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奇怪的默契!
过了垂花门,王冬立即跑到前头,将众人引向花芜的舍房。
毕竟他连着两日酩酊大醉,床被和整间屋子都臭得很。
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师兄,这儿请。”
萧野排在首位,顿在门前,却因为昨夜的那个梦,心思旖旎,仿佛只要跨过这道门槛就会窥见花芜身上的秘密似的。
萧野凛了凛心神,双手负于身后,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挺胸,控制着自己的念头,抬步来到茶案前,却没选择在主位落座。
他选了一个稍偏的位置,只需自然抬眸,便能透过翠竹屏风,瞥见床榻一角。
屋子和床榻干净整洁,像是不曾有人入住的痕迹,只是别于空房,又多了一股微甜的香气。
是属于其暂住的主人身上的味道。
口干舌燥,萧野伸手,想去拿一个茶杯。
为尽主人之宜,花芜亦伸手,正要将倒扣着的茶杯翻转过来。
两人的手就这么触到了一起,那一瞬,电光火石。
萧野的一颗心像是被放在筛糠上,抖了抖,颤了颤。
随后便有一只幻彩的弄蝶从胸腔振翅而飞。
花芜手上的肌肤和触感,竟和梦里的并无二致!
他看着小宦官面颊旁的细小耳洞,似乎看见了一朵垂坠而下的凤仙花,在一阵阵的上下摇晃中沁出桃红色的汁水。
一时恍惚,不知是现实入了梦,还是梦里的人走了出来。
他原想慢下来的。
却因为一个梦,令自己的欲望更加充盈强烈!
不想仅仅只是在梦里……
拥有他。
“爷,您觉得我说的有无道理?”花芜将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
“嗯?”
萧野嗓音黯哑,像是卡在喉间发不出来。
“爷您昨儿个没睡好?”迟远赶忙递了个台阶。
“嗯。”萧野低低应了句。
“昨夜雨大,扰人清眠。”
没睡好是真的,至于雨大……
梦里的那场雨,更大。
花芜觉得萧野的眼神似乎不大对劲,平日里清净凌厉的煞气褪得一分不剩,反染了一层让人看不透的浊气。
那层浊气像是正在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天旋地转,要将人卷进去,吸食到胃里,嚼烂了,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花芜的心怦怦跳得直快,原本理得清清楚楚的思路,瞬间乱作一团。
迟远:“花芜,那你再说一遍好了。”
花芜:“哦,好。”
她抿了口凉茶,将心里的那团乱麻用齿梳拨顺。
“是这样,方才说的是我在这个案子里发现的两个疑点。其一,是每次作案留下的麻绳,的确是将前期三起案子,连着今日这起凶杀案并为连环杀人案的重要因由。不过倒也不是麻绳本身有什么特别,兴许只是捕头和仵作行人的断案经验使然,他们将出现在案子中的麻绳留下了,并且作为并案的重要依据。而我在看完卷宗和验尸格里的图画后,也隐隐产生了这种感受,这麻绳是条线索,却又说不清这随处可见的麻绳又有何独特。直到,我今日在案发现场看到的那个绳结。”
花芜停下来,环顾屋里一瞬,紧接着侧身绕过翠竹屏风,从架子床上取下收拢床幔的一条缎带。
她走出来,不太顺手地拿缎带在手里打了个结,展示给众人。
“正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绳结。”
迟远和王冬挤眉弄眼,歪脖子歪脑袋,实在看不出这个绳结有何特别,但都产生了花芜所说的,别扭的感受。
“左撇子。”
解开这个谜底的人,是萧野。
“正是!”
其实答案浅显,一经解开,便显得毫无难度。
“打结时,惯用右手之人习惯将右手所握的绳子绕于左边绳子的下端,第一绑时,右手的绳头将被圈绳压在下方,从左上端穿出,而我手上的这个,正好相反,右手所握的绳头穿出时却是压着圈绳的。这是第一项,随后凶手在这个基础上,又将麻绳打了个活结。惯用右手之人,习惯于将结圈落于右方,将两截绳头拉于左边。左撇子正好相反。”
迟远和王冬再看,也跟着伸手比了比,的确如此。
“所以说,这连环杀人案的真凶是个左撇子。”王冬知晓迟远这两日正在调查张千,张千又是本案目前的嫌疑人,便又随口问道,“那张千是左撇子吗?”
“这点,倒是没打听过。”迟远撇撇嘴。
花芜却道:“我觉得不是。因为今日钟离仵作所作的验尸格我看了,死者右手较左手粗壮,筋骨更为突出,应是惯使右手之人。”
王冬诧异,“什么验尸格?怎么说到死者去了?等等……你是说!”
“我只是怀疑,我们刚在查张千,张千便失踪了,按照他好赌又逛青楼的习性作风,失踪个一两日,恐怕也无人察觉。这便是我的第二个疑点,那第四具尸体,究竟是否属于张千。”
迟远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我现在就跟衙里知会一声,叫他们着人去张家查查。”
花芜拦着,“等等,让官县尉和张家人今晚先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再亲自去说。”
-
第二日一早,张府里来了两名衙役,向张家人说了昨日在碧翡湖畔发现的尸体,还有尸体脚下的两颗黑痣。
夫人徐氏送走衙役后,回到花厅里,张家老爷张结依旧不改神色,只是那张单薄的脊背似乎驼了一点。
“你为什么就不肯认呢!”
徐氏气结,儿子已有四日不曾归家,往日他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母子连心,徐氏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惴惴不安。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张结不语,劲瘦的身躯空落落地坐在金丝楠木的圈椅中。
“你就不能多说句话吗,啊!”
徐氏手里绞着绢帕,恨不得一口唾沫逼到张结脸上,心中怨念丛生。
只管生不管教,儿子妄作胡为、倒行逆施只知道破口大骂。
骂得好端端的人从来不着家,心里总赌着一口气要翻身,要翻身!
要叫他老子高看他一眼。
现在好了,折腾着折腾着,把自个儿给折腾进去了!
徐氏的心,像是被那锥子一下一下地凿着。
张结终于抬头了,“说什么,哦!说你儿子就是那‘骄奢淫逸’里面的那个‘逸’?你敢认吗?你知道现在外头传成什么样了吗?就连皇帝都忌惮!那种不孝子,死了就死了,别死了还给张家惹上一身祸事。”
“为什么不敢认!”徐氏紧紧咬着后槽牙,脸上又悲又怒,“张结,你配当爹吗?!不管是‘骄奢淫逸’里面的哪个,那都是我儿子!”
徐氏捂着发颤的心口走了。
养出这么一个儿子,她认了,他不学好,她无计可施,如今咎由自取,她再怨也只能怨自己。
但她必须去给自己的孩子收尸。
第44章 手背青筋
程溪县之所以富庶,倒不是因为这个地方土地肥沃,得天独厚。
恰恰是因为数十年前,这里的人穷怕了。
那时候大家一门心思要走出去,到了外头,因为吃苦耐劳的本性,赚到了不少钱。
只因家中留下了老弱妇孺,故而在外头赚到的银子又流回了程溪县。
建屋修路,兴办学堂,最终也盖起了整个通州最大的青楼妓院和南风馆。
花芜等人此时正在去往春风醉的路上。
“所以张家人没来认那具尸体?”花芜问。
官佑廷解释道:“张父不认,但是他老婆徐氏已经往县衙疏通过关系了,说要给她儿子收尸。衙役顺道问了徐氏张千的生辰,县衙里识得五行命理的先生一推断,这张千命格为木。”
金克木,所以张千死的时候被灌入了属金的铅。
花芜:“所以说,张千死了,杜莞棠给的这条线索断了,连环案又回到了原点。”
因为前日的那场暴雨,路面上的青石板坏了几块,车轱辘一颠,车身紧急晃了一下。
花芜坐在马车座板的最边上,跟着抖了一下。
她刚要伸手抓住什么,身边的人便递了个什么过来。
“多谢。”
她借力扶稳,这才发现,自己接住的竟是萧野递来的手臂。
夏季衣裳单薄,他穿着素采水墨梅枝纹的宽袖纱衣,轻轻一抬臂,便能看见一条微微隆起的青筋从手背延伸至手腕上方。
充满了力量,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诱惑。
那条青筋生得真好看,花芜垂眸,却又悄悄转动眼珠子,偷偷看了好几眼。
一时失神,险些忘了将手放开。
今日他们坐的都是萧野的皂顶马车,官佑廷的马车在来的路上为了避让一个突然冲出街道的孩童,翻了车厢,车轮毂断了两根,车厢外壁沾了些许泥泞,当下正在修整。
萧野垂下手,轻轻搭在和花芜之间所空的座板上。
座板不长,两人坐下后,中间正好空出了一个手掌的距离。
此时,萧野的手轻搭在那里,倒像是某种连接,将两个人之间的空隙填补了起来。
就因为多看了那几眼,花芜脸热,后脖颈也跟着冒了点汗,不禁伸手拉了拉领口。
而这个小动作却被王冬捕捉到了。
“花芜,你穿那么多不热吗?你看你都捂汗了。”
“不热不热,我体虚,一到夏日便如此。”
她粗鲁地抹了吧后颈的密汗,装作大大咧咧的模样。
她当然不想穿这么多,夏季一直是她进宫后最难受的季节。
从胸到腰的束带裹了一层又一层,纱衣轻薄可透,的确凉爽,可她却穿不得。
刚入宫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稍一遮掩,便平平无奇。
如今一年接一年的,却是要越裹越厚,从胸要腰,都必须裹上一层,保持一致。
就是去年她也还能忍受,毕竟在宫里做的是巡夜的活计,凉快,又见不着几个人。
可如今嘛!
嗐!花芜在心里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赶紧破了案,回她庆和宫的独间里凉快地呆着吧!
这束胸穿在身上,最好便是不去想它,这会儿被王冬一提,心里生了个影儿,越发地觉得烦热。
花芜又轻轻拉了拉领口,另一只手,不住地往自己脸上扇风。
萧野斜着眼看他,觉得他模样滑稽,脸蛋红扑扑的,手上的动作一前一后,像是条幼犬一样,呼哧呼哧地趴在地上散着热气。
可……
随着领口一开一合,身体里的那股幽幽的香气,被带出了一点又一点。
侵进了他的鼻尖。
和县廨舍房里的那股微甜的气息一样。
四人乘坐的车厢本就没剩多少空间,萧野鬼使神差地扫了一眼对面的王冬和官佑廷,只见他们也正盯着花芜看,眼里不过是浅浅的戏谑和关心。
可他心里却不舒服。
“啪”的一声。
花芜的手被萧野一把捉住。
他温热的掌心将她小又柔软的手背压在了座板上。
“晃得头昏。”
萧野皱眉,脸色不豫,眼已转向别处。
花芜当了真,暗怪自己浮躁,惹得这位九千岁心烦。
她端正了坐姿,纹丝不动。
只是,这手被压着……
虽说萧野并没有下太大的力气,可她却抽不出来。
她偷偷去看萧野的侧脸,他却像是忘了这茬,一直没有松开。
到了春风醉,官佑廷告罪道:“家父身体不豫,佑廷不宜入小楼饮酒,便在这院中的凉亭喝茶便好,大人们请自便。”
“佑廷兄,我陪你。”
王冬自告奋勇,其实心底还是对萧野有些敬畏。
迟远更不必说了,他喜欢的姑娘是那种小家碧玉,文文静静,要过一辈子的。
这时候他宁愿窝在马车上睡一觉。
最后只剩花芜和萧野入了柳絮的纷飞阁。
柳絮见了萧野,眉眼带春,唇颊带春,就连扭动的腰肢,还有那微翘的尾指,都带着氤氲的春色。
萧野自然落座,花芜却在小花厅里走了一圈。
她的地方,风格同杜莞棠的春晓楼大有不同,她大胆放肆,花厅连着小卧间处没有遮挡的屏风,只有织法稀疏的纱幔,旖旎地垂了一地。
聊胜于无。
卧间的西面摆放着女儿家的梳妆台,上头一应金簪银钗、铅粉胭脂,应有尽有。
萧野喝着柳絮斟的酒,早已聊了起来。
花芜绕回食案时,只见他二人对面而坐,花芜若是不依着柳絮坐,便只好坐到萧野旁侧。
她选择了后者。
“张千呀,是我这的熟客了。原本都是住在我这纷飞阁的,那一日先是来了我这,而后又去了春晓楼,不过他在春晓楼也没待多久,也就半个多时辰吧,便又回了我这。”
那晚,张千离开后,萧野便来了,这等人间尤物摆在面前,柳絮哪还会去想什么张千张万呀!
说起春风醉里的争宠斗美,柳絮面露得意。
她才不像那个冷胚子,给自己吊着高价。
倘若当真那般清高,又怎么会在这春风醉里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栋小楼。
她柳絮从来直来直往,不吝于展现自己的魅力。
她喜欢男人,喜欢征服,更喜欢被征服。
想到这里,她吊着眼,深深望了一眼对面的那个男人。
仿佛没吃到的手的肉,又到了嘴边。
她吃吃地笑着,丝毫不羞于掩饰自己的渴望。
“那赵逸兴和孟礼是不是也是你的客人?”花芜冷不丁发问。
柳絮斟酒的手一抖,眼神扑闪,“什么意思?”
赵逸兴和孟礼正是“骄奢淫逸”连环杀人案中的第二和第三名死者。
“没什么,只想了解一下在你这喝酒会不会有什么后果。”萧野冷冷说了一句。
柳絮立马松泛了神经,风情万种,“郎君说笑了,这事儿说到底,不过是个巧合,谁让这程溪县来我这纷飞阁的人多呢。”
说完,她又抛了个媚眼,“怎么却不说,还有人来了我这,就升官发财了呢!这不是树大招风的道理么!郎君若在外头听了什么,可别妄信,我这纷飞阁可是快宝地,旺人呢!”
“那倒是,都说洒金街的未来东家极有可能是张千,姑娘这当真旺人。”萧野附和。
柳絮闻言一喜,伸出兰花般的手指,试图去触碰擎着酒杯的那只手,却被它不着声色地溜开。
那只手的手背上长着一条好看的青筋,从食指与中指之间为起点,一路延伸至小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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