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应了一声,便搀着盲眼的阿婆朝后院走去,隔着门窗还能听到阿婆渐行渐远的推辞和杜仲的安抚声。
云景怡看着此时正亲手收拾桌上物品的田御医,他连穷苦人家的诊金都不收,又派人送病者回家,这样一位医师怎么可能会枉顾人命,乱开药方。
正当她悄悄环顾整个后堂时,田御医已经沏好了一壶茶,桌上摆了四杯茶盏,袅袅雾气升腾。
客随主便,众人也未推辞便在桌前坐了下来,云景怡抿了一口茶水,是尚好的贡菊。
沈星烨倒毫不拘谨,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两条长腿恨不能伸到门外,果然沈星煜一回军他便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田御医没有什么架子,见沈星烨两口饮干了茶,便提起茶壶为了倒了一满杯,放下茶壶,田御医缓缓开口:
“老朽与令师,曾是同门师兄弟。”
同门师兄弟?!
难道田御医与师傅师承同一人?那为何这么多年从未听师傅提起过他有什么同门?
云景怡手指摩挲着茶杯:“请恕晚辈资历浅薄,晚辈并未听师傅提起此番前尘过往。”
对面的老者叹了一口,原本精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田医师沉寂了片刻幽幽道:
“是老朽一时没有料想到,前段时日曾听闻沈将军前往南疆请了一位医师,医术精湛,老侯爷的病症也已痊愈。”
“从南疆而来,年纪轻轻医术高绝,姓氏为云,老朽本应猜到姑娘是云苏合门下的徒儿。”
她听到田医师这般感叹,指间茶盏微晃了一下,澄黄的茶水映出几圈涟漪,她的心中徒然升起一丝不详。
若田医师能猜到她师承何处,这整个天都城,肯定还会有其他人猜得到!
云景怡面上不露声色,只轻声问他:
“田御医与家师,为何多年不曾往来?”
田御医落寞的神色更加暗淡了,良久才缓缓而言:
“当年,我与令师同时拜师医圣石寒水,还有一位同门大师兄,我开悟最晚,天资在三人之中自然是最差的。”
“师傅医术高深,秉性高洁,他并未嫌弃老朽启蒙较晚课业难以精进,一直辛勤教导。”
一旁的沈星烨听到此处玩笑道:“田御医,您开蒙最晚还能入宫做御医,那您的师傅的医术一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田御医被他调侃了一番,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欣然一笑:
“二公子说的不差,虽不知老朽的师傅是否前无古人,但至今仍是后无来者,哪怕是集整个司药局的御医,也无法与师傅相较一二。”
这样一位医师,他门下的徒儿果然是出类拔萃。
“为何您与家师这么多年不曾联络?”
云景怡不解,为何同出一个师门,却从未听师傅提起过这位师叔?
在宫中司药局任职,这岂不是光耀整个师门?
听到她的问题,田医师眼神中的光消失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散了一半,他垂眸看着茶盏中的金菊,沙哑的声音缓缓道:
“老朽的师傅曾有一条门规,也正是因为这条门规,老朽与两位师兄产生隔阂,再也没有联络。”
一条门规?
他的话令其他三人一脸惊讶,方才见这田医师救苦救难,慈悲心肠,是什么样的门规导致同门师兄弟之间再无任何交集?
师傅出师后一路南下游医,至于那位大师兄,云景怡也曾多次见到师傅与他有过书信往来。
为何独独没有提过这位田医师?
云景怡回想起师傅曾经的举动,若说眼前的田医师与其他二人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便是……
她心中一震,面上闪过一丝惊讶:
“难道是因为田御医……”
老者再度叹了一口气:“姑娘猜得没错,老朽师门其中一条门规便是,出师之后不得入宫室皇族任职,违者将逐出师门。”
“啊,不得入宫任职?”
林青鸾听到这番话也是万分惊讶,仔细思索一下倒也属实,以师尊的医术,他想要在宫中任职那是毫不费力的。
云景怡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曾听师傅讲到,当年出师后,大师兄执意留在北域行医,而师傅选择一路南下。
师傅一路上摇铃而行,沿途行医,后来还养了一只小黑狗,在南疆被人称为“黑犬山医”。
只是,从未听师傅提起过他还有一位小师弟,难道就是因为这位小师弟背叛了门规,选择入宫任职御医?
田医师回想起往事,已近古稀之年的老人脸上流露出伤感:
“恩师本是前朝名医,他一生痛恨皇室的残暴,用了许多法子才摆脱皇族的束缚,他规定门下徒儿出师后,无论因和缘由都不得再入皇室任职。”
田医师喃喃低语,眼神之中皆是落寞:
“可是,老朽没有法子啊,大师兄出师后留在北域,二师兄南下游医,我本想也四处游历济世救人一番,可是家中实在清贫,父亲做工受伤瘫痪,母亲也身患重疾,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要有饭食。”
“那段时日,我一边四处行医挣点散碎银两过活,一边还要带着一家躲避战乱。”
“后来,听闻镇北侯与陛下在苍梧山胜了,老朽再也不愿过这种日子,趁着宫中招御医,便借着四处行医挣来的一些名头入宫任职。”
“再后来,老朽曾与令师有过一次书信往来,令师曾在信中邀大师兄同我一道前往南疆,可是,那段时日恰逢陛下大赦天下,昭告百官,而老朽的名字恰恰在文册之上。”
云景怡听到此处沉默了,她下山游医时确实曾听过昭告名册,那些文官武将、各职官衔均在册,用以向天下万民昭示皇室重视人才,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均有入仕任职的机会。
沈星煜接任镇北军将军的时候,也曾出现在昭告文册之上,所以那些南疆百姓才能对此津津乐道。
看来,田医师终究与师傅走了不同的路。
一个留在南疆苍梧山,成了一名山医。
一个背叛师门入了宫,成了一名御医。
田医师今日说了这么多,难道只是为了向自己讲述这些前尘往事?
云景怡抬眸看向对面的老者:
“家师现隐居苍梧山,若无紧要之事平日里避世不出,本医师也只是家师门下第四个入室弟子,虽不知家师是否还对田医师背叛师门门规心怀芥蒂,但方才见到田医师济世救人的心肠,家师若知晓,想必会理解一二。”
“多谢姑娘宽慰,这些年,老朽曾试图联络远在北域的大师兄,但均无法得到回音,心中挂念着与令师的同门情谊,却又不敢轻易打搅。”
田医师沉沉地缓了一口:“时光催人老,一眨眼,都是垂垂老首了。”
一时之间,整个后堂内沉默着,连云景怡自己都没有料到会在天都城遇到师傅曾经的同门,思虑良久,她终究还是开口询问:
“田医师,可有什么话带给家师?”
白发老者续了一盏茶,听罢,似乎是已经认命般摇了摇头:“罢了,已经这么多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就各自明了。”
即便是师出同门,在历史的车轮之下也难免会走向不同的道路。
云景怡刚想站起身向他告别,田医师却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臂:
“云姑娘,你今日出手相救老朽,老朽冒死向你提醒。”
“镇北侯府老侯爷已经病愈,姑娘尽快离开天都城!这里不宜久留!”
他说着,锐利的眼神看向后堂门外的位置,秋风吹过掀起门口挂着的帘子,并无一人经过,田医师的眼神却万分谨慎。
“若再晚一步,恐怕姑娘将再难以脱身!”
第61章 楼中相遇
云景怡掌心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老侯爷的病情是多方缘由造成,积年累月留下的旧疾再加上被人恶意下毒,连韩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情景却被她一个小小山医治愈。
这是天都城, 不是南疆荒野乡村,这里每一个人都有好几副面孔, 虽然下山前猜测到这其中有蹊跷, 但是根本没有细想过老侯爷被自己治愈病愈会是多么令人震惊的事。
或许真的如她所想, 有人不愿让侯爷病愈。
甚至,老侯爷的病情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若真是如此,沈星煜入宫三日毫无音讯, 又因军情紧急连夜回军, 难道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感觉有一盆雪从头泼到脚, 令她整个身子愈发冰冷,听方才田医师的话他似乎知道一些什么。
云景怡刚想张口询问,沈星烨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他口中愠怒朝田医师质问:
“哎, 田御医你这是怎么说的,难道我们堂堂镇北侯府还能让云医师置身险境吗?”
田御医神情谨慎:
“二公子误解老朽, 云姑娘救回老侯爷, 听闻中秋那日又前往碧海阁为花魁诊治,只怕, 宫中已经有人盯上了姑娘。”
“宫中?”
她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抖:“为何宫中会注意到我一个小小山医?”
“姑娘糊涂啊, 在姑娘到天都城之前,整个京城都在看镇北侯府老侯爷能不能撑到年底, 老朽与韩御医曾是同僚, 韩御医一直随侍太后左右,连他的医术都毫无办法的情况, 姑娘冰雪聪明,不妨认真思虑一下这是何缘故?”
田医师压低了声音:“再者,听闻姑娘曾在中秋那晚前往碧海阁为舒音音诊断,那舒音音背后之人是二皇子,虽然二皇子是有些心智不全,但是当年他母妃一族可是权倾朝野,难保不会有人借舒音音来试探二皇子是否真的心智残缺。”
“云姑娘,趁着你还未深陷此局,赶快离开天都城,回南疆去!”
白发老者说完,云景怡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圈套之中,仿佛有无数透明的丝线将自己一点点捆起来,令她无法挣扎。
可是,若真如田医师所说,为何师傅会让自己随沈星煜一同下山?
以师傅的机智,难道看不出这其中有问题的蹊跷吗?
还是说,师傅原本便已料到,是故意遣自己下山,所以才派无隐前来?
一切都说的通了,沈星煜与无隐并不相识,所以那日见到无隐救下马哲才会如此惊讶。
老侯爷中毒一事,据说那个下毒的丫鬟死在城郊一条暗河之中,一个战功赫赫的侯府出了这档子事,京畿府衙和刑部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而舒音音坠落,她原本以为只是涉及八年前之事,未曾想却是有人要试探二皇子!
就连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沈星烨也皱紧了双眉,他似乎并不赞同田御医所言:“可是二皇子已经疯傻了八年,就算二皇子母妃一族有漏网之鱼,难道还能借二皇子起事?”
云景怡大脑转的飞快,沈星烨所言在理,一个疯傻了八年的皇子朝野之中谁会把他当回事,为何有人要借舒音音来试探二皇子呢?
除非……
除非背后之人知晓二皇子在假意装疯,想要趁机使他露出破绽!
只要二皇子为了舒音音冲上高台,无论他是真疯还是假疯,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陛下最厌恶皇室之人与风月之地有关联,哪怕是一个心智不全之人,也会成为皇族的污点!
可是她却在那晚去了碧海阁为舒音音诊治,她明显地察觉到杜御医一副不情不愿的神情,想必,整个朝中都知晓这是一滩浑水,若不是三皇子有令,恐怕连杜御医都不愿走这一趟。
云景怡深深皱起双眉,自己已经步入这一局,无论如何不能把青鸾牵扯进来!
今日必须要先将林青鸾送出天都城,沈星煜曾说过他已经安排好了护卫,先回府找到常总管,请他安排人手送青鸾回南疆。
她才刚及笄,还有大好的人生,家中还有双亲哥嫂在等着,她不能在京城之中出事!
云景怡霍然站起身,朝田御医道:
“多谢前辈冒险告知,今日之事,还请前辈守口如瓶勿要外传!”
她说完朝老者行了一个礼,拉着青鸾的胳膊朝沈星烨使了一个眼神便要朝外走去,田医师见状匆忙起身拦下:
“云姑娘,今日你为老朽仗义出头,已经惊动了金羽军的关将军还有京畿府衙卢大人。”
田医师说着,精明的眼神看向沈星烨:“若姑娘有需要之处,请姑娘一定传话出来,或者请二公子代传!”
“多谢前辈,本医师下山入世一场,问心无愧。”
她说完,一手紧紧拉着林青鸾朝万康堂前厅走去,走出铺门,晚秋午时和煦的光照在脸上,她原本还想同青鸾一起逛一逛药行,现在已然是来不及了!
“走,先回府。”
云景怡顾不得解释那么多,带着林青鸾急匆匆地朝镇北侯府的方位走去,走出数十几丈来到街角一处偏僻的角落,沈星烨在身后忍不住高声喊停。
他一手掐腰,一手撑在一间铺面门前的柱子上,口中气喘吁吁。
铺面柜上的伙计伸过头,试探问道:“这位公子,要买点啥不?刚刚出炉的炒瓜子来几包?”
伙计见他一副虚弱的神情啧啧叹了一口气,心中暗笑,这公子看着一表人才的模样,怎得如此瘦弱,又瞥了一眼撑在柱子上的手腕,这胳膊也如此细。
这样孱弱,还能与两位美人同行?难道京城之中已经盛行这等男风?
小伙计不解地摇着头,转过头继续翻着木筐中的炒瓜子。
沈星烨朝一个安静的角落示意了一个眼神,云景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角落临着墙边,看起来倒是一个好方位。
三人走到墙边,云景怡不解地看着沈星烨:“二公子为何喊停我?”
“云姑娘,你仔细回想一番,那田医师所言是否真的完全属实?”
沈星烨用袖子抹了一下额上的汗,他虽然不像哥一样对朝中事物多有关注,可是他毕竟常年居于京中,又与李宗鹭经常溜在街巷之中吃吃喝喝,皇族之事,他多少也是有些耳闻的。
此前曾听公主提起过这个田御医,只说他本没有任何背景,全凭一手精湛医术在司药局行走,就连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御医都对他刮目相看。
今日竟然亲耳听到这些陈年旧事,那石寒水又是谁?
竟然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我方才也疑心过,为何这般凑巧田御医与家师是同门师兄。”
云景怡皱着眉头思虑着:
“可是,田御医所言的许多细节,确实是师傅并不外传的秘事。”
“比如,家师的名讳和师承何处,还有,家师的大师兄确实留在北域行医,这些若非田医师与家师曾是同门,定不会知晓如此详细。”
她思虑缜密,田御医的警告犹在耳边,她顾不得思考这么多只想赶快让青鸾离开此处。
正当她准备回府时,看到沈星烨的瞬间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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