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被人剥了皮,连筋带骨的,扯下粉色小肉瘤,在水中一飘一荡。
缠住韩耕耘脚踝的是女尸的头发,他身子弓如一只虾,用手扯掉头发,再次浮到水面,攀上石桥,用力将自己上半身支出水面。
刘潭与李鹅各自站一边,挟住他的手臂,将他如个萝卜一般,拔出了荷花池。
韩耕耘坐在石桥桥上,双手向后支地,大口喘气。他看向谭芷汀,她已被人扶靠石桥壁上,小脸苍白,双目紧阖,低歪着头,似睡着了一般。
刘潭蹲身查看韩耕耘的情况,“学兄,你没事吧?”
“苍苍怎么样了?”
刘潭转头,皱了皱眉,“好像晕过去了。”
李鹅探了探谭芷汀的鼻息,“她没气了!”
“什……么!”刘潭与韩耕耘异口同声。
李鹅将谭芷汀扶到平地上,在她手腕上搭上三指,“奇怪,还有脉息,怎么就没气了!”
刘潭一挑眉,哼了一声,说:“要不渡个气,话本子里不是常常这样写,人被水淹暂时咽了气,另一个人嘴对嘴渡气最是顶用!”
李鹅嗤之以鼻,“从医理上讲,不如压胸来得管用。”
刘潭催促:“小哑巴,你看起来颇懂医理,不如就由你给她渡气,再压胸口,双管齐下,把人救回来再说。”
“可以!”李鹅推了推韩耕耘,“韩侍御史您让一让,我先救人。”
“你……你!”韩耕耘咬着舌头,瞪视李鹅,沉下一口气,撇过头去,有些结巴道,“还是我来吧。”
刘潭把手放在耳朵上,大声问:“伯牛,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到?”
“他说他来救谭娘子。”李鹅眨了眨眼睛,替韩耕耘回答。
“小哑巴,你闭嘴!”韩耕耘深吸一口气,弯身,小心翼翼将头凑近谭芷汀脸前。
他盯着她紫红色的薄唇,发了会儿呆,任凭心里怎样下定决心,就是不敢凑近。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到谭芷汀的眸子微转,人也仿佛动了一下。她的长睫毛颤动着,从微开的眼皮下射来清亮亮的目光,甚至咽了口水,仿佛每一个粉色的毛孔都在兴奋起舞。
韩耕耘闭上眼,长吁一口气。
呵呵,她又在戏弄于他
他皱眉,正想抬身,脖子却被她用手勾住,头往前那么一送,冰凉的唇在他嘴上蜻蜓点水般拂过,她憋笑,身子随着他抬起而坐了起来。
“韩公子,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谭芷汀眨了眨眼睛,那双被池水浸过的有些发红的眼眸笑如天上银月,盯着韩耕耘错愕的表情,得意地扬起下巴。
韩耕耘掰下她勾在脖子后面的手,往前一推。
她“哎哟”一声向后倒去,他终是不忍,赶紧用手拉她,还用另一只手垫着她的后脑勺。
随着他手上用力,谭芷汀顺势朝他撞来,撞进他的胸口,再一次把头闷在他怀里,笑得人都在发抖。
韩耕耘在心中大大哀叹了一番。
他真是上辈子造孽!他为什么就拿这个娘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韩耕耘脑袋里嗡嗡作响,板着脸孔,“殿下,你没事吧?”
谭芷汀点点头,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有公子在,一点都没事呐!”
刘潭拍了拍目瞪口呆的李鹅,叹了口气,“年轻人,以后跟着我们,可要学会审时度势,谭娘子这么个人,怎么会被水一淹,就晕过去了!别像学兄那么好骗,长大了讨娘子是要吃亏的!”
李鹅点了点头,“是,刘司直。”
韩耕耘耳朵根滚烫,立刻转移话题:“这下面有东西,我刚才被它缠住,现在还需有人将这东西打捞上来。”
大汗淋漓的工部郎中韦秋中问:“是什么东西?”
韩耕耘用余光瞟了一眼身下的谭芷汀,“这个……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我水性好,我去吧!”李鹅解下腰间的苗刀,交给刘潭,“刘司直,麻烦帮我照看一下。”
李鹅跃入池中,不一会儿就从池水里浮起两颗头。
李鹅将女尸托上石桥,引来府内仆役惊叫乱跑。
“是小红!小红的尸身在水里!”侍女蒙着脸,向后跌倒,匍匐着跑开。
谭芷汀想要转头,却被韩耕耘用手掌轻轻将脸转过来,他大着胆子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往胸口按了按,“别回头,殿下还是不要看得为好。”
谭芷汀在他脖颈间轻轻吹气,用下巴摩擦他的耳根,弄得他又麻又痒,他闻到她幽幽的竹叶香气,嗅得他想打喷嚏。
只听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同他咬耳朵:“韩伯牛,我刚才在水里就看到那具女尸了,我才不害怕呐。不过,我是真的真的很心悦于你,公子真的很好呐。”
“轰隆”一声,如有雷在头顶炸开。
如果这是个话本子的世界,他应该从彩色变成了黑白色,从此他的人生不会再有色彩了。
其实他也想承认,自己陷得有些深了,明明想好要避开她的,却总是天不遂人愿。就如挣扎在流沙里的人,越用力挣脱就陷得越深。
先圣人要他在必要时,逼少帝赐死谭芷汀。他应该是她这辈子最不该相信的人才是。
韩耕耘胸口剧烈起伏,心绪难平,手指都被劈心雷震麻了,他握紧双拳,将谭芷汀缓缓松开,故意冷淡道:“殿下,卑职还要查案。”
韩耕耘起身,去查看女尸的情况,“韦郎中,这是小红吗?”
地上的腐烂尸体如一团破烂不堪的红布团,飘来死鱼一般的恶臭。
韦郎中只匆匆瞟了一眼,“看样子,是小红。”
刘潭逃回水榭,“伯牛,太臭了,我在这里等你!”
李鹅已在勘验尸身,他将手指从尸体的喉咙里拔出,扣出湿黏的水草,举到眼前仔细翻看,“溺死的,”他又翻过女尸的手腕,撩起裤腿,女尸手脚腕上都绑有绳索。
李鹅俯身,播开绳索,将眼睛平视女尸的身体,苍白浮肿的皮肤上显出一圈圈淡粉的勒痕,“勒痕是死后造成的,应该是死后被绑住手脚,托了重物,沉到池底的。”
“刚才那个女鬼的衣服与她一模一样,不会真的是女鬼索命吧!”谭芷汀来到韩耕耘身后,她扯了扯他的衣摆,“韩公子,我们先去换身衣裳吧,全都湿透了。”
一个女子举着一盏灯笼飘上石桥,她生得玉面粉腮,娇俏异常,乌云发髻梳得油光水滑,飘来阵阵桂花头油的香味。
这女子的样貌颇为眼熟,浅浅低眉,悄无声息来到韦秋中身旁,问:“老爷,这里发生了何事?”
韩耕耘这才记起水榭中那个吹箫挽剑的女子,与在春闺绣阁为韦郎中的夫人梳头的另一个背影,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成了眼前这个柔顺女子。
“这是我的二夫人黄氏,”韦郎中望向黄氏,眼神中多了些温柔,“小红的尸身找到了。夫人如何了?”
黄氏悄悄瞥了一眼小红的尸身,露出惊讶之色,“夫人她服了安神药,睡下了。”
“夫人身子不适,府上的下人们你要安顿好,先带这位娘子下去换身衣裳吧。”
“是。”黄氏屈膝,抬起灯笼,照在谭芷厅脸上,“小娘子,随我去更衣吧。”
谭芷汀朝韩耕耘投来委屈一瞥,暗自摇了摇他的衣袖,低声道:“这里好可怕,公子陪我去。”
韩耕耘叹了口气,对李鹅说:“李鹅,你先在这里简单验尸,我去去就来。”
谭芷汀眉眼皆笑,张开双手,像个讨抱的孩子。
韩耕耘不解,“怎么?”
谭芷汀用上齿轻轻叩了下唇,“我脚疼,公子背我吧。”
说完,她跳上韩耕耘的背,勾住他的脖子。
韩耕耘被她压低身躯,不得不用手去抬起她的腿,将她身子往上一送。
黄氏掩着嘴在偷笑。韦秋中皱起眉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二人,眼神仿佛是在说,三法司就是这样子办案的?
谭芷汀的头垂在他肩膀上,一手勾着他脖子,一手手指不安分地伸进他的后颈,来回轻抚。
韩耕耘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直到一柄扇从头顶似一片树叶般扭扭曲曲落下,偏巧落到他的脚边。
扇面是淡黄色的,上面两个黑丛丛的洞,如一双眼睛盯视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工部郎中:呵呵,你们三法司就这样办案的是吧!
米错,死再多人都不能妨碍谈恋爱!
第46章 扇灯与箫4
刘潭走到二人身前, 捡起地上的扇子,扇面上两个孔正对上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珠子左右转动, 从孔洞里窥视二人。
“伯牛,你看这扇子做得多古怪。”
韩耕耘凝视扇子。
扇子是长柄圆扇,薄如蝉翼的扇面透着淡黄的光亮, 似有红色细丝状的脉络隐藏在扇面中。
他润了润嗓, “桃深, 这好像是一柄人皮做的扇子。”
刘潭像抖落烫油一般丢了扇子, “伯牛你说什么,哪有这么邪门!”
扇子被丢到韩耕耘身上又弹了出去,掉在地上, 斑竹长柄折成了两段, 其中一截滚到了韩耕耘的脚边。
谭芷汀从韩耕耘背后爬了起来,从他肩膀上探出头来,“这扇子是从哪里飘来的?”
三人抬头。
一枝向黑夜中伸展出“长爪”的银杏树枝悬在头顶,黑丛丛的树影中系着红色的绸带, 被风吹动在空中飘摆。
扇子应该是被系在树枝上了吧!
工部郎中韦秋中的二夫人黄氏提着灯笼,将黄澄澄的笼光照在地上, 她屈身捡起扇子, 递到了韩耕耘身前。
两个人的目光相撞。
黄氏的眼角有一颗朱红泪痣, 却没有半分苦相, 满目娇媚, 浅浅笑着。
谭芷汀葱尖一般的手指戳进他的脸颊, 头埋进他后背, 深吸一口气, 悄声说:“公子, 你再看一个试试。”
谭芷汀又把头抬起,伸出一只手,对着黄氏笑道:“姐姐给我吧。”
黄氏将扇子朝谭芷汀手边送了送。
谭芷汀的食指刚碰到扇子,就捻着一丁点儿扇骨,将扇子往刘潭那边丢,娇滴滴道:“呀,公子说是人皮做的,让刘公子拿着吧,我可不敢碰!”
刘潭似抱到个烫手山芋,颠来颠去,又朝远处的李鹅飞去,“小子,把物证保护好!”
李鹅似接个暗器般将扇子夹在耳边,草草看了一眼,将扇子装进怀中,仍是低头检验尸身。
黄氏转身,“两位贵客跟我来。”
韩耕耘与谭芷汀随着黄氏来到**。
黄氏走得很快,灯笼照在曲折的廊道墙壁上,映出一个衣袂飘飘的人影。她垂头含胸,乌发如油,形如鬼魅一般移动。火烛迷眼间,仿佛要在壁上的人影上竖起一对尖耳。
黄氏将二人引到一间偏堂。
侍女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打起火折点蜡。她们将灯罩子一个个蒙上,让烛光打亮桌案上叠得四四方方的干净衣衫。
韩耕耘将谭芷汀放到地上。
谭芷汀翻看了衣裙,抬目,“姐姐,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黄氏愣了一下,“是妾身新做的衣裳,未曾穿过的。公子的衣衫是外子的旧衣,外子身量与公子差不多,委屈公子了。”
韩耕耘摇头,“不妨碍的。”
“妾身在门外等二位。”黄氏正欲掩门离开。
“等等!”韩耕耘喊住黄氏,濡了濡干裂的唇,试探问,“可否再寻个地方让我们两个分开换衣服?”
黄氏的目光在谭芷汀与韩耕耘两人身上一扫,掩嘴笑道:“妾身看你们如此亲昵,还以为是成了亲的少年夫妻。”
韩耕耘红了脸,“殿下,我去去就来。”
谭芷汀扯住他袖子,凝眸摇了摇头,“公子,就在这换吧,我并不介意,”她转头看向黄氏,小鹿圆眼似敌视般注视她,腮上腾起两团潮红,“你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你。”
黄氏垂目,苍白的脸庞从逐渐掩上的门缝中消失。
谭芷汀朝韩耕耘无邪一笑,取过衣裳就往内室走,她脆生生的声音从里边传来:“公子不要偷看哦。”
韩耕耘赶紧背过身,皱眉看了一眼衣衫,不敢脱衣服,转念又怕谭芷汀换好走出来,自己衣服换到一半,不成体统。
他手忙脚乱换衣,贴里还未系好,手里拿着外衫,就听到内室有桌椅移动的细微声响,待他侧耳细听,却不闻一丝一毫声响,他轻声试探:“殿下?”
未有人声回答。
按谭芷汀的性子,不至于如此,除非又在故意恼他。
韩耕耘仍是不放心,“苍苍,别闹了!”
仍是寂静无声。
从窗缝中钻进一袭夜风,将窗框吹得“哐哐”直响,窗前的烛火熄灭,燃起一条细直的青烟,仅剩的烛火在墙壁上织出一张暗黄的网,一个人影从墙上一晃而过,探头探脑,行为鬼祟。
有什么东西闷声撞击桌案。
“苍苍!”韩耕耘闯进内室。
谭芷汀被个莽汉捂住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噙满泪,红彤彤的似只被人拎住耳朵的白兔子。她身上仅裹着亵衣,纤细雪白的臂膀挂着番锦黄半臂的一只袖子,半臂垂在腰间,眼看就要被扯到地上。
“放开她!”韩耕耘气血上涌,冲了过去。
那个人隐在黑暗中,身躯晃动,脚步虚浮,似吃醉了酒,见到有人朝他过来,显然是意料之外,将谭芷汀向前一推,熟门熟路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谭芷汀被撞进韩耕耘怀里,把头闷在他怀里,从安静无声逐渐转为抽泣,最后哇哇大哭,“公子明明就在外面,怎么就进来这么慢,我差点就被那个歹人欺负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韩耕耘低头,看着自己衣襟前湿了一大片,贴着起伏的胸口,凉得他在初夏的夜里生出一丝寒意,他从她腰间拉起半臂,“穿上吧,别着凉了。”
谭芷汀仍旧低着头,一边哭一边伸出手臂。
韩耕耘将落下的衣衫套过她手臂,手指浮在她脖子前半寸,犹豫放下,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衫,“没事吧?”
谭芷汀抬起头,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一般,抹了眼角的泪,委屈地摇了摇头,嚅:“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呐。”
韩耕耘的手轻抚她过湿糯糯的头发,抬头,盯着那个歹人逃脱的窗户,窗户之后是漆黑一片,通往深闺更深处。
他沉吟不语。
这韦府多诡异之事,先是侍女意外溺死,尸身失踪,紧接着又在荷花池里再次发现尸身,眼下是有歹徒欲行不轨,桩桩件件都似被绳线串起的珍珠,看似毫无关联,却又好像是有人故意在做一场戏。
魑魅魍魉、山魈水鬼都像受到了召唤,全都在这府邸中聚集。
韩耕耘自语:“可惜追不上刚才那个歹人。”
“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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