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经仵作查验,这三人,并非死于木、水、火三种元素中。
而是在死亡之后,再被吊尸于木,淹尸于水,焚尸于火。
人都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是辱尸是什么?
看完三本卷宗,花芜还分析出了一点。
三分案卷的证人证词中,皆提到过,此三人于死前两日内皆在程溪县一家名为“春风醉”的青楼出现过。
证言一般难以如此详实,也得亏是官锦城的雷霆作风,才叫她理出了这一条线索。
“春风醉,你们查过了吗?”
“自然是查过,”官锦城道,“只是春风醉是本县第一大青楼,没去过那的男人,恐怕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也对,这程溪县的府衙县廨,看着宽阔气派,一应家什用具用料考究、做工精细。
偌大的县廨,人却不多,除了值房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其他的舍房大多空着。
可见当地民生富庶。
俗话说饭饱思淫欲,这程溪县的男人,怕是没有不逛青楼的。
而这春风醉,在程溪县内人气最高,何况,这三名死者中,一人是官宦之子,一人是土豪之子,还有一个是自诩风流的文人,这样的三人,三两天走上一趟烟花巷柳,倒也属正常。
当真应了“骄奢淫逸”之前三项。
官锦城说了一些之前调查春风醉的情况,问:“莫非大人觉得或许春风醉中或许会有线索?”
“倒也不是。”花芜心中似在思量。
官锦城见花芜收起卷宗,查看了眼这个少年玉翎卫的神色,“木水火,本县的曹都头曾向下官提过一嘴,或许会同民间的某种祭祀有所关联?”
当然,这话只能私底下说,京都皇城中本就生了“天降惩罚”的谣言,皇族对此事忌惮。
官锦城心里再急,再疑惑,也只能试探性地提一提。
“木水火,祭祀?……辱尸?”
花芜脑中忽地一闪,案卷中的几个文字片断,忽地映入脑海。
她快速找来纸笔,重新翻开卷宗,在被害人那一栏目里,仔细看了一眼,又在手指上掐掐算算。
最终在纸上分别写了三个字,“土、火、金”。
“竟然是这样!”花芜面容凝重,身形顿在案前。
“怎么?”王冬见花芜脸色不对,匆匆放下茶碗,二郎腿一松。
“大人可有什么发现?”官锦城也跟着着急。
“是辱尸,也是辱命。”
花芜想不出,这三人到底是得罪了什么样人,才被害了命,甚至连其命格也不放过。
她看了官县尉一眼,面上的神经依旧无法松弛。
“官县尉,按照令郎的生辰八字推算,他用神为土,乃是命格主土之人?”
官锦城面色一僵,如同被剥了皮的树干一般,瞬间有了枯色。
“你、你、你是说……”
他向后退了几步,此时连敬称也顾不上。
“官县尉请节哀。”
当着他的面,花芜无法说出“令公子不但被人杀害,更是在死后被人破了命格。”这么残忍的话。
官镜廷用神为土,命格主土,可却在死后被人用木桩钉于树上。
木克土。
不仅仅是官镜廷,余下两位死者亦是如此。
命格主火之人被泡在了水中,命格主金之人被置于火中焚烧。
水克火,火克金。
究竟有多恨,才会杀了他们,再毁了他们。
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死后不得安宁!
像是某种泄愤……
夜起,春末夏初已有了几分燥热。
花芜冷静地分析完这些之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能够推算出这些,却不代表她能接受这样的做法。
王冬为官锦城斟茶,饶是他能说会道,此时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宽慰一位丧子老父的心。
也是到了这一刻,花芜才发现官锦城这一路的不急不躁,是一层多么脆弱的掩盖。
“官大人不如先回府歇息,我与王冬打算去春风醉走一遭,你放心,此案由圣上亲自过问,我们二人定然全力以赴。”
“我知道、我知道,”官锦城的魂似是被抽走了一半,两眼无神,嘴上说着知道,可一份心思却似被扯得四分五裂,不能形聚。
“只是下官身份特殊,不便同去,不如今晚由犬儿引路,带二位走上一遭?”
“也好。”
他们二人到底面生,贸然前去,自是惹人提防,若是由一熟客带路,自然再好不过。
送走了官锦城,他们换了身行头,按照京都那些公子哥的做派收拾出几分风流模样。
不一会儿,一辆由两匹枣红骏马所拉的马车便停在县衙偏门。
车上下来一位年轻人,双眼虽说也是狭长,却全无官锦城的那股凶相,那人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鼻梁高挺,倒是有种别样的风华。
“在下官佑廷,乃是官家长子,特奉父亲之命,领二位大人前往春风醉。”
上了车后,花芜才发现这外表平平的马车里头,装饰着丝绒铺就的地毯,窗牖上挂着的绉纱上嵌着金丝线,最为夺目的还是一架金丝楠木的匣子里,塞着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
如月一般,发着清光。
比明烛还要亮堂。
三人不过于车厢中寒暄了两句,便已到达春风醉。
马车从角门驶入,到了院中卸客,随后又从另一边的偏门驶出,由此可见春风醉揽客用心一斑。
“哟!今日是哪阵稀奇的东风,竟吧官大郎子吹到我这春风醉来了,不知是今日北风吹得凶呢,还是我这太醉人了?”
一风韵妇人扭着腰肢迎了上来,却是与官佑廷保持着一点距离。
“妈妈好说,今日接待府中贵客,特地引到你这春风醉来,若只我一人,必然是去隔街的南风楼了。”
说罢,他大大方方地看了花芜和王冬一眼,神态大方,却无半点扭捏。
花芜和王冬默契地对视一眼,心中齐道:好家伙!
“妈妈若是不能请来莞棠姑娘和柳絮姑娘,那可是大大地折了我的面子。”
其实这两位姑娘是他们在马车里便商量好的,恰恰是与三名死者生前有过关联。
“春风醉哪里敢让官大郎子折了脸面,莞棠屋子里这会儿有人呢,还是请贵客先到柳絮那屋去饮几杯薄酒,待莞棠那边得空了,我再让她也过去陪着,如此安排,官大郎子可还满意?”
“甚好甚好。”
于是三人在小丫鬟的引路下,到了柳絮的纷飞阁。
未进门时,却已听得里头无力软绵的娇俏笑声不止。
小丫鬟纳闷呢,妈妈不是说了柳絮屋中无客么?
无客也会有这般荡漾的笑声?
她歪了歪头,又不好让门外的贵客久候,便随意敲了两下门,径直将门推开。
四四方方的会客厅中,低矮的酒几上,置着一壶两杯。
一身若隐若现碧水纱衣裙的姑娘,正捏着兰花指为慵懒地盘坐于正中的男子斟酒。
不愧是第一青楼调教出来的姑娘,不说身姿眼神,单单是那挺翘着的指尖,都狠狠地透着一股妩媚。
花芜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在用女人的眼光审视着厅中的二人。
她心中莫名吃味。
家破人亡之时,她只是一个懵懂少女,而后颠沛流离,直至入宫四年,她从不知道自己若着女装,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而今看着这一幕,她骤然明白,除去这其中的风尘味,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般充满着女性柔美写意的一面。
遗憾吗?
不能够。
这是她早就选好的路。
她只不过是十分意外地见到了那个让她没自信的人罢了。
他怎么来了?
那双眉眼不同于往日,竟也染了几分暗昧。
厅中那人举杯饮酒,侧眸,醉眼含春。
“师弟,你怎么也来了?”
黯哑的嗓音磨过花芜的耳廓。
第36章 控制念想
他逛青楼。
这是花芜心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
他怎么能逛青楼呢?
这是第二个。
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她不是没听过、见过。
也常听王冬提那么一嘴,太监并非无情无欲,只是宣泄的方式同常人有别罢了。
花芜见过与太监对食的宫女,也有面颊含春的幸福时候。
当然也有无名无分,被掌事的大太监欺负蹂躏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怜人。
有人熬得过去,却也有受不了这般嗟磨,自我了断,被一卷草席裹出宫,弃于乱坟岗。
她当了四年太监,还有王冬这样的朋友,没法去评论一个太监宣泄欲念的方式。
可心底深处,不知为何,却对萧野定了义。
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可他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花芜想起了那个从芷兰宫揽华殿抖着双肩出来的小宫女……
就算是玉翎卫的首领,宦官头子,他也有欲。
花芜觉得自己魔怔了。
“哎,错了错了。柳絮屋里有人呢,莞棠那儿才是空着。”
春风醉的妈妈追了过来,向三人赔礼致歉后,又遣小丫头往两位姑娘的屋里各送了一壶好酒,这才作罢。
在他们离去前,厅中那人甚至风流地朝他们举杯致意。
醇酒靠在唇上,一饮而尽,只在珠心留下一点酒渍,于烛下瞧着愈发饱满浓情。
一点儿也不见被人撞破的尴尬。
对啊,他尴尬什么呢?
-
杜莞棠是春风醉的清倌。
她不似柳絮那般妩媚绰约,一身绣着兰花暗纹的月牙白裙衫,反而有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感。
正是文人墨客独爱的那种韵致。
最显眼的是一对正阳绿翡翠耳坠,玲珑剔透,价值不菲,可搭在她身上,都成了衬托她清丽出尘的饰物。
柳絮脸色白皙,可肤色却同脖颈与手臂的不太一致,应当是敷过铅粉。
而杜莞棠的白净却是由内而外,不论是那张脸,还是脖颈和手臂,都很均匀。
她行事谈吐中规中矩,若非屋中熏香撩人,美酒浓醇,简直要让人以为她是于观中修道的女炼师。
闲话了几句后,官佑廷知他们有正事要办,他无官无职,不便旁听,便寻了个由头离开。
“二位恕罪,佑廷心不在此,还是想去隔街的南风馆走走,这里一切已打点妥当,一个时辰后,佑廷再来接二位,妥否?”
“南风馆,我能去吗?”比起查案和看得见吃不着的女人,王冬显然对这一新鲜的地方更感兴趣。
“成,你可小心。”
杜莞棠看着清淡,花芜自认还能应付得过来,只不过待会儿柳絮那边……
估计也没空接受她的询问吧。
官佑廷和王冬离去后,花芜有意遣走杜莞棠身边的小婢。
她起身,在厅中随意走了一遭。
春风醉里能挂的上招牌的姑娘都有自己独立的小阁楼,而这间待客的正厅后方用水蓝纱幔和云母屏风隔开了一张躺榻。
甚解风情。
像杜莞棠这样的清倌都说只卖艺不卖身,不知又有几分真假。
花芜走到云母屏风前,掏出糖黄色腰牌,“玉翎卫办案,还请姑娘配合。”
杜莞棠顿了一息,无奈笑笑,“大人可是为了县尉公子的案子而来?”
“看来莞棠姑娘有话要说。”
杜莞棠摇摇头,独自坐回蒲垫上,为花芜斟了一杯薄酒。
“大人请坐,其实,案发后,官县尉已亲自来过几趟,可谓软硬兼施,而莞棠已将所知的悉数告知,官三郎死前一日,的确来过我这里。”
杜莞棠自饮一杯,眸中显出凄色,“其实三郎一向视莞棠为知己,莞棠虽为清倌,三郎却从来对莞棠敬重,何曾想……”
“那便烦请莞棠姑娘再将那一日官镜廷在春风醉的事,再细说一遍。”
“三郎是春风醉的常客,原先同柳絮交好,并不到我这来,后来的相知亦是缘分……”
杜莞棠所言和官锦城告诉花芜的,基本无差。
那日夜色刚临,官镜廷如同往常一样,在杜莞棠的小阁楼中饮酒,说了好些话,直至夜深醉浓了才离开。
因春风醉的进出极具私密,那一晚离开阁楼之后,一名唤作春生的杂役将官镜廷扶至前院等候官家的马车来接。
官镜廷那日的确喝大了,整个人如同散架了一般趴在院中直吐,春生上前帮扶,却被吐了一身。
这件事有春风醉的妈妈小厮能够作证。
官镜廷是活着离开春风醉的。
这些花芜在卷宗里见过。
“春生将官三郎送离后,一身脏衣,甚为狼狈,大家都见到了。”
“嗯……”
花芜听着,又忽地起身,行至云母屏风前,“莞棠姑娘的这张卧榻,不常用吧?”
杜莞棠是清倌,这卧榻不常用的意思,也很明白。
“大人说的是,不过偶有客观醉酒,会在此休息一二。”
“想来莞棠姑娘的才情,定有过人之处。”
花芜负手于身后,站在云母屏风和水蓝纱幔之间,二者之间正好露出一处洞眼。
花芜目光穿过,瞥见九成新的黄花梨木卧榻,一根立着的橼上有一点赭石色痕迹,上面正落了一只不住地勾着腿的苍蝇。
正巧这时,被遣走的小丫头脚步匆匆地回来。
“姑娘……”她面上带着一点急色,附在杜莞棠耳畔说了几句话。
“知道了。”杜莞棠神态从容,一双望人的明眸始终带着一点点笑意,“大人可还有需要莞棠配合的之处?莞棠必然知无不言。”
姿态从容谦和,可这话的意思已有了赶人的意思。
花芜也不将这态度放在心上,她在春晓楼该问的该看的都完成了,而连环杀人案中的第二、第三名死者却是纷飞阁的客人。
她这时候本该转去纷飞阁的,只是……
花芜心里又浮起那副懒散的眉眼。
这时候,是时候吗?
花芜从春晓楼退了出来,恰巧遇见鸨母身边的引路丫头。
“郎君请往纷飞阁,柳絮姑娘得空了。”
“得空了……”
噢,这么快?
这-么-快!
花芜打从心底有些同情萧野了。
丫头推开门,花芜抬步而入,层层叠叠的纱幔垂落,正中的矮几中央仍坐了一个人,却不是柳絮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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