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平十七年。
萧野终于知道了花芜对于这个年份执著的真正原因。
调查这件事,除了对花芜过往的好奇之外,还因,庆平十七年,于他而言亦是特殊的。
皇帝遇袭,身为禁军副统领的他在刺杀拦截中受伤。
借着此事产生的后果,时任御史中丞的季封向圣上谏言,恳请早立东宫。
尔后,迫于朝堂百官与谭氏一族的压力,谭皇后嫡子宋承奕如愿入主东宫。
东宫定主之后,季封从正四品升擢为正一品太子太傅。
这一切未免太过凑巧。
除了那年的河堤损毁案中的涉事官员,似乎也有另一拨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
萧野带着花芜登上紫来阁。
这座以晨光命名的阁楼在暗淡的黄昏下,并无特别之处。
花芜手里捏着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这把钥匙足有她一只手掌之长,初一看,可辨其做工之惊喜,匙柄的齿梳比之寻常钥匙要精细复杂得多。
“进去吧。”
花芜抬眼,但见平平无奇的两扇菱花格子门,在它们背后,不知关住了多少人、多少个家庭的命运。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钥匙,可钥匙和锁头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对抗的力量,她怎么也对不准锁孔。
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掌覆了上来,手心贴着她的手背。
萧野站在她背后,两只大臂夹着她的双肩,一手捏着黄铜锁头,另一只手带着她冲破最后一道关卡。
解扣时,黄铜锁芯发出的一声脆响,在花芜心中响起沉闷的回音。
八年了……
今日,她将会在当年的卷宗里,看到些什么?
卷宗里所记载的一切当真会是当年的真相吗?
不,一定不是!
那么她又是否能从中寻得蛛丝马迹的破绽?
萧野此时微弓着身子,下颌悬在花芜细弱的左肩上,他微微偏头,一双薄唇几乎就要咬在她的耳垂上。
“记住你说过的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独特的嗓音顿挫有致,吐出的气息拍在花芜的耳后下方。
紧接着,他退开身子,姿态从容地与她隔开两步的距离。
像是不愿多加干涉。
可他的存在感太强,每个细微的举动都会在花芜心里带起一阵风。
花芜转身回望他,“你不进去吗?”
萧野沉闷了一息,又上前绕过花芜,拨动了室内的开关,紫来阁阁楼顶端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开,紧接着传来什么东西转动的声响,室内瞬间亮如白昼。
“里头不可使用明火,卷宗亦不可外带,你尽早看完,将卷宗复位,便出来。”
他不进去。
“嗯。”
花芜点头,站定,坚定地转身走进了那个令她无比期待又有点恐惧的地方。
紫来阁密卷室的卷宗按照年份依次存放,并不难找。
当花芜行至密卷室中央的时候,抬头一看,便看见了室内亮如白昼的原因。
阁楼顶端的两片木板大开,上头嵌着一颗她一人怀抱大的圆球,那圆球发着莹莹亮光,既像太阳,又像月亮,既如玉石,又似夜明珠。
然而,就在这颗不知为何物的光源下,正正存放着庆平十七年的所有卷宗。
花芜意外发现,这个特别的年份里,竟只存放了独独一卷案件卷宗。
她颤着手,伸向格子里那个孤零零的卷轴。
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她不知自己即将抓住的是一次洗刷冤情的机会,还是一只即将把她拽向深渊的魔掌。
她抽开裹着卷宗的束绳,席地而坐,将薄卷小心谨慎地摊在手中,那一个个方块字在她手中跳动,那些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文字突然一个个地变得陌生。
卷宗写道:“庆平十六年,大理寺正南斗山领河堤使一职,前往昌南县修筑昌南河堤……”
花芜双唇紧闭,头疲惫地向后仰靠在存放卷宗的书格上,眼珠子向上转了转,才将心中激起的那点波澜压了下去。
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那三个字,熟悉又生疏。
只是,那个人,已不再是那个会爱她会训她的活生生的人物,而是卷宗里平躺着的,没有颜色,没有血肉的三个墨水字。
她的父亲,南斗山。
一个时辰过后,花芜已将卷宗反复研读了三遍,却是毫无所获。
这份卷宗的记载实在太过简单,对于经手过两个案子的花芜而言,这一份不足万字的记载,甚至不能称之为卷宗,而只是一纸平平无奇的记事。
里头按照时间顺序,毫无侧重地叙述了南斗山领河堤使,负责督工修筑昌南河堤一事,而后便是第二年春汛冲毁河堤,耗时九个月、三万人力、三千万两银子的昌南河堤于一夜之间被急汛冲刷得体无完肤。
良田被毁,村庄被淹,恶疫肆虐。
昌南县一夜之间堕入地狱。
大渝皇帝震怒,下令惩治所有涉事官员,南斗山身为督工的河堤使,首当其冲。
可对于这个案件最后的结论,却仅有寥寥数笔,南斗山伏法,一家五口皆受牵连,其妻同罪,其母及其一双子女于缉捕当夜失踪。
在这份卷宗里,花芜看到了另一个让她起疑的名字,昌南县知县都拾忆。
如果花芜记得不错,这位曾经的昌南县知县是个好道之人。
此人信道,礼敬道士,昌南县境内有座青沧峰,青沧峰顶有座乾元观。
那一年的水患过后,乾元观因地势较高,躲过了一场浩劫,随后便也广开观门,收纳避难民众。
可之后,乾元观却在庆平十八年的某一天突然人去楼空,逐渐荒废。
因为对昌南县与河堤案的关注,那些年,花芜总是想方设法从李美娘和花爹爹那里打听与之相关的消息。
-
亮如白昼的室内让花芜一时忘了时辰,卷宗里所写的一切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或者说是朝廷愿意对外展露的。
并没有新的收获。
花芜重新将卷宗束好放回原来的位置,缓缓退出了密卷室。
她盼了那么久的一把钥匙,并没有给她带来她所期待的或是惧怕的冲击。
她重新将黄铜锁扣上,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意犹未尽和无可奈何。
密卷室的门重新关上,像是隔绝了她和那个秘密的唯一通道,可花芜却又无法因此感到遗憾。
只因那个门她进去过了,看过了,找过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便也无需遗憾。
此时,紫来阁外头夜已深邃。
五层楼高的阁楼上,夏夜的风卯着劲儿疯狂地吹着,像是在对抗着这平地而起的巍巍高楼。
花芜散下的发丝被吹得粘了一脸,阁楼外围的栏杆稀疏,仿佛只要风大一些,或是脚一滑,便会掉下去似的。
花芜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双手抓着栏杆,凭栏下眺。
幽深的庭院中,意外地摇曳着一点微光。
花芜定睛,赫然发现那一点微光是一盏手提的灯笼。
夜色如水,这让花芜突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幽暗的深潭之上。
而深潭底端,正有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透过雾蒙蒙的水面,也在望着她。
那双洞察的眼,也正在穿透层层迷雾,看进她的眼睛里。
这让花芜有了一跃而下的冲动,但她明白那也只是一时冲动。
如今,深潭底端的那个人,已变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花芜飞奔下楼,她觉得自己几乎是用滑下来的,那么的迫不及待,那么的急不可耐。
而萧野只是站在原地,等着她。
往前提着的灯笼随着她的到来缓缓侧开。
然花芜却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她看着他那张举世无双的脸,权势遮天的手,活的煞。
“我需要你。”
她喉中带着一点哽咽,平日刻意装的粗声变成了柔软的细语。
说完,她上前一步,把隔在他们之间的那三步走完。
双手攀上他的双肩,踮脚……
轻轻“啪”的一声,提灯落地,灯笼纸瞬时皱了。
火焰蹿起,瞬间明灭。
第64章 知无不言?
花芜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
她的手攀在萧野颈间,踮起脚,柔软的唇瓣轻轻地靠在他的薄唇上。
试探地,一点一点地亲吻他。
有着说不出的虔诚。
她好像丢掉了一些东西,又得到了一些东西。
谁能说这得失之间的换算,究竟值不值得呢?
她想,那是她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光。
她不敢完全闭上眼,微睁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脸色。
第一次主动,得到这样的反应,多少会感到有些挫败。
她索性闭上眼,将全部注意力都倾注于这个吻上。
毫无章法的辗转,透着十足的青涩。
萧野没有表情,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情绪超脱了掌控。
那些他控制不住的东西,从指缝中悄悄溜走,逃出了他的掌心。
当花芜讷讷地松开他的衣领时,他才完全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萧野呼吸微沉,倏地捏住他的下巴,“这就结束了?”
被扑的他可还没回过味来呢。
“嗯?”
花芜从他脸上看不出喜厌。
可他的脸,却在霎时间垂下,唇瓣也跟着重重地压了上来。
和她的蜻蜓点水截然不同。
狂野的力道十分放肆,粗野而热烈,令唇齿间酸麻的感受愈加强烈。
他要把从指缝溜走的东西加倍还给他。
花芜睁着眼,任由这种铺天盖地的倾覆感将她压得严严实实。
萧野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
倏地锁紧。
不留半分余地。
明月看不见了,夜风听不见了。
她的五感里,唯有余他。
花芜不受控制地擒住了萧野的衣领,如同风雨中的弱小藤蔓,势必要紧紧依附在大树身上。
从今往后,他便是她的支点,她必须借助他的力量,拨开迷雾,为父洗冤。
-
分开的时候,萧野双眸蓄着浓稠的情愫,将身体里的晦暗不明的欲望展露得淋漓。
适才的拥抱让他更加确定,身前的这具躯体是柔的软的。
紫来阁第三层便是他所居住的寝室,这一刻,他产生了直接将人打横扛走的念头。
那句轻轻柔柔的“我需要你”成了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在他的五脏六腑,散风点火。
他一遍遍地向自己强调,眼前之人是个男人,甚至还是个有残缺的男人。
他是否能够抛下所有教条旧念,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们可以毫无隔阂地接纳彼此?
可小宦官今天主动了。
他的举动越是生疏,落在他眼里,越是真情流露。
就算难,他也想试试,否则可就对不起小宦官的这趟投怀送抱了。
萧野扶在花芜腰间的手渐渐垂了下来,落在腰胯的时候,花芜忽地一个激灵,紧紧地抓住了萧野躁动的指尖。
萧野有力地回握,拉着花芜的手腕,一鼓作气将她拖到了三楼。
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始,萧野索性先给他倒了一杯水。
看着小宦官捧着茶杯的手指颤颤巍巍,他又心软了。
而此刻花芜纠结的是,衣服还不能脱,脱了以后万一九千岁发现她根本就是个女子,幻想湮灭,发了怒,要把她掐死怎么办?
花芜端着水杯,一口一口慢慢啜着。
她的两眼从茶杯上偷偷冒了出来,打量着大渝第一权臣的卧寝。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应该说是完全没有重合之处。
他卧寝内的一切陈列,十分简单,于他这样身份的人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太过简陋。
茶几,矮凳,一个铜盆架,一张床。
甚至没有橱柜。
一眼便能望穿。
尤其是,那张床榻,不是张拔步床也就罢了,它甚至还不是一张架子床。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连个挂蚊帐的地方都没有。
除了一张床板,便只剩孤零零的四条床腿。
这让花芜很没有安全感。
但是那床被褥看着却是极为丝滑舒适,让人有股想要上前蹂躏一把的冲动。
而花芜也由此联想到了整个紫来阁的庭院布局。
有树,但不多,常年被修剪得光秃秃的,没有灌木,只有草丛。
这说明了什么呢?
花芜突然悟出了这其中的关节之所在。
一眼能够望穿的地方,必然无法藏人。
想到他便是在某次刺杀拦截中受的伤,因而起居之地也处处透着防备。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却直接将她拎到了他的卧寝。
花芜心里兀地多了几分同情,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柔软。
“在卷宗里,看到了什么?”
刚进屋的时候,萧野便看出了花芜的瑟缩和一点点抗拒。
到后来,竟然还多了一丝怜悯。
嗬,有了这几样东西,他是真的无法下手了。
哎,既然办不了那件正事,那便只能办另一件正事了。
“我发现,杜莞棠兴许是庆平十七年年间昌南县知县都拾忆之女。”
“为何这么说?”
当初让人调查杜莞棠的身世时,并没有这般具体的说法。
只因庆平十七年因昌南河堤案被罚入教坊司的女子太多,而庆平十九年被释放的也多同这批人有所重合。
被释放的罪奴秘密修改了户籍文书,之后流入民间,便如泥牛入海,了无痕迹。
故而,他们只能暂时猜测杜莞棠是因那年的昌南河堤案获罪,若要查到究竟是哪户人家,便要多耗人力时日。
而杜莞棠本人已在连环杀人案中自戕,这便使得调查的难度增大许多。
“首先,都与杜谐音,极有可能是杜菀棠的真实姓氏,杜菀棠既曾是戴罪之身,自然不会再用回之前的姓氏,而都姓又有些特别,于是杜菀棠便改了个音,再者,更值得注意的是,昌南县境内有座青沧峰,青沧峰顶有座乾元观,昌南县重道,而当时的知县都拾忆又是个好道之人。”
萧野这会儿也明白了花芜意中所指,“你是通过春生和杜菀棠的关系,推断出杜菀棠来自昌南县。”
39/101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