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羡风难安地翻了个身,后背却被尖锐地刺痛。他摸索着拔出那根针头,原来是棉袍上,还刺着没扎紧的针头。
谢羡风望着那染了血的针头,许久的恍惚出神。
那针尖挑破了他的皮肉,扎出了一片血渍,传来阵阵刺痛。
却是她残存在他身上,最后的痕迹。
就这样过去了半月,谢羡风知道,他病重的消息一定早就传递出去了。
只是,一直都没能等到慕溶月的回音。
谢羡风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不明白。
那年他生辰之日,忘了赴慕溶月的约。但他只是放出了自己犯头风的消息,即便慕溶月还生着他的气,最后却也忍不住关心为他端来了暖手茶;
那年莫家遇难,他在皇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她怀着身子,最后也满怀忧心地冒雨来找他,求他回家……
无论她再怎样生他的气,无论他们再怎样吵闹……她却总也是放心不下他的。
可这一招,如今怎么也不灵验了?
难道,她连他的死活,也浑然不在意了么?
谢羡风不愿多想,也不敢去深想——他疯了一般地将自己关在房门里,却暗中派去了刘彰,本意是想让他回京打听慕溶月的近况。
却没想到,刘彰带回了另一个噩耗。
“你说……她把我送她的泥面人都给烧了?”
刘彰垂着头,不敢看谢羡风的表情。
谢羡风的声音是难以抑制的颤抖,他忽而撑着床榻起了身,猛地抓起怀中的那棉袄——直到手背都爆出了青筋,也无法松手。
谢羡风愈发不安起来。
他隐约意识到。
他与慕溶月之间,似乎有什么开始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由得想起,从前慕溶月在外受了委屈,他随手买来的一个泥面人,便将她哄得笑逐颜开。
最后,她将那虎头娃娃连同他们初见时的那个粉袄子泥人一并摆在了橱柜里,如数家珍。
而这些……
如今,都化作了火盆中的一抹灰烬,归于了尘埃。
或许,这就是他的报应。
他当初无意间将慕溶月亲手缝制的香囊丢入火盆、毁于一旦,而这份痛,如今,也报应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谢羡风这时才如梦初醒地察觉到。
两年了,他还在原地,踟蹰不前。
而她却已然大步向前,将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谢羡风在原地凝滞了许久,而刘彰仍跪倒在地,似乎还有话未说完。
谢羡风自嘲地开口。
“你若还有什么别的消息,一并说出来吧。如今的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
“将军……”
刘彰这才抬起头,犹豫地看向他。
“属下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平阳郡主……她和宋国公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喜帖已经发出去了。就在下月的中旬……他们就要拜堂成亲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天 火葬场开始啦!
吉日的喜宴上, 华堂异彩。国公府的朱红大门前,大红灯笼高悬,喜乐悠扬, 声声入耳。
今日是国公爷的大喜之日, 国公府内的雕梁画栋皆饰以红绸,金色喜字熠熠生辉。府门前早就以红毯铺地,等待着从公主府来接亲的马轿, 将新妇接到府中。
另一头的公主府。
夜光透过窗棂, 洒在雕花梨木妆台前。
慕溶月端端而坐, 铜镜映出她略施粉黛的面容, 那双澄澈的眸子,散发着温润光泽。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穿上喜服了。比起初次的忐忑,如今心中已是淡然了许多。
“我的月儿,你今日真是容光焕发,比从前的任何一天都要明艳动人。”
沈惠心比她还要高兴难耐, 眉开眼笑地坐在铜镜旁, 亲自接过了丫鬟手中的木梳, 细致地为慕溶月梳理鬓发。
“看来, 你已经准备好要步入人生的下一步了。”
慕溶月拉过母亲的手, 笑而不语。
其实,时至今日,她仍然没有全然做好再度成为他人之妻的准备。
她已经栽过一次跟头,要再一次选择步入婚姻, 需要莫大的勇气。
但是……
倘若那人是宋景渊的话, 便好像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自从开始协理父亲的公务,慕溶月也逐渐参悟了几分官场上的局势。
两年前,莫老将军倒台, 以桓王为首的新势力便风起云涌、日渐兴盛。不知不觉间,桓王四处招兵买马、贪贿敛财,已经暗中长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一方的兴起,必定意味着另一方的衰败。身为御史大夫的慕昭元大病一场后,慕家就好似变成了一块待宰肥肉,随时都可能会被吞噬殆尽。
偏偏就在这时,谢羡风也无意间追查到了桓王的走私军械一案。他只看到了冰山一角,却浑然不知此事背后的水深,也不知桓王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在悄然中酝酿。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算是为慕家暂时吸引了桓王的注意。
成婚前,宋景渊曾对她说,桓王专程传来密信,便是要试探他的态度。
他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宋景渊意欲将谢羡风献祭,假意投诚,来获得桓王的信任。
慕溶月闻言,起初还有些犹豫:“此事若是传到了陛下面前……会不会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你是指我构陷谢羡风之事?”
宋景渊却是莞尔一笑。
“你以为,我们如今的谋算,还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目么?”
慕溶月瞬地哑口无言。
“其实,于陛下而言,谢羡风早就是一枚弃子了。若不然,陛下也不会放任谢一人戍守边疆两余年。他是莫老将军的遗党,本就是受孤立的边缘之人。如今若能被我们利用,成为我借以接近桓王的僚机,这何尝不是将一颗废棋起死回生了?更进一步说……于陛下而言,假借桓王之手除了他一个荆川将军,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小事罢了。”
慕溶月点了点头,就这样被宋景渊说服了。
她再一次体会到,官场上的变幻莫测。
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和谢羡风也会站在了敌对的两面。
宋景渊顿了顿,慢慢牵起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害怕了吗?毕竟,你与他也曾有过结发夫妻之情,最后却不得善终,落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慕溶月反手握住了宋景渊的手指,惹得他反倒是出乎意料地一怔。
“不害怕。”
慕溶月的声音很平静。
她早就想清楚了。
若是天平的一端放上了她慕家的尊荣,那么,无论另一端摆着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往前者的托盘上加砝码。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冷静地抛开情绪,去权衡利弊。
若是牺牲一个谢羡风,能换回她慕家的兴隆,她愿意主动做那个不仁不义之人。
如今,她满心只有一件事。
当初,她便是满脑的情爱,才没能护住腹中的孩子。
现在,她只想守护在意的家人,为此不惜付出一切。
……
正堂之内,慕溶月端正地向沈惠心夫妇行了礼,便被风光地抬上了从国公府来的喜轿。
沈惠心攥着手帕,站在门前望着喜轿远去的扬尘,默默地擦拭眼角的泪光,止不住在心底为女儿坎坷不定的前路祈福。
但愿她这回选择的郎婿,会是能够陪她终老一生的良人。
……
慕溶月坐在喜轿之内,车马摇晃,她的思绪也纷乱起来。
她不禁想起了昨日见到宋景渊时,她反复提起的一个问题。
“你真的有把握,他一定会在我们拜堂时现身么?”
“你想听实话吗?”宋景渊苦笑了一下,“……不能。”
慕溶月皱紧眉头:“那你为何还大费周章地办这场婚宴……”
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慕溶月这才后知后觉地领悟了宋景渊的弦外之音,惹得满脸绯红。
宋景渊噗嗤地笑出了声,主动举起了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好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我又耍心眼了,我自罚一杯。”
“是我越来越等不及了,想早些娶你回家……才趁势借了这股‘东风’。”
说着,他又悠悠地将慕溶月拉进了怀里,亲密地蹭她的脸颊,是耳鬓厮磨的温存。
“无论怎样,明日你就是我的国公夫人了。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看着他傻笑的脸,慕溶月忍俊不禁,还是不想与醉鬼计较,便索性顺从地将额首贴在了他的臂弯之间,闷声道:“……不会后悔的。”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独处时有这般亲近的举动……那是一种无关表演的信赖,全然发自真心。
未来会是坦途么?
慕溶月合上双眼,默默祈祷。
朦胧之中,却好似感觉车轿的路线有些偏离了正路……怎么她都颠簸了好几个时辰,也没看见国公府的半点影子?
等到她反应过来之时,车轿已经被停在了一条荒僻的林间小路。慕溶月倏地感到身后被一团阴影笼罩,她喜服的衣角被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拽出道道皱褶——从身前传来极强的压迫感,让她心头一沉。
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要说话。”
慕溶月抬起眼,与谢羡风对上了视线。
她的反应很镇定,简直冷静得不像话。
谢羡风不由得怀疑反问:“……你知道我会来?”
慕溶月没有开口,只幽幽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发疯。
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唇上抹着正红色的口脂,衬得她好似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花,任人采撷。
谢羡风嫉妒得发狂。
嫉妒那个能让她再次穿上这身喜服的人、嫉妒他能沾染到哪怕一分一毫独属于她的美好、嫉妒她身边的一切……甚至嫉妒她唇上涂抹的口脂,竟然能如此亲密无间地贴着她的唇瓣。
如果可以,他多想将她唇角上的那抹红吞咽进肚,再尽数掠夺她的呼吸,在她的身上留下只属于他的烙印。
她风平浪静的一眼,却能将他的内心掀起狂风骤雨。
他忽然憎厌起了她的从容不迫。
也憎恶这般失衡的自己。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慕溶月这时掀开了窗帐,见到喜轿前面的马夫已经晕得不省人事,这才终于开口问,“你将他们都迷晕了?”
谢羡风没吭声。
慕溶月蹙紧眉头:“难道,你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劫走国公府的车轿?你是不是疯了?”
谢羡风紧紧攥着慕溶月喜服的衣角,不肯松手。
“……我是来带你走的。”
“这是我们……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放肆!”慕溶月冷冷反驳,“你是以什么立场来同我说这句话的?”
她的话犹如当头一棒,砸得谢羡风心口闷痛。
的确。
他没有立场。
也没有资格让她不要嫁给宋景渊。
可他却也不肯松口,两方就这样僵持着。
谢羡风大病未愈,脸色是死气沉沉的病态,额上还布着细密的薄汗,胸腔沉闷地起伏着。他穿着掩人耳目的夜行装,混进了马夫的队伍,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潜入了喜轿之内,却没能得到慕溶月的一个正眼。
两个成人挤在狭窄的喜轿之内,连逼仄的空气也变得浑浊。
谢羡风单膝跪在轿门口的位置,他的身形庞大,便只能低垂着头,唯独伸出一只发颤地手臂,牢牢地抓着慕溶月的裙角,仿佛想要握拢一把留不住的流沙。
最终,是他率先败下了阵来。
这一刻,他不想再追问她为什么要将他送的礼物烧为灰烬;也不想再纠结她为何在得知了他病重的消息后,却也依旧狠心地不闻不问……
他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他只想要她回到他身边。
“好……我的确没有立场阻止你嫁给宋国公。”谢羡风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但是……你也没有权力带走我的孩子。”
“慕溶月,你不能让我的孩子认别人作父亲……你不能这么对我。”
此时提起孩子——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慕溶月仿若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激得暴跳而起。
“谢羡风,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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