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佑廷念完,朝花芜苦涩一笑,“这是往生咒,家父有命,叫家里人晨昏必诵,其实,程溪县之前一直不风行这个,故而在大人到来之前,我们并没有人想到过这一层。”
花芜点点头。
其实,这三起案子已过去有些时日,如今并无法从现场再寻出什么特别来,花芜不过是想走一走,找一找这其中的联系。
而与这树隔十里之地便是第二起凶案发生的地方,碧翡湖浮尸。
再到第三起命案里被焚尸的地方,竟然也只隔了几里远。
“是不是因为这三处凶案现场离得近,故而也作为并案处理的一项依据?”花芜问。
“是。”衙役答道。
如此一来,花芜愈加疑惑,既然如此,为何官镜廷的案子和往后两起案子会有那般区别?
若真是同一人所为,结合卷宗里的那几处描述,那倒真像是……
像是赶工做的。
返程的路上,再无需官佑廷的马车引路,给萧野拉车的骏马矫健,一路奔在前头。
午后阳光热烈,花芜口渴,微张着唇,配合着对案件的思考,时不时轻咬一下。
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之人的心正在被火烧火燎。
萧野的心没被烈阳烤得烦躁,却禁不住花芜这几个无意识动作的撩拨。
此刻,他们之间并无矮几。
可却多了一道鸿沟。
萧野不知道昨夜是如何说服自己的,有个人似乎能治愈他的顽疾。
即便这个人是男人,是太监,那也胜过他一辈子软不拉耷。
喜欢一个太监,总比对谁都提不起兴趣要好吧!
说不定,这只是开始,有了这一次,以后他就正常了呢?
可这个小太监今天说什么了,说他不喜欢男人,还说想娶一门媳妇。
那他萧野这辈子,岂不是没盼头了?
萧野总结了这些时日和这小太监的相处,得出一个道理:这人身上有反骨。
小事顺从,好拿捏,可在大事上,却有股反劲儿。
萧野伸直了长腿,交叠隔着,几乎就要碰到花芜身下的矮凳,像是刻意在侵略小太监的领地。
他右手抄于胸前,左手肘抵于右手腕上,食指在唇边轻轻摩挲,克制着体内呼之欲出的冲动。
不能急,必须徐徐图之。
——他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
皂顶马车在程溪县的一家汤水铺子面前停下。
花芜在车上便闻到了一股香甜清凉的气息,她本就口渴,还想着回了县廨之后再约王冬一同出来饮茶。
这会儿,倒是不用萧野解释,寻着味道就自己跳下了车。
土包子进城一般,在汤水铺子前东张西望起来。
“怎么,你的那本杂记里,没提过程溪县的夏日汤水?”
花芜愣了一下,狡黠地摇了摇脑袋,“还真没有。”
也听不出真假。
各色各样的汤水上头吊着木制的牌子,分写书着:“酸梅汤、甘草汤、药木瓜、姜蜜水、江茶水、香薷饮、紫苏饮、漉梨浆、凉水荔枝膏、雪泡梅花酒”。
花芜站在盛放这些汤水的长条食案前,只觉得脚下不断地冒着凉意。
一仔细看,这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食案,而是红砖垒成的长条形凸起。
萧野凑了上来,“就跟热炕一样,这叫冷室,里头放的是冰砖。”
“冰砖?”
花芜没多想,只道原来富庶的城镇就是这么避暑度夏的呀!
真羡慕!
“用硝石所制,应当是从府衙里偷偷买出来的。”
萧野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因而,也靠她靠得极尽,像是怕走漏了风声一般。
“什么意思?”花芜也学着他的模样,踮起脚尖,将唇往他肩上凑了凑。
萧野心里似有一群浮蝶飞过,正想抓住点什么,花芜已缩回了身子,站在那儿,盯着一大盆药木瓜发呆。
那药木瓜是用蜂蜜同几种药材先将木瓜腌制一番,搁滚水里煮到发白,再捣成泥,最后与冰水混合。
“想吃那个?”萧野问。
花芜的确想吃那个,闻起来最香,可此时也只能忍痛,违心地说了声“不要不要”。
毕竟夏日衣裳单薄,那裹胸实在把她勒得慌,可不能再长了。
最后花芜只要了一碗凉水荔枝膏,因为她没吃过荔枝,就想借此尝尝。
可尝到嘴里之后,才知道这碗荔枝膏里头根本就没有荔枝。
凉水荔枝膏是用乌梅熬成胶状,再将果胶融入冰水。
虽说滋味亦是极好,可此刻的花芜却望着萧野碗里的药木瓜痴痴地发呆。
两眼恨恨。
“花芜,你吃好吃的怎么能不带我!”
王冬和官佑廷终于追到了这儿。
王冬本就觉得没能上萧野的马车,在官佑廷面前折了面子,此时给予找补,又不敢找萧野下手,便一屁股坐到了花芜身边。
萧野眉头一皱。
官佑廷听王冬在车里提过一句,说这人是他们玉翎卫里的师兄,他还以为王冬的含糊其词乃是不够重视,便朝萧野微一颔首。
只觉得这人的脸色比那冰室还冷,便又往王冬和花芜的长条凳上凑。
萧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条短短的条凳,两个人都嫌挤,此时却坐了三人。
“你,过来!”
萧野的弯曲的指节在花芜的荔枝膏前敲了敲。
“啊?噢……”
花芜抬眼看了看王冬和官佑廷探究的神色。
心道:噢,这两人一个明摆着喜欢男人,另一个正要往喜欢男人的路上拐,不能同流合污,不能暴露身份!
于是便乖巧地坐到了萧野身边。
王冬不死心,“花芜,你吃的那碗什么?我也来一碗。”
“不行,必须每个人都点不一样的,一起尝尝。”花芜不敢吃太多冰食,可又架不住对这五花八门的冰饮的喜爱。
她之前和王冬一起,就常做这样的事儿,遇上喜欢的吃食,不同的口味,定要选出两种最喜欢的,买来分着吃。
王冬习惯了,依花芜之言,又听从官佑廷的建议,另点了紫苏饮、漉梨浆。
接着向掌柜的多要了两个勺子,三个小碗。
依次从紫苏饮和漉梨浆里分别舀了一小份给花芜。
萧野被略在一边,王冬可不敢想,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需要落到同他人“分食”的地步,况且他碗里的药木瓜,嗯……
看起来并不好吃。
“不过,我这份吃过了。”花芜道。
“诶!兄弟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王冬大喇喇地笑笑,就拿起勺子主动去挖花芜碗里的荔枝膏。
可手还没伸到,花芜身前的食案上已然一空,冰碗什么时候已被人夺了过去。
萧野三指掐着花芜的冰碗,如同与人拼酒时那般豪迈,灭火一样的往嘴里灌。
那双写满了阴谋诡计的眼,却掠过了碗沿,不满地钉在花芜身上。
“口渴。”
萧野放下空碗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舌头和双唇,都是麻的。
的确,药木瓜稠些,荔枝膏里汪汪的都是凉水。
“你吃这个。”
萧野将药木瓜推到她面前。
花芜知道,大渝皇帝在除夕夜有将自己吃过的佳肴赏赐给近臣的惯例。
以示恩典。
莫非,这位九千岁也是这个意思?
花芜怕长身体,可再怕也不好意思拂了这个“恩典”。
“多谢,多谢。”
花芜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如沐洪恩般往嘴里送。
官佑廷和王冬看不明白,但也没去细想,他们安心于自己碗里的汤水,不曾奢想去分那一杯羹。
官佑廷问:“花大人,今日可还有其他安排?”
“去春风醉。”
“又去?”王冬问。
“是,昨日,还没跟柳絮搭上话。”花芜余光扫了萧野一眼。
至于为什么还没搭上话……
不可说,不可说。
第39章 你有耳洞
从凉汤铺子出来。
花芜跟着官佑廷回了县廨,没与萧野同乘。
迟远在车舆上打盹,听见萧野的脚步声,睁了只眼,见萧野一直揉着肚子,“爷,不舒服?”
“凉水吃多了。”
“嘿!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姑娘才吃那东西呢。”
这是迟远内心的真实想法,话已出口,方知失言。
“我是说,爷、爷儿们也喜欢。”
萧野斜乜着眼,只想请眼前这位玉翎卫里唯一的纯爷儿们连喝两碗。
“爷,今晚哪儿逛去?”
“春风醉。”
“又去春风醉,”迟远不怕死,接着问,“爷,您是不是……好了?”
萧野一边捋着冰凉的心口,一边寻思道:
无论是去春风醉,还是南风馆,绝不能让花芜独自前去。
他必须看着。
春风醉的女人一个个的都不简单,只想着扒男人的衣服,而南风馆……
那就更不能够了,倘若花芜要喜欢男人,那必须——
只能——
喜欢——
他一个!
晚膳过后,三人整装待发,还在县衙里呢,小吏却引了一个人进来,说是求见玉翎卫花大人。
领到小花厅,花芜一眼认得,这人是春风醉里杜莞棠的贴身小婢。
“大人,”小婢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对着花芜盈盈拜倒,“我家姑娘邀请大人今夜春晓楼一叙。”
“她邀请我?”花芜偏了偏头。
“是的,大人。”
“有话跟我说?”
“奴、奴不知,姑娘只是让奴来传话。”
“行,那你就回了莞棠姑娘,花某必然如约而至。”
本就要走这么一趟,花芜答应得干脆。
夏日白昼延长,三人在县衙里用过了茶,直至夜幕完全拉拢,这才出发。
刚出了县衙,便又见到了那辆皂顶的马车。
迟远朝花芜使了个眼色,花芜识趣地上了萧野的马车。
“爷,也是要去春风醉?”
花芜顺着迟远之口称呼萧野,毕竟“九千岁”三字,拗口,还显距离。
“陛下对此事颇为在意。”
“噢……”
敢情是来督工的。
花芜抿唇,点了点头。
无所谓,反正她从不怠工。
“让他们不必跟了,自行安排。”萧野吩咐。
花芜一想,也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陪她,如今有玉翎卫头子亲自出马,他们去不去的,倒也不妨碍,更何况是青楼那种地方,有上司盯着,恐怕也是该享的乐没享,该喝的酒也喝不尽兴。
不如就放了随他们去。
到了春风醉,鸨母一张笑脸迎了上来。
杜莞棠是清倌,亦是这里的一张特别招牌。
只要人气儿在,便能拥有很大的择客权。
鸨母知道杜莞棠今日邀约了官县尉家的贵客,还夸她识趣懂事来着。
丫鬟引着上了春晓楼。
杜莞棠见来的是两人,神色有一瞬的凝顿。
花芜察觉到了,“叶师兄,同隶属于玉翎卫,莞棠姑娘有话可直说。”
杜莞棠主动邀约,花芜便也开门见山。
人已邀到她的地盘,杜莞棠自然也不必急躁,慢条斯理地为他们各自斟了茶酒。
萧野自然是吃酒的,花芜却是端起了茶杯。
“昨日大人问话,莞棠想起官小郎君的垂恩,辗转反侧,后来竟真让莞棠想起一个人来。”
花芜很平静,“姑娘请说。”
“其实,在官小郎君出事之前,曾在莞棠这里吃酒,提起过一个人的名字。”
花芜和萧野对视一眼,状似无波,却又有种唯你知与我知的独特默契。
“官小郎君说,有个名叫张千的商户,借了他五百多两银子,如今却还不上。”杜莞棠浅浅一笑,“二位也知,官镜廷乃是县尉之子,道上黑白通吃,平日里也做些便宜营生的活计,放出去的银子没能如期收回来,便扬言要叫人教训那个商户。”
她沉沉吸了口气,眼睫下垂,仍是一身月白色的直裙,只不过兰花暗纹变成了睡莲暗纹,那对显眼的阳绿翡翠耳坠已被换下,只戴了一对银豆子素钉。
杜莞棠周身并无过多饰物,却更加显出一副我见犹怜之色。
难怪这样清婉的人,还能在春风醉中拥有自己的一栋阁楼。
“按说,如今官小郎君人没了,莞棠本不该多说这些,只是昨夜思来想去,越想越是心中存疑。莞棠思虑了许久,直至日暮才下了决心,倘若这些话能让大人找出杀害官小郎君的真凶,那么即便对死者不敬,莞棠也不得不说。”
杜莞棠的长相,其实偏文静,同她交谈相处,会令人一时忘了自己其实身在青楼之中。
“莞棠姑娘的这些话,不曾对其他人说过?”花芜问。
杜莞棠轻轻咬着下唇,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不瞒大人,官小郎君家大业大,为人大方豪迈,前后不知借了多少银两出去,出借得多了,总会遇上几笔收不回来的,他朋友也多,同莞棠在一起时,偶尔也会提及几个人名,莞棠未曾放在心上。”
“只是……只是昨夜大人来过之后,那张千竟也到了这春晓楼中。一开始,莞棠也没想起,这人便是官小郎君曾提过的那位商户。只是春风醉的佳酿甚烈,那张千才喝几杯,便没了形,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而他恰巧说了那笔五百里银子的事,还……隐约说了句,现在人没了,银子也不用还了。”
“莞棠这才将张千此人对上了号,昨夜思量甚久,心知唐突,却又不得不请大人过来。”
花芜没表态,只是对杜莞棠所言,点了点头。
张千这件事,一查便知,杜莞棠没必要撒谎,也没法撒谎。
说完正事,离开春晓楼时,月已中天。
花芜想起昨夜纷飞阁里的那一声软绵的惊叫,心中莫名滋味,那一身反骨忽地就上来了。
两手负在身后,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师兄可还有事要办?”
她的态度是,有事儿您就去,小的绝不打扰,不仅不打扰,嘴巴还严实。
“有事。”
“噢,那我先行一步。”花芜打算去找柳絮。
心里闷堵闷堵的,却摸不着成因。
脚底正要抹油,衣领被猛地揪住,“陪我去吃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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