怔,脑子里电光火石。
她立马跳下床,从包里翻出祛疤用的凝胶贴,扯着他的手指比对宽度,嘶,似乎是一致的……
当时在岛上,他手掌碰上了不明的腐蚀性物质。包扎完,家族戒指暂时放在梁惊水那保管。
这事后来被狗仔拍到做文章,董夫人气不过,打电话喊商宗赶紧戴回去。
梁惊水暗诽未婚成员只能将家族戒指戴在左手的规矩,防止手指二次受伤,她在他无名指处贴了一层凝胶,果真戴上戒指也不会疼。
梁惊水岔了下气,咬牙道:“你等等。”
这三个字让商宗闻出了那么点心虚的意思,好整以暇环臂望她。
她打开微信工作群的“图片与视频”,翻到去年科技新品发布会的合照。
照片中,商宗与大陆主理人一同站在舞台上剪彩,剪刀握在男人修长的指间,无名指根部透着一圈色差。
原来,那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痕迹。
她知道这款凝胶有强效抑制色素沉淀的功能,当时商宗天天戴着戒指,她也没注意里面有没有留下痕迹。
如果不是临下车时留意了一眼,现在都未必能发觉。
心底那些陈年旧账和小情绪,全被一锅端了出来。
天意,绝对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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