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时,薛府门前突然跑出一个惊慌失措的下人,朝着门口的守卫大喊:“出事了,快去报官,老爷被人杀了!”
“喂,伯牛,想什么呐!”
韩耕耘背后挨了刘潭一掌,被他拉回现实,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愣愣问他:“怎么了?”
“没听见啊,薛冰死了!咱们快下去看看!”
“什么?”韩耕耘脑中轰隆一声,回过神,已被刘潭拖拉着来到薛府大门前。
门前的守卫拦住二人,喝道:“什么人?敢闯右武卫长史地上!”
韩耕耘拿出御史台令牌,脚步不停疾入长史府,“御史台韩耕耘,前来察看薛长史被杀一案。”
守卫愣了一下,让开身去,“御史台?来得这么快?大人们快请进。”
韩耕耘与刘潭由刚才出来报信的仆人引路,来到前厅。只见堂前乌压压聚着合府老少,哭声喊作一片,全都仓惶不知所措,没人敢上前查看薛长史情况。
尸身横在正中,脸朝上躺卧,头朝堂外,胸前一支长箭贯胸而出,露出敛着寒光的箭头,地上还有一小截折断的羽翎散落。而站在这具尸体之前的,是双手沾满鲜血,脸色苍白的谭芷汀,她愣愣看着尸体,茫然无措。
“苍苍!”韩耕耘朝谭芷汀跑去,伸出手按住她的肩。
谭芷汀抬头,眸子如秋水含波,颤抖着道:“韩公子,他就死在我怀里。”
言毕,一颗泪珠自眼角缓缓滑落,缓缓地,也不知道流进谁的心里去了。
第34章 遇仙记3
韩耕耘扳开谭芷汀攥紧的拳头, 感受这双小手的冰凉和颤抖。一旁的侍女递上绢子和水盆,韩耕耘接过手绢,在水里沾湿, 像给一个小孩擦手上的糖霜,轻轻擦拭谭芷汀手上的鲜血。
水盆里的水似丝缕般花开,成殷红一片。
他根本不敢看谭芷汀的眼睛, 生怕又看到一双哭得通红, 如小兔子一般的眼睛。
刘潭站在一旁, 正向严骏打听凶案是如何发生的。
严骏神色慌张, 断续道“方才我们正和管家说话,他突然就向谭娘子扑来,我还以为他是要冒犯谭娘子。谭娘子将他推开, 他却倒地不起, 我们见他胸口横穿了一支箭,谭娘子手上也尽是鲜血,才知道他是死了。”
刘潭惊问:“他是管家?不是薛冰?”
严骏愣了一下,“是啊, 我们还未见薛长史,管家正要去通传, 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刘潭转向刚才报信的下人, “你不是说是你家老爷被杀了吗?”
报信下人脸色惨白, 连连作揖, “哎哟, 我才在府里待了一个多月, 刚才是急昏了头, 才把管家认成老爷了, 各位大人饶命, 可千万别说出去!”
刘潭无奈摇头,“啧啧,你这样的还能留在主家做事,也算是这家人心善了!”
报信之人讨饶:“大人,求求你们了,这管家从背面看实在太像老爷,我一时没看清,实在该死。”
刘潭笑道:“好了,走吧,别在这里讨打了。”
报信下人连连感谢,擦着汗,肩膀一高一低,脚步凌乱地往外跑。韩耕耘这才发现,这人大概因为刚才跑得太急,崴了脚。
韩耕耘收回目光,轻声对谭芷汀道:“苍苍,先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别想这里的事了。”
谭芷汀转头看向地上的薛府管家,手还被裹在韩耕耘手中,“他真的死了吗?”
刘潭蹲身去探管家鼻息,又查看了伤口,抬头,“箭直穿心脏而出,当场毙命。”
韩耕耘问谭芷汀:“不走吗?”
谭芷汀将手抽走,点了点头,却并不回答他。
一个穿着圆领便服的中年人与一个白皮青年从后堂走出。中年人身型与管家相似,但气度不凡,看起来这才是真正的薛冰。
薛冰震视管家尸身,其妻妾围上前来,大呼“薛郎”,并拉扯痛哭成一团,令薛冰一时极为恼怒,大吼一声:“都给我闭嘴!”
堂中立刻鸦雀无声。
薛冰看向韩耕耘一众人,脸黑沉沉的,问:“你们是何人?来我府上做什么?”
严骏上前行礼,“在下严飞尘,这位是谭娘子,我们来之前,是给薛长史递了拜帖的。”
刘潭亦是上前,报以一笑,“大理寺刘桃深。”
韩耕耘点头,“御史台韩伯牛。”
薛冰脸色随即转为和悦,尴尬一笑,“原来是严公子和谭娘子,我正是等着管家前来通传,久等不来,才出来看看,却不想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是让两位贵客受惊了。只是这二位,薛某人好似并没有相邀到鄙府。”
韩耕耘感受到薛冰怀疑的目光留在自己身上,他脸皮子薄,不觉红起脸来。刘潭倒是无所畏惧地回视薛冰,还带着一脸得意的笑。
一番尴尬的对峙之后,严骏上来打圆场:“他们是与我们一同来的,薛长史可能不知,这位刘公子是刘阁老家的公子。”
薛冰眼中生光,越发和颜悦色起来,“你看看我真是眼拙,连刘阁老的公子也不认得,既然来了,就到偏厅歇息一下,等薛某料理完这里的事,就来陪几位喝茶。”
严骏看了一眼有些呆滞的谭芷汀,躬身向薛冰又行一礼,“原本薛长史开口挽留,晚辈不该拂了长辈盛情,但出了这样不幸之事,薛长史怕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处理,加之谭娘子已是受了惊吓,我们就不在贵府叨唠了,待日后薛长史空了,小可再携众友登门拜访不迟。”
“即是如此,那薛某就不再勉强了,还望诸位海涵,恕韩某今日招待不周之罪,我定择期设宴款待,还望届时诸位能够赏光。”薛冰的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神情却颇为敷衍,赶客之意分外明显。
严骏与谭芷汀转身离去,离开前,谭芷汀瞟了一眼韩耕耘,这目光偏巧被他撞上,她又冷冷移开,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韩耕耘心中隐隐有些苦,却也不能做解释,只能咽下这个苦果。
韩耕耘看向管家尸身方向。这死者身份不高,却身着华贵绫袄,衣服袖口处有些磨损,还用线脚往上缝了一层,这说明衣服从前并不属于管家,大有可能是主家赏赐。从身量看,管家与薛冰的确相似,难怪下人将管家认成了薛冰。
如果连下人也将管家认成薛冰,那么这个凶手是否也是认错了人,他本想杀的人可能正是薛冰!
韩耕耘想象死者站立起的高度,再结合他后背被箭刺穿处,目光似直线向堂外看去。堂外有一座不高的巨大石屏,此时是白日里,人不可能站在石屏上刺杀而不被下人发现。那么只能是两边回廊小楼之中的某个窗户中射出的那一箭。
韩耕耘正想着,袖子被人扯了扯,回过头,看见刘潭正向他使眼色。他会意,朝薛冰拜别:“薛长史,那我们也走了。”
薛冰道:“刘公子,韩公子,改日再聚,来人送客人出府。”
刘潭说:“不必了,薛长史忙吧。”
刘潭挟住韩耕耘往外走,低声嘟囔:“好了伯牛,咱们不是来查杀人案的,是为了接近薛冰,现在已经算是达到目的了,别让人家生疑。”
韩耕耘看向回廊上的阁楼,左右各有一个高处的窗户,皆有可能是暗杀之人的藏匿之所,右边阁楼下有一片青苔,有仆役正在清扫。
“刘公子!韩公子!”有人在他们身后呼喊。
二人回头,见刚才那个一直在薛冰身旁的白皮男子赶了上来,他年纪轻轻,眼角与嘴角却都有皱纹,说话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柔苍老,“在下卢平,字不凹,鲁平人士,初来京城,与二位公子幸会了!”
“鲁平卢不凹?”刘潭眼睛直直盯着那人,嘴里玩味着他的名字,忽然眼睛一亮,“你是卢太后的内侄吧!我好像听人说起过你。”
“正是小可,”卢平一笑,嘴角甚至挂上了木偶纹,显得又憔悴老上几分,“我也正要离开,与二位同行。”
“好。”刘潭回道。
韩耕耘淡淡点头,他并不喜欢卢平身上那种阴郁的气质。
卢平又问:“刚才听闻二位是在三法司供职,真是青年才俊……”
卢平看起来善结缘攀交,韩耕耘在内心琢磨杀人的案子,并不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只一味任由刘潭应付交际。待他回过神,三人已来到薛府外,卢平正向二人作别,韩耕耘礼貌地点点头,刘潭干脆只笑送别。
刘潭夸张地抖索身子,“和他说话真是觉得难受。”
韩耕耘笑笑,“我倒看你和他相谈甚欢。”
刘潭伸了个懒腰,无奈道:“学兄啊学兄,官场上要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再讨厌的人敷衍几句总是要的。”
韩耕耘但笑不语。
三日后,薛冰府上的杀人案子移交大理寺。
韩耕耘不是刘潭,没有一个做宰相的父亲,三法司的各位大人们对他也是知之甚少,自然不能像刘潭那样主动去向长官讨案子查。所以此案,交给了别的人办理。
不过,又过了十日,薛冰果然兑现承诺,在珍馐坊宴请严骏及他的好友,列席自然有韩耕耘与刘潭。待二人来到珍馐坊,看到还有许多京城中的名门子弟在场,其中还包括卢平,那些纨绔子弟都由刘潭在桌下一一向韩耕耘做了介绍。
严骏及谭芷汀也在上宾之列,二人姗姗来迟,谭芷汀依然着男装,坐在韩耕耘与刘潭正对面。薛冰作为东家,向众人介绍了这场宴席的名头,为诗画与金桂。
此时正是金桂飘香之季,此宴饮桂花,食桂花,更以美酒为筹,饮一杯,便需当场作一首诗,以画中人物为题材。这本是一场雅宴,但随着薛冰将画轴打开,众人哗然,却又一时激起满堂哄笑。
这画中有一虎,匍匐在山石之上,但这虎背上却伏着一只妖娆纤细的狐,此画的意境非常奇怪。
在这席上,唯有谭芷汀、严骏与刘潭三人神色有异。
谭芷汀乍一见画,脸色煞白,那双大眼中有淼淼绰绰升起水汽,她倒了一杯酒,闷闷灌下,然后又灌了一杯,脸上立刻浮上两团酡红,眼神看向薛冰,已结上清冷的寒冰。
严骏脸色却是铁青,双目瞪视画轴,立刻想要站起身来朝画冲过去,却被谭芷汀伸手按住,用眼神向他示意,并摇了摇头。
刘潭脸上却是尴尬,朝谭芷汀罕见地怜惜一望,又转向韩耕耘,见他一脸茫然,似松了一口气般,也就自顾喝起酒来。
这幅画像是一个心领神会的哑谜,亦像是在京城众纨绔间一个众人皆知的笑话,唯有韩耕耘并不能理解其中的窍门。凭着他敏锐的观察力,这个谜似乎对谭芷汀有着巨大的影响。
他忍不住问刘潭:“这幅画到底怎么了?”
刘潭苦笑看着韩耕耘,“你当真不知道?若是不知道对你也好,我不想说。”
“桃深,我想知道。”
刘潭皱眉,韩耕耘见他放在桌案上的双手手指微微向内屈起,似十分犹豫。
“桃深!告诉我。”韩耕耘加重语气。
刘潭叹了口气,轻声道:“这幅画是在暗嘲太子与苍苍。听说前阵子,太子背着苍苍在御花园里扮老虎,此事被传到宫外,几乎尽人皆知。这些人当真胆大,竟然公然嘲讽太子。殊不知这画里的狐狸正虎视眈眈看着他们呐!”
第35章 遇仙记4
韩耕耘激动地站了起来, 桌上的杯盏被震到地上,砸得粉碎,引来席上一众人等的瞩目。韩耕耘跨前一步, 却被刘潭拉扯住衣角。
刘潭眼睛向上迅速一瞟,挺胸坐定,目视前方, 唇齿不动低声道:“这么激动干什么, 还想不想查明夜明珠的事了?人家正主还没出手, 你激动什么!看看不迟, 坐下!”
随着刘潭一声“坐下”,刘潭手上用力,将韩耕耘扯回了座位。韩耕耘又想从椅上起来, 刘潭干脆伸手环住他, 把酒送到他唇边。
这姿势实在有些不雅,韩耕耘只得将酒杯夺过来,抬头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水自喉咙流下, 有金桂香气馥郁唇齿。韩耕耘将酒杯砸到桌上,烦闷地望一眼酒杯, 胸口起伏, 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酒过三巡, 席上已醉倒一大片, 这诗也做了一首又一首, 不外乎梨花压海棠, 狐精迷帝王的狎亵之语, 每每有人作完, 都引来一众纨绔子弟叫好不叠。
韩耕耘注意到谭芷汀饮了不少酒, 面上酡红似病,用手支颐,身子轻轻晃动,目光迷离望向那幅画轴。
酒气上头,韩耕耘觉得自己血都要沸腾起来,一掌击在桌上,拍得手都麻木了。刘潭又想拉他,却也拉不住,人扑空摔到地上,干脆翻了个身,用手肘遮在额头上,装作酒醉睡了。
韩耕耘大步走向那副《狐仙伏虎图》,余光瞥到谭芷汀恍惚却炙热的目光黏在他身上。
严骏起身,不断呼喊:“伯牛!你醉了!快坐下!”
薛冰目中含光,亦是喝得面红耳赤,以为韩耕耘是上前来题诗,急忙站起来,唤人递上笔墨,“好好!咱们状元郎也要写诗,快笔墨伺候!”
韩耕耘酒醉,不免身躯摇晃,他努力站定,从薛冰手上夺过笔,把笔尖重重按在墨中,随后以笔末端轻触眉心,想了想,随下笔豪书,在画轴上一气呵成一首《贵公子与虎行》。
南山北山树冥冥,猛虎白日绕林行。
五陵年少不敢射,空来林下看行迹。
主人公业传国初,六亲联络驰朝车。
斗鸡走狗家世事,抱来皆佩黄金鱼。
却笑龙虎攀云上,学得反哺羽翼成。(注1)
韩耕耘洒脱搁笔,脚步凌乱向后退去,笑声从胸腔迸出,其状一反平日拘谨之态,放浪若酒癫。
在场多为读书之士,怎会不知这诗是在讥笑众人皆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如五陵公子见到猛虎不敢骑射,只敢捕风捉影在林下看虎爪留下的痕迹,他们依靠家业,尽干些斗鸡走狗的事,还要笑龙虎努力攀上云间,虎兽尚且知道反哺之情,因此长出双翼青云直上。
薛冰大怒,指着韩耕耘,“韩伯牛,你为何辱骂于我们!”
韩耕耘回身,朝谭芷汀一笑,拉起她的手就往厅外走。谭芷汀人任凭他拉着,乖乖就下了珍馐坊的木梯。
薛冰一众人等要上来追。地上的刘潭突然爬起来,身子七歪八倒,撞到众人面前。他突然目光一凛,手上的木筷飞出,直穿过画轴,深深插入墙壁之中。严骏亦挡在门前,向众人行礼,却一个人也不让出门。
刘潭伸开双手,袖子一个不落兜住众人,往里边敢,“咱们再喝酒!” 众人愣吓,随即露出尴尬的谄媚表情,皮笑肉不笑地大笑。一众人等坐回原位。
严骏在刘潭身侧坐下,二人相视一笑,刘潭饮下一杯,暗骂一句:“见色忘义。”
严骏闻言,在席上大笑不止,举起酒杯,与刘潭碰杯对饮。
韩耕耘与谭芷汀来到街上,秋日里凉风习习,吹在脸上散了酒气。韩耕耘对着谭芷汀笑,谭芷汀只绷着脸用探究的目光看他。她的头不自觉地向一边歪去,眼光灼灼,似一只可爱的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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