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耕耘伸手去抚谭芷汀耳畔。她下意识地转头躲闪,却仍是慢慢定住,谨慎的目光斜斜向韩耕耘的手指瞥去。
韩耕耘拨开细碎的落发,看到一对紫水晶的耳坠子,微笑,“你戴这对耳坠很漂亮。知道吗,这只耳坠陪我熬过了内狱的日子。”
谭芷汀一愣,用手推开韩耕耘的手,撇开目光,淡淡道:“韩公子,你醉了。”
韩耕耘低头,轻声道:“对不起,苍苍。”
“什么?”谭芷汀抬头,直视他双眼。
韩耕耘又郑重说了一遍:“对不起,苍苍。”
谭芷汀像被激起了什么心事,换上一副怒容,将韩耕耘狠狠推开,转身离去。她跑出一段路,忽然回头,大喊:“你现在和我道歉,晚了!”
她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韩耕耘想追,却又无论如何迈不开脚步。
韩耕耘回到待贤坊家宅中,不等玉娘端上解酒的糖水,便一头栽倒在自己卧榻上,昏睡过去。
到了第二日辰时,韩耕耘才辗转醒来,从榻上坐起,只觉得头疼欲裂,腹中也是恶心难受。刘潭坐在他屋中喝茶,他倒是衣冠楚楚,神清气爽,仿佛昨日并没有喝醉。
见韩耕耘醒来,刘潭上前,抱胸而立,“学兄,罕有看你喝得这般醉,当真是女色迷人眼啊!”
韩耕耘皱眉,站起,走过去狠狠撞了刘潭肩膀,去倒了一碗茶喝。刘潭夸张地在屋内转了个圈,站不稳似地哎哟含疼,“伯牛,救我。”
韩耕耘揉了揉眉心,待头痛稍缓,“刘司直也需我救?”
刘潭揉着心口,作哀婉状,“伯牛狼心狗肺!”
韩耕耘笑道:“好啦,昨日多谢你。”
“学兄喝得这般醉,也知是我替你挡下那些天杀的?”
“你别小看我,我后脑勺也是长了眼睛的,若非你与飞尘,他们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我?”
“那便足矣!”
韩耕耘适应了身体的不适,又道:“好了,不玩笑了。也不知薛长史家的杀人案子办得如何了,这案子一直没有交由御史台督办。”
刘潭自己卧到榻上,靴也不脱,双脚交叠,双手垫在脖子下,“学兄这可问倒我了,我是戴罪之身,案子的事我是一概不知。”
韩耕耘想起昨日自己做过的事,怕是已然得罪了薛冰,夜明珠之事大概不会如想象得那般顺利。但他并不后悔,欺负一个弱质女流,为大丈夫不齿!
刘潭问他:“伯牛,你在想什么?”
韩耕耘如实道:“我昨日题诗闹宴,怕是已得罪了薛冰,也不知接下来如何能够接近他。”
刘潭大笑。
韩耕耘不解,问他:“怎么了,桃深?”
刘潭翻过身来,看向韩耕耘,“伯牛啊伯牛,你昨日这般威风,怎么现在没辙了?你这脸皮也忒薄了,不就是写了首讽刺的诗吗,他难道还敢惹我们?我看他巴结我们还来不及,这不昨日就把极乐之宴的帖给我了。”
韩耕耘眉眼含笑,“还是宰相之子的面子大,此番多亏桃深了。”
“哎,谁让我摊上这么个学兄呐。”
彼时,玉娘来提醒二人用早点。韩耕耘洗漱后,与桃深简单用了些,他便坚持回御史台上差了。
到了与薛冰约定的极乐之宴日子,二人于子时来到汉城湖边。
不想实行宵禁的京城夜里,竟还能这般热闹,车马轿络绎不绝,人流如织。火罗国的月牙船停在湖边,如湖上仙山,灯火璀璨,船有五层楼阁,雕梁画栋,不时有异域声乐丝竹传来,红花绿柳衣袂翩翩,如水上遇仙岛,岛上遇仙人。
韩耕耘从湖岸上眺望月牙船,似乎于人群间捕捉到谭芷汀的身影,他心下大骇,急忙想要上船去追,却被刘潭撞了肩膀,他朝着刘潭眼神方向看去,太后内侄卢平正走过悬在湖岸与月牙船之间的木板,不觉心下起疑,“卢不凹怎么也来了?”
刘潭耸耸肩,“看起来这极乐之宴卧虎藏龙啊!要在湖上滞留一日一夜,还需万分小心。”
韩耕耘与刘潭相视点头,正准备上船,他用眼瞟到一个着装奇异的怪人。此人眉心画着一点黑墨,身着轻便铠甲,眼神在火把照耀下显出淡白色的眼珠,如同眇目,却又分明能视物。
此人与御史台所寻捕的杀人大盗楚是非画像十分相似。
韩耕耘心下起疑,暗暗跟在他身后。那人登船,未交邀帖,却交了一锭黄金,他与守船的守卫交换了眼神,又报了家门:“楚是非。”
守卫将楚是非引到后边去,上了一条系在大船之外的小船。
韩耕耘屏息听到,着实吓了一跳,果然是江湖上杀人无数的楚是非。他心下不觉对火罗国的月牙船有了更多的疑虑,却也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得暂且将心中不安的情绪按下。
刘潭将邀帖交给守卫,他走上甲板。韩耕耘还在朝楚是非去的那条小船看,刘潭在前催促。韩耕耘放心不下,心中忽生一计,定要试它一试。
守卫问韩耕耘:“你和这位公子是一起的?”
刘潭本要替他回答,韩耕耘却抢先说:“黑猫张霁。”
言毕,给守卫一锭早前刘潭借于他作为赌资的金子。那守卫竟也接了,朝韩耕耘一点头,将他指引到小船上。刘潭正欲上前,韩耕耘暗暗朝他摇了摇头,刘潭只能作罢,甚为不舍地走向大船。
二人就此分别。韩耕耘来到小船之上,船并不小,是一般的二层楼阁画船,只是相较于月牙船较小罢了。船上已设宴席,来了十多位客,皆是杀气腾腾的奇人异士。
侍女上前来问:“请问这位公子名姓。”
韩耕耘回道:“黑猫张霁。”
侍女一愣,指着席上另一人,“可是,这已经来了一个叫张霁的。”
一群人怒视韩耕耘,眼神中都是冰冷的警觉,似要在转瞬间将韩耕耘生吞活剥。而那个自称张霁的人正在喝酒,抬头看到他,扬起下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古人诗词拼凑乱改的,本人半文盲,实在写不了诗,阿弥陀佛,莫怪莫怪!
第36章 遇仙记5
韩耕耘眉头紧锁, 盯着对面那个“张霁”,不安地攥紧拳头。
侍女暗自将手放到背后,似握着什么东西, 她在审时度势,一改刚才的谦卑热情,冷面将目光投向韩耕耘, “你们中谁是真的, 谁是假的?或者说, 都是冒名顶替的?”
韩耕耘暗自盘算逃跑路线。
若想冲进去将谭芷汀带出, 再跑到岸上,成功的几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他已决心拼死一搏,至少要保住谭芷汀的性命。
韩耕耘如锅上蚂蚁, 煎熬在生死间, 抬脚欲往内拉出谭芷汀。
谭芷汀却又灌下一杯酒,神色自若地走出,她摘下幞头,抖落乌鸦长发, 露出小女儿姿态,娇滴滴道:“张郎怎得来得这般晚, 我都等得着急了。”
说着, 谭芷汀伸指抚上韩耕耘的额, 轻柔柔抚平他蹙起的眉心, 朝他顽皮地一眨眼睛。她依在韩耕耘身侧, 将头歪在他肩上, 清幽道竹叶香气袭来。
韩耕耘吓得不敢动。
谭芷汀看向仕女, “黑猫张霁本来就是两个人。你们之中有谁见过黑猫的真面目?雌雄大盗这事总听说过吧, 此事你可以问薛长史, 他人不正在那嘛!”
韩耕耘顺着她手指,看到猫在角落的薛冰,双方目光相撞,皆是一愣。
那侍女嘱咐其他人看好韩耕耘,自己转身,向薛冰方向走去。她背后正握着一柄弯刀,韩耕耘看后不觉毛骨悚然。
那侍女与薛冰耳语交谈,因难以听见,韩耕耘心中焦灼。
谭芷汀用手放在他心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韩公子,放心,有我呐。”
侍女与薛冰交谈后,手终于从背后抽出,又换上谦卑之态,对二人低头道:“已证明两位身份,刚才是奴婢冒犯了,两位里边请!”
谭芷汀从韩耕耘身上起来,他却还在呆愣中。
谭芷汀手指一勾,勾起他的衣襟就往里拖,“张郎,验明正身了,叫我们入席呐。”
韩耕耘随谭芷汀在宴上入座,茫然环顾一圈来客。大家虽都在饮宴,却个个神情紧绷,互不交谈,那衣下袖中也似藏着兵器,看起来绝非善类。
韩耕耘左边坐着个年逾古稀的婆子,把自己包在一件破旧斗篷里,头发上缠着绿植,发出阵阵恶臭。她右边坐着谭芷汀,她的旁边是个身着孝服的艳色妇人,唇脂画出血盆大口,让人见了心有戚戚,诡异可怖。
外号见手青的楚是非正在盯着韩耕耘,他用大拇指做出割脖子的动作。韩耕耘挺直腰背,故作镇定。
谭芷汀依附过来,轻声提醒一句:“张郎,放轻松些,别让人看笑话。你可知今日,你一头栽进了什么宴中?”
韩耕耘摇摇头。
谭芷汀把一杯酒送到他的嘴边,“天下清明,沧海暗流,一场杀人盛宴也。”
韩耕耘一愣,“什么?”
谭芷汀双眼迷离,用手指按上韩耕耘的唇,“嘘,小声些,既来之则安之,公子莫怕,有我呐。”
从刚才见到谭芷汀,韩耕耘就从她身上看到了有别于从前的一面,以往的她单纯可爱,虽说现在是在演戏给别人看,但演得也未免太像了,实在不得不令人赞叹。
相较之下,他这个雄盗就显得逊色不少,拘泥风度,胆小怕事,韩耕耘又将胸挺得更高些,也好让自己看上去更有魄力一些。
火罗国的月牙船上突然有人大声吆喝,岸边也发出人此起彼伏的声浪,看起来是要开船了。岸边一长排持火之人将火把高抛入湖中,如有无数流星落入水中。
小船在大船牵引下,也一同驶入黑夜。天边一轮圆月,半沉进湖中,灯火通明的画船驶入,形如巨蟾吞月。
宴席进行到此,客已都入座。
仕女奉上琼浆玉液,饕餮美食。众人只顾埋头喝酒,并没有人交谈,宴席之上的气氛十分诡异。
酒过二巡,由十多个金发碧眼的异域女子捧上一些色彩鲜艳的粉末。一些客人这才情绪高涨起来,你来我往地吆喝。另一些人开始自行食用,食后向空中展开双臂,神态飘飘欲仙。
韩耕耘本就是苦撑,一见仕女放上此粉,实在有些坐不住。
这粉他虽不认得,却在书上见过,是以金箔、石钟乳、朱砂、石英与玛瑙为材,碾碎,制成的五石散。出家道人常常服用此物,传说可助其羽化登仙。
谭芷汀也是皱眉。
大概是两人的举止实在太令人起疑,众人都在暗中观察他们两个。韩耕耘见谭芷汀捻起一小点,朝他投来坏坏一笑,心下大叫不妙。
“张郎,”谭芷汀直接坐到他腿上,用手环过他的脖子,在他耳畔吹气,“公子想不想试试?”
韩耕耘的冷汗从背心滴落,脖子僵直往后躲。他的头往后缩一寸,谭芷汀的手指就往前送两寸,一来二去,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向后翻倒,一声惨叫后,两人摔作一团,四条人腿加上四条椅子腿,朝天而蹬。
谭芷汀压在韩耕耘身上,抬起头,四目相对。
两人之间只有薄薄的衣服之隔,胸口剧烈起伏,紧紧密合贴紧。
韩耕耘能够感觉到她柔软和温热身子,与自己僵硬的身体合到一处,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
谭芷汀紧紧抿着唇,终是忍不住,笑作一团。
韩耕耘这才意识到,自己怕是又上了她的当。
谭芷汀撇头向他胸口滑去,鼻尖轻擦过韩耕耘的鼻子,温润润的,她把头埋在他胸口,痴痴笑个不停,带动他的胸口也跟着颤动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要办事回自己房里!别在这里碍眼!”见手青楚是非嚷道。
立刻有人起哄,有些下流之语飘入耳中。
韩耕耘的脸红到耳根子。
谭芷汀抬起头,轻声道:“正好,我们回房去吧。”
谭芷汀从他怀里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中,拉起他就往厅阁外走。在仕女引路下,二人来到隔间小屋。韩耕耘彻底松下一口气,望着谭芷汀与他紧紧相握的手,发呆。
谭芷汀还在笑,却突然抽开手去,坐到床上,她双手撑在身后,歪头,晶眸点点,问:“韩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韩耕耘如实相告:“刚才上船之前,我看见御史台一直在搜捕的杀人逃犯见手青上了此船,就想跟上来看看,不想会是这样的局面。苍苍来这里做什么?你说的杀人之宴又是什么?”
谭芷汀双脚荡起,浪漫天真,“韩公子真是连自己上了贼船也不知道!刚才那幅光景就吓怕了,明日可要怎么办呀!我是陪严哥哥来这里调查月牙船的,薛冰是此事的线人,你误打误撞,又卷进奇怪的案子里了。”
严哥哥恐怕就是飞尘兄了。
韩耕耘苦笑,叹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却还在纠结一个称谓。
韩耕耘问:“飞尘兄任中书省起居郎,其父严侍郎供职门下省,只议国政,怎会卷入案子中?”
他沉吟一番,又问:“难道是国事?”
“我也只是听严哥哥提起那么几句,说火罗国逃跑的什么王叔对大汤借兵的事十分怨恨,这艘月牙船里有古怪,薛冰是朝廷派来的钩子,严哥哥与他都是来查古怪的。”
大汤曾助火罗国新王登上王位,王叔芝婵难道怀恨在心,有什么密谋?
“难怪薛冰明明认出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可这杀宴又是什么意思?”
“薛冰查出,有一些在逃的重犯也来参加这极乐之宴,他们明明是来享乐的,却取了个杀宴的名字,可见有猫腻。不过,薛冰也查不出里边究竟是什么名堂。我只是听这名字有趣得紧,才求了严哥哥,让他也带我来这里。”
哎,果然是为了玩儿。
韩耕耘为谭芷汀的胆大和玩心而感到无奈,这些人里光一个见手青楚是非就足以威胁到她的性命,就算朝廷早有准备,这么多令人闻风丧胆的奸恶之徒聚到一块,也绝非儿戏。”
向来谨慎谦行的严飞尘难道也同意这样的胡闹?
“飞尘兄此刻在哪里?”
“薛冰让他留在月牙船上,他让我们分开上船。”
“可……”韩耕耘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好了,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该睡了,”谭芷汀放下床幔,从帐子里伸出一颗头来,“韩公子,你就在凳子上将就一夜吧。我不用绳子将你绑住,这样也能安心睡觉吧?”
“不用!”韩耕耘刚出口,就觉得这话冒着傻气,窘脚趾向内一抠,急忙把头别过去,目光无处安放,“苍苍你睡吧,我在这守着。”
“韩公子,我可还在生你的气,你若不安生,我定叫哥哥再把你抓进内狱!”
谭芷汀的声音从里边飘来,韩耕耘背后一凛,却不是吓得,而是窘迫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屋外丝竹管乐之声隐隐飘来,还有人的笑声,极乐之宴果然是一场日夜的狂欢。
26/68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