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面容严肃哼了一声,道:“工部近来为芳华公主兴造宫室,又开凿定昆池,建造芳华观。户部拨款数百万钱财到工部,部分经由韦秋中之手的钱财不翼而飞,这几天又传出他家侍女溺死在湖中的消息,传说此女游魂不散,每夜在韦府游荡,吓坏了府中之人。”
武少卿接着说:“韦秋中暗中侵吞钱财之事,工部一直没有实证,他府中近来怪事颇多,我们想借‘探鬼’一事派人进去查探清楚。你二人颇为机灵,我与金大人就决定派你们两个去。”
韩耕耘回答:“是。”
金御史干瘪咳嗽一声,正了正身子,抬眼看向韩耕耘,眼神颇为冷淡鄙夷,“韩伯牛,你到御史台不过半年有余,资历尚浅,遇事多问多想,若是有什么拿捏不住,便回来请教衙内的大人们,切莫仗着朝中有人,就有恃无恐肆意妄为。我们御史台既不养闲人,也不想落个仗势欺人,查案不实的罪名。”
韩耕耘一愣,闭眼答是。
他这个六品侍御史是如何来的,他心里一清二楚,虽憋屈,却也难以在言语上解释什么,只能默不作声。
武少卿“哎”了一声,“年轻人本就是状元之才,平步青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三法司中有此人才是你我之幸,金御史无需刻意提点后辈了。”
刘潭行礼,“两位大人,有我在学兄身边,万事皆可放心。”
御史大夫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武少卿呵呵一笑,“桃深久在官场,我们自是放心。还有一事,圣人派了两位干事给你们,助你们查案,人已在衙门里等候多时。来人,将两位干事请上来。”
武少卿吩咐下去没多久,就有官差将两个人领到堂内。
李鹅一身黑衣劲服,冷峻的脸上梆着黑色额带,带上饰有一块青玉,在烛火中熠熠生辉,他的腰上横着一把黑色雕花苗刀,大半刀身藏在身后,只露出缠着黑色绑带的刀柄,右手轻轻搭着,显得刚劲磊落。
另一人的到来令韩耕耘吃惊。
少帝亲封的芳华公主此刻正一袭男装站于堂内。
她没有刻意掩饰她女子的身份,耳上甚至戴着碧绿珠子耳饰,显然金御史与武少卿并没有亲眼见过芳华公主,只当成是两个被少帝塞进三法司的关系户,恨不得当下连用韩耕耘一起打发了才干净。
刘潭用手肘搁了个搁韩耕耘,朝他挤眉弄眼。韩耕耘苦笑,向两位大人行礼告退,自顾走出堂内。
另外三人在他身后追。
四人渐渐走到一块儿。
刘潭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问李鹅问题,李鹅像是个学堂里的学生,问一句点个头,再答一句,想要逼出多余的话却是半分不能。
韩耕耘紧抿着嘴,不发一言,快步向前走,他的袖子被谭芷汀扯住,他停下,用目光悄悄瞥了一眼粉色小巧的指甲,用手轻轻拂去她的手。
“公主殿下,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放尊重些。”
第44章 扇灯与箫2
“好好, 放尊重些,我就拉着一丁点,不妨碍的。”谭芷汀的手指伸进韩耕耘的后腰带, 往他后腰窝子那么轻轻一勾,就四两拨千斤地把他拽住。
韩耕耘涨红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谭芷汀, 她左右歪着脑袋, 咬唇笑得欢。
他总不能当着刘潭和李鹅的面说, 苍苍你别拉我裤腰带!
韩耕耘手忙脚乱把自己的袖子塞进谭芷汀手里, 压着嗓子道:“拉着这个好些。”
“嘻嘻,早这样不就完了嘛!”谭芷汀得意小声嘟囔。
工部郎中韦秋中家宅在京城常乐坊中,宅子是三进院, 在坊内十分显眼, 但宅门藏在东拐西歪的小巷中,四人围着宅墙兜了一圈,怎么都没有找到宅门。
李鹅提议:“我可以从墙这边翻过去。”
刘潭一掌打在李鹅后脑勺,“小子, 我们是官,不是贼, 别净出馊主意。”
李鹅“哦”了一声, 留恋地抬目瞧墙头, 不禁叹了口气。
韩耕耘说:“再找找, 应该就在附近。”
“工部郎中韦秋中!三法司的大人们给你们来捉鬼, 还不开门来迎接!”谭芷汀朝着墙内喊。
不一会儿, 巷子深处“吱吱呀呀”响起启门声, 从一扇嵌入院墙的偏门里探出一个头来, 左右探望, 最后将不耐烦的目光落到四人身上,嚷嚷:“哪个天杀的在这里鬼哭狼嚎,知道这是谁的宅院吗?”
“不愧是工部大员的家宅,门都藏在墙里,这能找得到才怪!”刘潭上前,“大理寺和御史台办案,快去通传,别让我们在这里等太久。”
应门小厮狐疑打量刘潭,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等我去通报管家。”
过了许久,才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从窄门里挤出身来。仔细查看了韩耕耘与刘潭的官凭,才引着四人进到宅内。
韦郎中家宅从外面看着寒碜,内里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圃中名花奇草郁郁葱葱,假山造景似名手造就,整一个画中仙境呈现在眼前。
工部掌管工程、工匠、屯田、水利和交通等政令。工部郎中负责宫室兴造,城池修浚,土木修葺等重大工程,韦郎中家宅如此精巧也算是术业专攻,勉强在情理之中。
不过,要营造如此华丽的家宅,工部每月那几石的俸禄可不够他挥霍的,韦郎中家中辎重来源确实应该多加探查。
管家将四人引过一条曲折的架池石桥。
池中深植着各色荷花与莲花,枝叶互相攀缘,结满片状的碧绿嫩叶,如毯子般覆盖着半块池塘。荷莲初展头角,于微风中轻摆尖蕾,阵阵淡雅清香送进鼻尖,不觉让人察觉初夏的默默降临。
池中冒出几座石亭灯,烛火在里边微亮闪烁,几尾金鲤在映下的烛光中浮出水面,大口贪婪地吞吐空气,听到有人经过的脚步声,一翻白色鱼肚,金色长尾摆起涟漪,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韩耕耘问管家:“几日前,这池子里是否溺死一个女子?”
管家面无表情回答:“这些事情诸位大人还是问我们老爷吧,老爷在池边水榭中等着,诸位请跟我来。”
水榭正对荷花池,厅门大开,木窗被风吹打,“哐哐”叩响,远远看去,一个白裙及地的女子手抬一盏幽若萤火的灯笼,在水榭台阶前一飘而过,瞬间不见了踪影。
“那是什么!”刘潭瞪大眼睛。
“公子!”谭芷汀用夹住韩耕耘的手臂,往他身后躲。
李鹅双手握上苗刀,眼见就要抽刀,被韩耕耘将刀推了回去,朝他摇摇头,“我们看看再说。”
管家神色微变,对众人道:“那是我们大夫人,近来府上确实多有不顺,夫人身上不好,有些恍惚,诸位大人莫要惊慌。”
四人进入水榭。
工部郎中韦秋中一身常服坐在堂屋正中,目光肃穆放平,面无表情瞪视来人,他的双手左右交叠,不停地敲打手背,似是强压心中的不安。
刘潭与韩耕耘向韦郎中报了官阶,并说明了来意。他二人是正六品,位于韦秋中这个五品工部郎中之下。韦郎中见二人颇为恭敬和善,面上流露出缓和之色,却皱起眉,不安地瞟了一眼身后的窗户。
韦郎中让四人安坐,命下人捧来茶果点心。
韩耕耘抬目,看到正对堂门,与目光平视的墙上,有一扇大木格窗,窗户大开,正好能瞧见韦府的香闺绣阁,薄如蝉翼的纱窗后面,映出一个纤细的影子。
影子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纱窗被一个娇媚女子挑起,用木棒支起后,便这样敞开着。
纱窗之后是一面大铜镜,镜面被磨得油光水滑,映出一个苍白的人面,那个妖娆女子正为坐在铜镜前的披发女子梳头。
女子乌发如油,在晃动的烛火下朦胧笼着淡金色。
韩耕耘腰上一疼,转头,看到谭芷汀用手藏在衣下拧他,圆鼓鼓的眼睛直瞪他,“好看吗?”
韩耕耘想笑却忍住,故作镇定地撇过头去,呷了口烫茶,因喝得太急,呛到咳嗽,强忍住后,只觉胸口憋得又闷又疼。
众人向韩耕耘投来异样的眼光。
刘潭笑道:“伯牛,慢一些。”
韩耕耘润了润嗓子,当作无事发生,“韦郎中,我们此番前来是受了三法司两位大人之托,前来调查贵府闹鬼一事。”
“本官只是和武少卿提了一句,不想他就放在心上。此事本官本不想兴师动众,不想内子忧思过度,久虑成疾,想着只有查清楚了,才能让内子好起来。”韦郎中叹了口气,目光留恋地扫了一眼窗后的深闺。
韩耕耘也随之看向那里。
那两个女子还在梳头,柔软的小手握着黑色玳瑁节梳,一篦一扫,如在一条黑川中捋出几缕涟漪。
谭芷汀又开始拧他的腰,皮肉都要打上几个圈。他皱眉转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怒气冲冲的威严,“殿下,若是再如此,我便生气了。”
谭芷汀殷桃红般的薄唇弯成一个圆,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抬起纤纤玉手,给他捏皱的衣服揉揉平,又夹起一颗碧绿的葡萄,“吐噜”一声塞到他口中。他一时惊吓,囫囵吞下葡萄,一时不察咬住了她的手指,噎得面红耳赤,捶胸顿足。
谭芷汀腮上飞上一团粉红,甚至把湿漉漉的手指往他唇上按了按,将他的头摇似个拨浪鼓一般,咯咯笑道:“慢一些,我的公子。”
韩耕耘干咳两声,故作深沉,看向韦秋中,“听闻韦郎中家中怪事连连,甚至还有侍女溺毙在荷花池中,韦郎中不妨将此事前因后果告诉我们,或许与宅中闹鬼一事有所关联。”
韦郎中眉一挑,“韩侍御史也信鬼神一说?府中之人都说是死去的小红死阴魂不散,不肯前去阴司投胎,要找活着人赔命!”
“下官不信鬼神,这样的事大多是人祸,韦郎中于这一点上尽可放心。”
“哦,是这样啊。”韦郎中灌下一杯茶,“此事说来也简单。两日前,内子的贴身侍女小红被发现死于荷花池内,”韦郎中抬手,指了指水榭前的池塘,“就是你们眼前的这个池子,被发现时,尸身浮搁在了荷叶里,已死去多时。”
刘潭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在水榭中来回走动。他走到一幅垂着画轴面前,画上有个临水吹箫的女子,女子身后别着一柄短剑,眉眼低垂,腮若桃花,体态婀娜如一丛垂柳。
“那是我的二夫人,年轻之时,本官在洛北河畔作着玩儿的。”
刘潭点点头,“韦郎中艳福不浅,这女子又会吹箫又会使剑,看起来不是寻常女子。”
韦郎中闻而不应,又转向韩耕耘,“小红跟随内子多年,服侍得一向细致体贴,突然浮尸于池内,吓坏了内子。小红是个孤女,内子念在她服侍多年,本想请高僧前来为小红做超度法事,便暂且停灵在偏堂。谁曾想昨夜管家前去添灯,发现棺材在黑夜里吱呀作响,棺材板还掀起一个角。管家抬着灯笼往棺材里一照,才发现小红的尸身不见了。”
“不见了?”谭芷汀瞪大眼睛,身子往扶手椅里缩了缩,“她是被人推下池子的,还是自己投湖的?”
“小红平日里话不多,交心的朋友也没有,死之前,内子察觉她整日魂不守舍,问她有何心事也不回答。当夜小红就投了湖,捞起来的时候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应是自己的投湖的。”
“小红的尸身失踪后,你们可有在府内找过?”韩耕耘问。
“前后都找了,任凭是只猫儿鼠儿都找到了。”
一时间,众人沉默,一阵初夏的凉风袭来,煽动窗户噼啪作响。有仕女上前想要掩上木门。
韦秋中不耐烦地摆摆手,呵斥道:“谁允许你关上的,给我退下!”
仕女涨红着脸,唯唯诺诺低头倒退,抬头正想转身离开,却突然整个人怔住,脸色惨白,瞪大双眼,整个人发颤发抖,指着众人身后那扇窗户,“是小红的鬼魂,鬼魂来抓生魂了!”
众人同时从椅子上弹起,看向窗户之后。
一抹红裙荡在半空,女子赤手赤脚,头无力垂在胸前,身姿娉婷袅娜,纤薄若秋日红叶,自窗前一划而过。
万籁俱寂,薄纱窗已被放下,空留一个对镜梳头的女子背影。
李鹅脚步最快,似一阵劲风往外冲去,另外四人跟上脚步,来到水榭台阶上。
红衣 “女鬼”已浮在荷花池上,瞪着血红的眼睛,似风般掠过池面。
李鹅右手握着刀柄,高高摆起双臂,朝荷花池急奔而去。他借力踩上池面的石亭灯,一逼浑劲的巧劲将他身子弹开,寒光一现,刀与人已闪现在“女鬼”身前。
一红一黑相交,“女鬼”嘶吼着,如一颗失力下坠的石头,坠下荷花池,“扑通”一声扎入满是翠绿荷叶的池水中。
李鹅一脚弯曲,一脚伸展开,稳稳落在地上,右手握着刀柄,从背后将刀归鞘。
韩耕耘跑上了九曲石桥,想要看清那“女鬼”究竟掉到了何处。 谭芷汀在身后面喊着追他。
“啊!”她忽然惊呼。
韩耕耘转头,正好看到一个红影拽着谭芷汀往水下翻倒。
韩耕耘朝谭芷汀伸出手去,“苍苍!
两人迅速向池水中坠去,落到满是荷莲的水中,白色的水沫裹满周身,似触手一般的黑丝缠上两人的身体。
第45章 扇灯与箫3
谭芷汀起先还作挣扎, 扑腾出层层水花,没想到她不会游水,很快便呛上水。她紧闭双眼, 长发在背后散开,双臂无力向两侧展开,浮在因挣扎而混的水中。
韩耕耘向谭芷汀游去。
四周的水很浑, 起先只能抓住她的衣摆, 他擦着她的身子浮起, 用手抚摸她的脸庞, 却唤不醒她。
异想天开,他想告诉她别怕,开口却只吐出一串泡泡。
其实荷花池凿得并不深, 只是池底布满淤泥, 盘根结着荷叶根,极易缠住人的腿脚而造成溺水。
两人身旁,炽红如火的衣裙如水蛇般丝滑游过,转眼不见了踪影, 似幽魅一般神出鬼没。
韩耕耘脚底踏到柔软之物,不是淤泥, 倒像是腐肉一般的东西。他低头, 看到一团红色的东西, 乌黑的发丝如绿藻一般随着水流飘动, 又如触手般向两人张牙舞爪。
他意识到那是何物, 立刻抱着谭芷汀浮到池面。他用手托住谭芷汀小鸡秧子一般摇摆的头, 费力吞吐池水, 朝石桥上抬头。
刘潭一脚叩在地上, 一脚折起, 朝他们伸出手来。
韩耕耘拼尽全力将谭芷汀托举上去。
“小哑巴,别傻愣着,帮忙!”刘潭用力拉起她的手臂,李鹅伸手,二人合力将谭芷汀拉到石桥上。
韩耕耘手脚脱力,想要自己爬上石桥,脚上却是被什么缠上,猛地被拖入池水之下。韩耕耘再次冒出水面,脚踝却越缠越紧,气力也被抽丝剥茧,眼看就要脱力,干脆一头扎入,去池底探个究竟。
那是一具沉塘的尸体。
它没有五官,着红裙,披散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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