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韩耕耘低头看向谭芷汀。
谭芷汀用手指弹了弹自己的右耳垂,勾在耳上碧绿的珠子不见了,“刚才他抓着我,我趁机把耳坠子勾住了他后腰的衣服上,只要我们动作足够快,把这府上翻个底朝天,一定能够抓住他的。”
韩耕耘笑,“殿下很聪明。”
谭芷汀的脸颊上浮起两团异样的红,眼里也是水汽鞯模目光迷离且恍惚,仿佛没精神一般揉了揉太阳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黄氏在门外敲门,“两位贵客好了么?外子派人来催了。”
二人换好衣服。韩耕耘将门打开。
黄氏打量了一下二人,“衣服勉强算合身,湿衣服妾身会让人浆洗干净送还府上的,二位跟我来。”
两人跟在黄氏身后,依着原来的路径回到水榭。
谭芷汀行得很慢,跟在韩耕耘身后,仿佛埋不动步。韩耕耘小心翼翼打量她,见她无精打采,却又不敢多问什么。
水榭中,韦郎中正在与刘潭交谈,李鹅仍在池塘边勘验小红的尸身。
刘潭见到二人回来,用余光瞟了一眼谭芷汀,不解地皱眉,然后转头对韩耕耘道:“伯牛,小哑巴验尸没有验出什么古怪,确实是两日前溺亡的,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将尸体带回三法司,改日再来拜访韦郎中。”
韩耕耘抬头直视韦秋中,“韦郎中,刚才谭娘子在府上遭遇了歹人,还请大人彻查府上,将所有男仆聚集在此,我想一一做盘问。。”
韦秋中露出惊异之色,瞟了一眼黄氏,“什么样的歹人?”
“很难说清楚,”韩耕耘打量谭芷汀。
她支颐靠在扶梯上,缓慢张合双眼,懒洋洋点头,脸色从刚才的潮红变得苍白,“嗯,那个人欺负了我。”
韦秋中撇过头,手抓住扶手,迟疑难绝,倒是黄氏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神情自若道:“大人要查便查吧。”
黄氏利落交代下人,将一众事宜安排妥当。
她让管家拿来仆役的花名册,让管家一一念了名字,撇去年逾六十的与不满十二岁的,不管当值与否,直接圈点出姓名,命他们一刻钟内全都来水榭听命。
黄氏吩咐好众人,转头抬目,正视韩耕耘,“贵客,我这样吩咐可以吗?”
韩耕耘尴尬点了点头,“二夫人所说的正是我想做的。”
谭芷汀闻言,只是揉着额,闭目小憩,仍是没什么精神。
众人费了一番周折,未能在二十七名男仆身上寻到任何纰漏,他们全都在各个职上当差,互有旁人作证。
忽然间,有侍女惊慌失措跑进来,跪趴在地上,“老爷,夫人在睡梦中被人给掐死了!”
“什么!”韦秋中瞪大双眼,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与黄氏一同冲向后院。
韩耕耘一行也跟在后面。众人来到曾瞥见黄氏给大夫人梳头的绣阁前,破门而入。
屋中红罗纱帐,灯影晃动,扑面而来是一股子甜腻的鸭梨香。屋室极尽奢华,却显得凌乱不堪,一地滚落的珍珠,似散落在地上的雪片。
韦秋中的夫人横卧在塌上,双眼紧闭,神态安详,唯有脖子上留着一条血红的勒痕,预示着她已经遇害。
韩耕耘的脚上踩到一样异物,他抬脚,从地上拾起一颗碧绿的耳坠子。
这正是谭芷汀耳上的那个坠子。
韩耕耘转头,看向谭芷汀,只见她朝他眨了眨,茫然一笑,忽然身子向旁一歪,朝他倒来。
韩耕耘摸了摸谭芷汀的额头,滚烫滚烫,皱眉,才知道她是受了寒,发起热症。
第47章 扇灯与箫5
帐中熏着南国鹅梨香, 闻之令人昏昏欲睡。
一盏灯笼挂在帐前,造型古朴,形如羊角质地, 却更纤薄通透,灯笼洒下橙黄色的烛光,将红罗纱帐照得朦胧隐绰。
殷红的血在灯笼骨架积聚, 一滴滴落下, 渗入床榻上的被子。如果仔细看, 织金绿纹的衾被上早就落满了血珠。
韦夫人是被人用珍珠项链勒死的, 死前,有人扯断了链子,将珠子与链子散落到了地上。
工部郎中韦秋中对着床榻上的夫人大哭大喊, 全然没有一个五品官员的自持, 字字句句皆道明自己对夫人的意笃情深,和对她突然离世的悲痛欲绝。
黄氏神色淡漠,轻轻拍打韦秋中的背,连安慰的话也说得十分敷衍。
韩耕耘审问一直跪歇在碧纱橱外的侍女。
侍女吓得脸色惨白, 捂着胸口,语无伦次, “小红就说这府里有鬼, 晚上在各个屋子游荡……一定是小红, 变成鬼魂来索命……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不……我听到珍珠洒到地上的声音……冲进去, 夫人已经死了……窗开着, 可没有人……”
韩耕耘问:“小红曾说过这府里闹鬼?她究竟是怎么说的?”
侍女满目惊恐, “她说屋里明明没人, 却又亮着灯, 进去看, 灯火就灭了,也唤不出人来,夫人屋里有说话声,进去却只有夫人一人,夫人也说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屋里,还骂她见了鬼……”
韩耕耘想了想,转头对李鹅道:“李鹅,验尸!”
李鹅蹲身踩在床榻上,检查韦夫人的尸身,“被异物勒死的,尸身还是热的,死了不到一刻,”他掀起薄衾,韦夫人背后淌出殷红的血来,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上,他正想将衣服从韦夫人身上剥去,却被韦郎中呵斥住。
“大胆狂徒,竟敢对本官的夫人不敬!”
“她背后有伤,仵作勘验,”李鹅抬头,黑眸点点,“这是例行公事。”
韦郎中冷哼一声,“我夫人出身侯门,又有诰命在身,除非有三法司亲授验尸公文,否则谁都不能动本官的夫人。”
李鹅抬头看向韩耕耘,韩耕耘朝他摇了摇头。
韦夫人闭目而卧,面上显得恬静安详,相较于被人勒死的恐怖死状,她更像是在睡梦中突然死去的,更何况她背后还有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以这样的面容死去。
韩耕耘问黄氏:“你们夫人睡前有服安神药的习惯?”
黄氏回答:“夫人夜里多梦,睡不安稳,请大夫开了安神汤药,服用过后,果然好多了,便就此成了习惯。”
韩耕耘抬头,“那么这盏灯笼呐,夫人有点灯入睡的习惯?”
侍女呜咽着摇头,“夫人睡觉从不点灯!我从来没见过这盏灯笼。”
李鹅站在榻上,取下那盏亮着幽光的灯笼,用手指触碰颇有弹性的罩子,擦了一些笼骨上的血在指腹,轻轻搓捻,放在鼻下嗅了嗅,“血和人皮。”
韩耕耘跨前一步,谭芷汀倾倒下来,他不敢动。
李鹅提着灯笼,跳下榻,在地上搜寻一阵,用双指夹起一条丝线,线上最后一颗珍珠自线中散落,珠子在地上弹起半尺,滚落到卧榻底下,不见了。
这应该就是被扯断的凶器。
从质地来看,这条串珠的线似乎是丝与其他织物混合捻成的产物。
谭芷汀靠在韩耕耘肩上的身子滑脱下去,他抓住她的双臂,让她靠在怀里,勉强支住身体。
韩耕耘考虑再三,对韦秋中道:“韦郎中,今日本打算替大人查明贵府闹鬼一事,不想却发生这样的事,因事出突然,我三人未得三法司特令验尸,就此拜别,改日得了长官政令,再来贵府为韦郎中解惑。小红的尸身就暂且留在府上,还请大人妥善保存。”
“桃深,李鹅,我们走!”韩耕耘将昏睡的谭芷汀横抱起来,她的脑袋似水边的芦苇,风吹草动,软软撞向他怀中,“韦郎中,劳烦借府上马车一用。”
“管家,给他们备马备车,”韦秋中草草向四人行了个官礼,“家中遭逢变故,本官心焦力竭,还有许多事要安排,诸位慢走,本官就不送了。”
四人穿过前厅荷花池,仍是从那个嵌入院墙的门中钻出去。门前有一辆双马拉的华盖马车,韩耕耘将谭芷汀扶上马车,靠在车壁上。
刘潭伸了个懒腰,左右松动脖子,“好累啊!自从学兄进了三法司,我们就老是熬夜查案,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一点都不符合我贵公子的身份。”
“刘司直,韩侍御史,我先带证物回三法司了。”李鹅怀揣人皮扇,手提人皮灯笼,背后插着一柄苗刀,高挺消瘦的人影消失在黑暗的巷口。
韩耕耘与刘潭上了马车,车夫吆喝一声,车轱辘转动起来。
车内,刘潭头靠在车壁上,闭目歇息,“伯牛,你要带谭娘子去哪里?据我所知,给芳华公主营造的宫室还未落成,公主暂居东宫。凭你我官阶,大半夜的能进宫?”
谭芷汀微张开眼睛,迷糊呢喃:“不回宫。”
“桃深,你能带苍苍回你那吗?中书令府上空余居室应该很多……”
刘潭于黑暗中睁开眼睛,“伯牛,我阿耶要是知道我把圣人的芳华公主带回家去过夜,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这潭浑水我可趟不了。这个小丫头也真是的,像黏在你身上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韩耕耘转头看向谭芷汀,怔怔无言。
“我走了,”刘潭让车夫停车,在韩耕耘肩膀上重重一按,“学兄你自求多福!”他跳下马车,敲了敲窗门,韩耕耘拉开车窗帘子,“伯牛,谭娘子现在今非昔比,你……哎……多说无益,早些回去歇息吧!”
刘潭吩咐车夫去待贤坊。
韩耕耘扶着谭芷汀下马车,她很自然地勾上他的脖子,他也就只能抱着她进了家宅。他将谭芷汀抱倒塌上,她的身子深深陷进软枕中,他坐在榻上,蹑手蹑脚将被子盖过她的肩膀。
谭芷汀突然环住韩耕耘的肩膀,箍住他的身体,将他往身前压。他用手肘撑着床榻,避免与她靠得太近。
谭芷汀睁开清亮的眼睛,额头因发热蒸出薄汗,她用湿黏的鼻尖轻轻蹭他的脸,轻声呢喃一句:“公子……”
四目相对,瞳孔里倒映着彼此的人影,两人的脸越凑越近,眼看就要贴上,她却突然头一歪,手无力垂下,睡了过去。
韩耕耘自顾苦笑,抬起身来,抚了一下自己发痒的鼻子,捻下一根细长的头发,在指尖绕来绕去,颇为心烦意乱。他抬头,看到玉娘低着头,在桌上留下两套干净衣衫,默默走了出去。
韩耕耘靠在榻上睡了会儿,醒来时,看到谭芷汀正盯着他。他开口,嗓子有些哑,“什么时候醒的?”
谭芷汀在床上蠕动一下,滚到离他稍近的这一边,“有一会儿了,我口渴,想喝水。”
韩耕耘将她从被窝里扶了起来,腰后垫上软枕,起身倒水。他将水杯递到她手中,见她小鸡啄米般咬着杯壁,瞪着一双圆眼,笑意浓浓地盯着他。
她出了一身汗,衣衫都被打湿了。
“玉娘拿了换洗衣裳,”韩耕耘的目光投向桌案上上衣衫,突然想起她不穿旧衣裳,话卡在喉咙里,便没有说出来。
谭芷汀啄一口凉水,眉眼弯弯,“拿过来吧,我都冷死了。”
“殿下不是不穿别人穿过的旧衣吗?”
谭芷汀头一歪,“公子又不是别人,再说了,我不是第一次穿公子的衣服,公子的衣服有一股很香的味道。”
韩耕耘接过杯子,将衣服塞到谭芷汀手下,起身放下床幔,走开一段距离,背过身去,打破沉默与尴尬地问她:“我的衣服有什么味道?”
一阵OO@@的声音后,谭芷汀的声音传来:“公子,转过身来吧。”
韩耕耘转头,正瞧见她把自己套在宽大的衣服下,双袖折起,正放在鼻子前嗅,她满足一笑,然后虚脱一般陷进软枕中,“是南方金桔的香味呐。”
韩耕耘愣了一下,直视她的眼睛,“殿下,过了今夜,就回去吧。”
谭芷汀转过身来,把手垫在侧脸下,蹙眉盯着他,“公子,你是不是讨厌我?”
“殿下病了,东宫里有许多人可以照顾你,比我这里适宜得多。”
谭芷汀沉吟不语。
“殿下?”
“我阿娘以前总说屋子越大,人心越凉。”
“陈妃娘娘说过这样的话?”
谭芷汀缩了缩身子,笑道 “不过,那是阿娘对先帝失望了才这么说的,否则她也不会放着陈妃不当,跟着我阿耶去雍州做一个商人妇。公子,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韩耕耘的心像鼓点般打着,问出了埋在心里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选我?”
谭芷汀皱眉,咬着唇沉吟一番,“公子真的不明白吗?”
“我出身寒微,且无才无能,与公主并不相配。”
谭芷汀蹭了蹭枕头,笑道:“原来公子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公子,你过来。”
韩耕耘走过去。
谭芷汀挣扎起身,扑向他怀里,她的头枕在他胸口,牢牢环住他的腰,“公子,我们成亲吧?”
“……”
“如果你不愿意,就亲口回绝我,可是不要骗我哦,我听的到你的心跳声。”
第48章 扇灯与箫6
“你可以不再为了一己之私就去伤害他人吗?”
“你这是何意?”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 但人犯了错,自有礼、法、理去裁夺惩戒,若天下之人凭着个人喜恶, 就肆意剥夺他人的性命,一国的法度岂不是形同儿戏!薛冰叛国该死,但这该由三法司、由圣人去治他的罪, 而不是你……你又何必去脏了自己的手!更何况, 你还想要弑君, 一朝踏错, 如坠深渊。”
“……”
扑在怀里的人蠕动一下身子,良久都没有说话。
太久的沉默令空气凝结,连拥抱也热得过分甜腻, 活生生逼出鼻尖一层薄汗。
韩耕耘试探地问:“你生气了?”
“没有, ”谭芷汀淡淡回道,“你倒不如全说出来,让我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韩耕耘在心中哀叹一声,叹自己不解风情, 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说教,但他真的纠结于此, 不言不快, “或许我没有资格规束你的言行, 但我总希望这世间有一个这样的你, 一个更好的你, 就算是作为朋友能给你的一个衷心的建议。”
“……”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几乎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交叠起伏。他喉咙口如闷了团棉花, 心中局促不安, 嘴上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答应你,”谭芷汀回答得语气轻飘,仿佛并不当成多大的承诺。
谭芷汀长叹一声,把他拉到榻上坐下,她翻了个身,枕在他膝上,手臂横在额上,张开清亮的双眼,怔怔看向他。
“你就没有别的话同我说?”
“暂时……没有。”
“你还真是……真扫兴,还以为公子会说些甜言蜜语哄我,不想只是些教训人的话。公子,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成亲?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们两个之间隔着贵贱门第,隔着少帝不容,更隔着先帝一份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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