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亡故的噩耗犹如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她的脑中,她整日精神恍惚,不愿见人。
每到了深夜, 谢羡风葬身于火海的惨景便如鬼魅般纠缠她, 闭上眼,却被拽入无尽黑暗,冷汗浸湿衾枕。
慕溶月一言不发地坐在房中, 一声轻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木然地抬起额来, 眼神空洞。
这副模样, 也愈发刺痛了宋景渊的心。
“我听下人说, 你已经有三日没有好好用过膳食了。”他将所有的情绪都掩于眸底,刻意表现得寻常,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屉笼放在了桌上,“……所以,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酥果。”
那是她最爱的素芳斋的点心。屉笼盖子被揭开, 香气四溢。
是她无比熟悉的食香。
可这一次, 慕溶月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退开一步。
不知怎么, 平时最爱的甜糕, 如今见了,竟只觉得反胃,恶心得厉害。纵使勉强尝了一口,也是食不知味, 如同嚼蜡。
最终, 慕溶月还是亲手将盖子掩了回去。
“……抱歉,我没什么胃口。”
宋景渊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渐渐地, 慕溶月开始承受不住这种酷刑一般的缄默。就当她下意识想要逃避之时,宋景渊终于主动叫住了她,打破了这份僵持。
“夫人……”
却是僵硬地问,“你还是忘不掉他,对么?”
慕溶月心头一颤,只是转过了身去,晦涩的背影,让人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时,宋景渊原本很开心的。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慕溶月始终都没有彻底放下过她的前夫。
她只是觉得,算了。
算了吧,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算了吧,既然现在身边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宋景渊知道,自己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将就而已。
他既不是她生命中最特别的第一次,也做不了她心目中的那个唯一。
所以,在遇上那种极端二选一的难题时——就连宋景渊自己都没把握,他到底有几成胜算。
可她最终选择了他。
她亲手解开了他的桎梏,选择站在了他的身侧,默默攥紧了他的手。
她救了他。
宋景渊原本很高兴的。
可下一秒,她就又让他的喜悦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慕溶月捏着那个破旧的香囊无声垂泪时,宋景渊便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她说要走,而他也只能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宋景渊怎样也没想到,此事终是变成了他与慕溶月离心的契机。
他追不回她。
纵使他能够束缚她去奔向另一人,可那也只会让两颗心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到底还是抓不住她。
直到现在……
宋景渊才明白,原来,不是被选择的那个人,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谢羡风虽然死了。
但从此往后,他便会化作她心头的那一抹白月光,亏欠与苦痛会融入她的心头血,对他的相思会刻入最深的骨髓。
任凭他如何倾尽全力,都无法再赶上分毫。
他与她之间,永远都横隔了一条人命。
宋景渊深吸一口气,嗓音艰涩:“夫人,为何不说话?”
“为何不敢看我?”
“你就这么……”
这么厌弃我么?
为什么,明明现在陪着你的人是我,
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你身边的我?
“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他始终是横隔于你我之间的一道墙……”
闻此言,慕溶月心头一颤。
她终于明白了宋景渊的意思,她微启双唇,却是心如刀割。
好似无论她怎样解释,都无法消弭他心中对她的猜忌。
她到底还要怎么做?
“那是你的想法……”慕溶月只能无力地垂下头,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景渊,我是真的想过和你重新开始。”
说完,她又想要安抚宋景渊的心似的,主动朝他靠近了一步。
“即便是现在,我也不后悔,那时选择了救你。”
闻言,宋景渊却是一番冷笑。那笑声不及眼底,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你救了我?那又如何?”
他忽而恼羞成怒,一把将桌上的糕点尽数掀翻——那零碎的酥果落了一地,模状凄惨。
周围的奴仆们都吓了一跳,宋景渊却好似着了魔一般,眼底燃起一股邪火,冲动之言脱口而出——
“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留下来,和他一起去死——这样一来,你现在念念不忘,就会变成我了——”
慕溶月被他这幅言辞惊得瞠目结舌,她停下了靠近他的步伐。
下一瞬,她噙着泪挥起颤抖的手——猛地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
来不及察觉疼痛,宋景渊霎时瞪大了双眼。
很快,他的脸颊上便慢慢地浮现出一个掌印。
气氛降至了冰点。
两人对峙的场景太过剑拔弩张。杏雨害怕主子受伤,便咬着牙挺身而出,以肉身护住了慕溶月,为她说情:“公爷,我家小姐也是一时着急,您这番话实在太伤人心了,小姐当初下那个决心并不轻松,她也是费尽千辛万苦与那歹徒周旋,好不容易才救下了公爷,也请公爷体谅我家小姐的救人之心吧!”
其实,话一出口,宋景渊便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怒火攻了心,才会说出这样的浑话来。他一向冷静自持,顾全大局,从不是那类会将情爱凌驾于生死之上的情种。
只是,万般的酸楚无处发泄,宋景渊摇摇欲坠地望着慕溶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就快要疯了。
扭曲膨胀的情绪之下,他只能将满腹怨怼都发泄在了奴仆身上——
“我们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贱奴插嘴了!”
说罢,他便将桌上的餐碟朝杏雨脚下砸去!
杏雨来不及缩脚,脚踝被碎片砸中,疼得脸色煞白。慕溶月立马变了脸色,护仆心切地挡在了她跟前:“宋景渊,住手!”
宋景渊对上了她的眸子,从她眼中划过那一瞬惊惧的神色,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
“溶月,你……”
你已经开始害怕我了吗?
宋景渊缓缓地后退一步。
可覆水难收,已经太迟了。
他望着满屋的狼藉,原本带来示好、想要讨她欢心的酥果,此时却被践踏成了满地的碎屑残渣。
宋景渊几乎快要窒息了。
“好,好,我住手……”
他苦笑了一下,倒退至门口,拉上了门闩,像是自嘲,又像是说着气话,“反正,你也不想见到我。”
在慕溶月惊愕的目光下,他却神色漠然地扣上了房中的门闩。
“那夫人便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大门在眼前合上,慕溶月清晰地听到,他在门外对奴仆交代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
竟是要将她软禁起来。
宋景渊倒影在窗扇上的身影渐渐消失,慕溶月终于失力地跪倒在地,伫立在一地的残羹冷炙中,无助地掩面而泣。
……
暮色沉沉,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书房的梨木书案上。
宋景渊一袭深色长袍,正独自坐在书房中,随意地翻着书卷,可那紧锁的眉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小厮端着一幅画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轻声道:“大人,画师已经画好夫人的画像,送来了。”
宋景渊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放下手中书卷,示意小厮将画展开。
画卷缓缓展开,画中的女人正是一脸温婉笑意的慕溶月。她坐在闺房的琴案前,素衣胜雪,眉眼低垂,专注地拨弄着琴弦。
这幅画,是半月前,他忽然有感而发,特地请来宫中的御用画师,为慕溶月作的画。
看来,已经来不及交给她看,讨她欢心了。
宋景渊的目光落在画像上,原本冷峻的面容愈发阴沉,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他心中五味杂陈,紧抿着薄唇,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画轴,直到指节发白。
***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半月。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时候,庭院内的春花渐渐长出了花骨朵。
这几日,慕溶月始终待在房中,一日三餐皆由奴仆送来,她果真没有再踏出过房门半步。
偶尔静下来时,她会对案弹琴。
哀怨连绵的琴声,好似在将她心口的闷涩宣泄。
直到这一日,她拨动指甲,却发现那弦倏地断了。
杏雨惊呼着围了上来,一脸的担忧:“这下如何是好,这可是小姐最爱的琴啊。”
慕溶月却神色恍惚,一语未发。
杏雨担心极了,唯恐她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便搬走了琴架,半跪在她身侧,低声询问道:“小姐,若不然,杏雨去设法给公主府递信,求老夫人替小姐说情,解了小姐的门禁,相信老夫人她不会坐视不理的……”
慕溶月顿了几许,却是摇了摇头,“我只想化解矛盾,不想再与他争吵了。”
“可是,小姐……”
“如果把我关起来,能解他的心头之恨……那就随他去吧。”
杏雨这才明白,原来,她不是不争,只是累了。
见慕溶月这般消颓的神色,杏雨心中也是说不清的难受。
夫妻之间,从不怕争吵。若是吵得厉害,反而说明这感情便还有的调和,夫妻二人至少是同一条心,都是想要携手一同走下去的。
可若是有朝一日,连吵也懒得吵了,那才是真正的心灰意冷、无法转圜了。
见杏雨一脸忧思,慕溶月便主动错开了话题:“你的脚可好些了么?”
“回小姐的话,已经好多了。”杏雨牵住了慕溶月的手,冰冰凉凉的,让人好生心疼,“小姐不必担心我,杏雨出生便是为了保护小姐的。小姐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
慕溶月轻叹了一口气,却是苦笑道。
“所以……他砸向你,何尝不是对我的一种警告呢?”
杏雨一怔,明白她指的是宋景渊那日对她的动粗之举。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主子,只能继续为她暖着手,“小姐……”
……
琴坏了,慕溶月想送出去换根弦,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索性,只好作罢。
于是,她的房中便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寂静。
太安静时,她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知怎么,无论她想什么,最后都会想到谢羡风。
她总是情不自禁地缅怀着谢羡风。或许,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斯人已逝,风花雪月的浪漫也好,不堪回首的伤痛也好,统统都被留在了过去。
她再也不会被伤害了。
如今,唯有那不被打扰的梦境,才是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栖息之地。
这夜,慕溶月又梦到了谢羡风。
她梦起了她曾经为他做的那些傻事。为了他去裁制合欢襟,为了他去缝制香囊,为了他去学习骑射……
桩桩件件,如今想来,真是既可爱又傻气,让人不禁会心一笑。
真奇怪啊。
明明她对他总是爱恨交织,甘与痛参半。
可是,到了最后,当她追思起他时,
却只能记起他最好的模样。
她想起,初遇时,他还只是个小侍卫,一身正气凛然、意气风发的模样。那天风和日丽,他弯腰蹲在河边,为她捏了一个泥帽,幼稚地哄她开心;
她想起,他们的大婚之日,他身着喜服,用挑杆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记得那时她心跳得很快,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她还想起,怀上欢儿的那夜,他将她按在马鞍上,眼中是她难以忘怀的温柔。
最后……
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最后一副画面。
他高坐于马骑之上,丢下一颗头颅。他说,愿意用自己来换她的一条性命。
他说,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梦境的最后,画面开始变得扭曲而疯狂。
她看见,谢羡风在她面前,被绑住了四肢,五脏六腑都着起了火。眼看着他的肉身之躯就要被火海吞噬,在她的眼前变得四分五裂,肝脑涂地。
慕溶月的眼被血色染红,她不禁失措地恸哭出声,不住地呼喊他的名字,却再也于事无补。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化为了灰烬。
直到他死了,她方知,
原来……她并不恨他。
她只是爱他爱得很痛苦。
朦胧之中,慕溶月感到眼角的湿润被人轻柔地擦拭而去。下一瞬,她便听见耳畔传来一声遥远的轻呼。
“阿月,阿月……”
再度听闻那人的嗓音,几乎让她潸然垂泪。
“别再哭了,”那声音却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吐息,“……你让我的心都要碎了。”
慕溶月含泪地睁开眼,却恰好对上了谢羡风柔情似水的双眸。
她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阿羡……”
话音未落,她的呼吸便被夺去。
慕溶月感到身上之人愈发压近,含住了她的唇瓣,双手也攀上了她的腰,紧紧扣住,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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