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宗挑眼,发觉她又在看手机里的邮箱。
“还在想单百川的事?”他与她搭话:“不能好好陪我么。”
梁惊水刷新页面的手一顿,把手机熄屏放进口袋。
她好似心血来潮,说:“商宗,你会娶一个家族毫无助力的女人吗?”
“看我爱不爱她。”
“……爱的话。”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呢?如果单百川的女儿不是你,是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她再有背景,我也不会娶她。”
梁惊水也笑,说:“你不用每次都拿我当例子。”
她抬头,眺望着三月末,无边尽头的春夜。
“不对,怪我总是提那么多假设。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在利用单总,只是想借着‘单百川女儿’的身份,爬到一个根本不现实的位置。”
出了隧道又开了一段路,梁惊水忽然指着前方一处人烟稀少的海滩,说她想下去踩踩水。
走到岸边,一尾浪拍起海风的凛冽,深蓝海裹挟着无边际的孤寂朝她卷席。
四周的光线愈发暗淡,颈后的红绳衬得她的皮肤在夜色中透出一丝蓝光。这让商宗产生幻觉,仿佛她下一秒就会随着这片海一起飘走。
梁惊水边走边抱怨:“阴森森的,不如浅水湾的海好看。”
商宗松口气:“你这样想就好。”
命运来时总是静谧无息。梁惊水偶然想起原先温煦那屋的关公像,与他提了一嘴:“你之前不常在浅水湾住,那座关公应该不是你养的吧。”
他的目光与她四目相接,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梁惊水才发觉他不知道这回事。
他站在海水边缘,点一支烟,眯着眼做排除法。
浅水湾的独栋在他接手之前,是亡兄商琛的住所,安奵也会时常帮忙打理。
据他所知,商琛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空间里能出现关公像这件事,必定是安奵的手笔。
到了八点,远处高楼外墙上的射灯和霓虹相继亮起,远远能看到维港的灯光秀。他们所在的位置被前方的建筑和山体部分遮挡,只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光线穿梭而过。
“真美。”她说。
商宗没懂她的脑回路:“看不全,我明天带你回半岛看无死角的。”
梁惊水装作自然地笑笑,说有些东西看全了反而没劲。
就像她一直以为的父母辈的爱情,日记里的描述多少带有美化的成分。回到现实才发现,一个早已长眠于世,另一个是个胆小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能留个美好的念想。
商宗一字不落地听,把剩余一半烟蒂碾灭:“我不会当胆小鬼。”
梁惊水:“嗯?”
商宗说:“我只会觉得是我没保护好你,想办法带你走出阴影,不让事情愈演愈烈。”
梁惊水愣住,睫毛扇动几下,而后搡他手臂:“别老代入感这么强,每次讲故事都往我们俩身上扯。”
商宗重新将她拉回怀中,环臂拥紧:“还不是想让你少胡思乱想点,商公解忧。”
梁惊水侧耳贴着他胸膛,聆听他如鼓般庄重的节拍,没心没肺道:“你业务这么广,干脆帮我预言一下,商公本人什么时候才能被我拐回家?”
头顶沉寂少顷,吐出两个字:“现在。”
第69章 “就戴这。”
春季是香港回南天高发期, 尤其是这个时候,海上笼着一层夜雾,那种一堆琐事摆在眼前倦怠的潮湿感又霸占了梁惊水的身体。
她期待被弥补亲情吗?有过一瞬间吧。
是在他们驱车回到天水围的时候。在路口的一盏红灯前,那条单车横飞、阴蒙蒙的十字干道又如细风一般, 儿时的片段再度卷过眼前。
2004年至2007年间, 天水围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贫困、失业、家庭暴力、非法移民, 沦为香港人眼里的一块疮疤。三四月份的夜晚,远处密密麻麻的格子窗里透着灯光,雾浓了,灯影一方一方地亮起又暗下, 像星星点灯。
她们母女活在寂寂小小的天水围, 把狭窄的屋子收拾整洁,对于电视中播报这座孤城的混乱新闻置之一笑, 淡而忘之。
那个在回南天里赶着通告,还得亲力亲为刷天花板防水涂料的梁徽, 到底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其他人眼里, 梁徽是幸运的, 赶上了时尚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 梁惊水也是幸运的, 在学校和职场顺风顺水,还攀上了一个眼里只有她的高枝。
可梁惊水一直到回旧居时都若有所思。
在逼仄的浴室洗完澡,她推门出来, 想要劝说商宗回浅水湾睡。
男人站在阳台抽烟, 雾霭沉沉里,他对着星星点灯般的公屋高楼, 捏着一张相纸,眼波温柔。
商公还真被她拐回来了。
正巧他抽完烟, 问她那天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
吹风机功率小,梁惊水擦着半干的头发:“你再好好看看呢?我是被风吹得惨不忍睹,你才是哭得惨的那一个。”
商宗看她往沙发上一躺,像个大爷似的等人服侍,只能笑着接过毛巾,在她湿发间轻轻揉动。
梁惊水跟他较真:“光是从这里打过来的,你脸部的阴影在这儿。然后,这个色块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没错,那是你的眼泪。”
还说商宗你又不是神,哭一下没人笑话你,像我就不会。
她说这话时,不经意间半阖眼睑,看上去有些沮丧。
商宗指尖逗她下巴:“只是你不把我当神,外边把我当神的一大把。”
梁惊水说,那你去找外边的。
白日里的繁荣褪去,此刻天水围的蜗居里只有他们二人。
窗外是清一色的公屋群落,晾晒的衣物都是呈棋盘对称,在夜雾里随风而动,悠悠摇曳。
好像能听到一点,谁家电视机音量压低后的对白。
大概是不常在这样的平凡街区里度过夜晚,让商宗和梁惊水不约而同想到婚姻的情景。
他们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彼此的笑容从嘴角漫到眼尾。
谁也不觉得逾越。
与第一次来天水围不同。
那时他们被横欲冲昏了头脑,返途时看着繁华都市尽在脚下,只剩频频涌上的空虚、难以名状的预感。
这是一种焕然的感觉,她想他们这一次真的跨入了新纪元——直到回来这里,真正地确认。
气氛很好,不过梁惊水还是把手伸进商宗衬衣里,狠狠在他腰身一掐:“不许你把圈里的恶习带到家里,不许交狐朋狗友,不许和外边的女人勾三搭四,不许又……有秘密瞒着我。”
商宗毕竟理亏,任她胡非作歹,配合她一一做保证。
梁惊水欺负完人又嚷嚷要吃夜宵,冰箱里空得能听见回音,磨得商宗无奈带她出门觅食。电梯下行,轻微的隆隆声隐约从远处传来。
这带靠近西铁线。她凑到商宗耳边说,其实我没有多饿,但我想下来和你一起逛逛天水围。
商宗笑一笑:“可我现在就饿了,想找家馆子填填肚子。”
梁惊水问:“去哪?”
商宗眺向远方,说附近有家新开的俱乐部,老板是他朋友,正好一起去给他手艺打打分。
从首家“脱班社”在蒲州开张,到最新一家落户天水围,期间一年有余。
保安在密码锁上输了几个数字,门后洒出一片金黄色的光幕,让梁惊水脑补到内地某个影视剧里的两点半俱乐部。
光幕中不只有三三两两的华服男女,还能看到吧台后忙着做意式浓缩的郭璟佑,以及站在一旁的商卓霖。
梁惊水掐了一把手背,又疼又麻,她扭头对商宗说:“从东京港离开后,我经常做些不着边际的梦,而现在,现实也开始像梦一样了。”
“那位在念诗的小姐,需要来点什么?”
商卓霖看一眼梁惊水脖子上的红绳,Alex亲手制作的戒指被系在尾端,轻扬眉梢,“这样戴戒指不吉利。”
梁惊水笑起来,眼里露出一些怀念的愉悦:“老板,你别说我,你自个手上不也光溜溜的吗?”
“不一样,我是把‘不吉利’的摘下去了。”
梁惊水也是第一次听商卓霖说起,戴两手宝石戒指的原因——
安奵在商琛跳楼自杀后,极度痴信鬼神之说。
那会还是08年的冬天,安奵被东南亚的江湖骗子糊弄,要求她提供亡夫的遗物,支付一笔开光费用,就能与亡夫建立连接。
商琛生前有收集宝石的习惯,这些宝石后来被安奵一件不落地拿去给“大师”开光。
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安奵梦见商琛站在她面前,说了句对不起。
商卓霖端起奶缸,将绵密的奶泡倒入浓缩咖啡中:“后来她不知道又从大师那里听来了什么,让我每天戴着开过光的戒指,说是里面有我父亲的魂魄,会指引我完成他生前未竟的夙愿。”
商卓霖说,父亲的夙愿在死亡的那刻就尽了。
郭璟佑替他补充:“我们这趟,是偷偷跑回来的。”
梁惊水口直心快:“你现在不应该在蹲大牢吗?”
“欸欸欸,客人还都在呢,别乱讲!”
接着,他说起被金融监管局带去调查的事。那几天他被查了个底朝天,结果显示比纸还干净。有位长官反复查阅当年的新闻,纳闷他为什么迟迟不站出来澄清,最终还是骂了几句就把人放了了事。
郭璟佑是卧底的事,商宗早在此前一清二楚地说明了。
梁惊水问过卧底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商宗似乎很难解释清楚,只是说用了些手段,让安奵笃信郭璟佑是她儿子的风水贵人。
安奵这个人,坚信风水能逆天改命,这当口将郭璟佑安置在商卓霖身边,也是一种护佑之举。
商卓霖早有预感,当他在机场看到穿得像个礼物的郭璟佑时,就知道这场天局已经开始了。
此趟两人返回香港,安奵是不知情的。
梁惊水也搞不明白,商卓霖究竟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业务扩展到天水围的。她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手指轻轻扣着咖啡杯的边缘,一阵狐疑。
商卓霖笑着:“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暖气里裹着咖啡的清香,商宗与她并排而坐,在她耳旁说:“我是股东。”
梁惊水坐直:“你干嘛费这劲儿,我又不常来天水围。”
“不是早说了给你批个假吗?这里以前是你的家,现在还是,偶尔来俱乐部消遣一下,刚刚好。”
家吗?
梁惊水张一张嘴,到底没说话,眼里却是盈满了温柔。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是懂她的。
梁惊水只不过是在一个雨天突然忧郁,觉得香港寸土寸金,没有一个属于她的地方。晚上床笫运动完,商宗便提出给她休假的打算。
那会她刚经历了一场灭顶欢愉,从湿漉漉的发间看向他:“给员工开小灶就是为了方便日夜笙歌吧,商先生,你这算盘打得够精啊。”
“嘘,天知地知。”
不过后来梁惊水知道了,这人也没缺德到滥用权力来满足私欲,而是通过政府的绿表置居计划,购买了那套充满回忆的公屋。他在房产登记时,将产权直接登记在梁惊水名下,明确她是这套单位的唯一持有人。
他也不是买不起更大更好的房子,只是这间公屋对她意义非凡。
郭璟佑说,嘩,宗哥都送房子给嫂子了,几时摆酒席啊!!
“别扯远的。”
梁惊水看着他系着围裙泡热巧克力的样子,一阵违和:“你未婚妻知道你回来了吗?”
她对郭璟佑的私生活不置可否,只是隐约好奇他的下一步,是收心定性,还是与温煦继续纠缠不清。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温煦的工作室还未建好,一进去都是甲醛味,电视里放着郭璟佑的贴脸采访。
点外卖成了年轻人生活的标配,但她仍旧习惯泡一杯杯面,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下每段采访的观后感。
另一本笔记本里,贴满了她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拼接画,专门为郭璟佑搭配衣服时做参考。
环保理念服装刚开始流行时,梁惊水在郭璟佑的场子里,听他说环保主义全是极端分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屈尊穿那些基础款。
结果郭璟佑解开围裙,露出里面一件颇有男高感的莫代尔白衬衣,回答她的问题:“早退婚了。”
“这一身是温煦给你搭的?”
“劲喇,这你都看得出来,上面又没绣她的名字。”
温煦的品味十几年如一日,梁惊水很难不看出端倪。若换了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一向花哨的郭璟佑突然改变风格,她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八卦味道。
梁惊水挑眉:“你们这些年还真不消停。”
“这话该留给嫂子和宗哥。”
郭璟佑把围裙拍在吧台上,一脸忍辱负重,“快三年了,你们把我折腾得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下次约会干脆在家吧。”
梁惊水心情忽然变得很轻松。
在人声渐歇的夜里,他们从俱乐部里出来,她被咖啡因冲得头脑清醒,吐槽哪家店大半夜还供应咖啡。
不过后厨的“糖不甩”做得不错,糯米丸子裹满糖浆和芝麻,每一口都甜香四溢。
她下次一定要点两份才够。
快到单元楼时,梁惊水与商宗十指紧扣。她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咖啡,还是因为解开了心结。
小区里一片安静,月白风清,雾气消散得干干净净。
梁惊水目光迢远:“你知道吗,我从前总有那么多不甘心。我爸不认我,我就老觉得,凭什么这么倒霉。但回头想想,也许他也需要时间去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冲击。是我太急了。”
她下意识想摸颈间的戒指,却触碰到一片空荡。
铂金的清凉触感滑过指尖,稳稳套在无名指上,大小正好。
商宗沉沉看着她说:“就戴这。”
第70章 叫哥哥
论辈分, 商卓霖叫他们小叔和阿婶,但他看了郭璟佑一眼,总觉得这关系有点乱套。
郭璟佑被洒在杯口的肉桂粉呛了一下,放下香料瓶, 抽了张纸搓鼻涕:“卓霖哥, 你就仗着我成日跟住你, 捉到机会就折腾我。”
商卓霖认真提议:“还是叫我商卓霖吧,你现在是吉祥仔,我得多担待你点。”
说完,他抬手看时间, “差不多, 下班回家。”
“脱班社”成立的主旨是脱离家族安排的班底,追求个性化生活。起初对性别有所限制, 但后来发现有相同困扰的女性也不少,会员总数已突破五百人。
郭璟佑不喜欢天水围。
在他看来, “脱班社”怎么都不该选在这里开。这片元朗著名的“悲情社区”出了不少案子, 公居和私人屋苑混杂不清, 环境单调, 离市区又远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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