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人的目光落在韩耕耘脸上,令他一时警觉起来,但那只眼睛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转为就去望着李鹅。
是啊,十六年前,他才八岁,容貌比之那时,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异邦人又怎么会将雪夜里的孩子与眼前之人联系起来?相较之下,浑身散发出杀气的李鹅才更能引起他的关注。
为首的杀手问:“官府的人?”
没有人回答他。
韩耕耘命令李鹅:“将他们统统拿下,无论如何,要留下此人的活口。”韩耕耘指向半脸的异邦人,二人目光再次相撞,对方眼中再次浮起令人胆寒的杀意。
李鹅从腰后取下苗刀,左手持刀鞘,右手持刀,如一道闪电般劈了出去,转眼间,已闪到贼首身前,一刀劈了下去。
那贼首甚至没能拔出武器,就死在了李鹅的刀下。贼首的脖子被斩断,喷出半仗远的血。李鹅动作呆滞,沐在这餮雨中,任鲜血扑满他苍白的脸,他无动于衷,又提刀攻向了另一人。
即使早已见识过李鹅的刀法,但他今日的刀也快于平常许多,他整个人像被点燃了仇恨,陷入癫狂之中,在佛寺中大开杀戒。
侍卫加入了打斗,使得对方更加招架不住。
唯有刘潭,手按在腰间的剑柄,踱到韩耕耘身边,“学兄,看起来小李鹅应该可以统统拿下,无须我出手了。”
韩耕耘看着李鹅,“不是统统拿下,是全都要死在他手里。你有没有发现,只要涉及惊天之乱的内情,小李鹅就会失控!”
“那我去拦下他?”刘潭头一歪,手指推开长剑半寸,寒光毕现。
韩耕耘沉着目,缓缓道:不用,除了那个异邦人,其他人就任由小李鹅处置吧。”
“也就是他们全死了你也不在乎?好……你说杀,就杀,这儿你的官最大,听你的,我不插手。”刘潭深深望一眼韩耕耘,有些话他明显没有说出口。
其实,不是他转了性,只是相较之下,杀人实在比抓人来得更为容易。想要将十数名亡命之徒统统缉拿,需要武艺与人数上的数倍压制,而小李鹅只有一人,侍卫的身手堪堪与杀手交手,纵使李鹅武艺再好,又有刘潭相助,他们不下杀手,也恐会让对方乘机脱逃。
夺人性命的杀手,又何必吝惜他们的性命?放跑他们,又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会葬送在他们手里。而他此行的目的是救谭父,活捉异邦人。孰轻孰重,已不需要他做任何选择。
韩耕耘往外看了一眼,看见谭父被五花大绑,一杀手正以利器逼迫他跪在佛寺前。那杀手的刀微微颤抖着,将刃上的光亮炫到人的眼中,他见不少同伙已经死于李鹅手下,神色慌张,犹豫不定。
“苍苍,桃深,随我来。”韩耕耘牵着苍苍,从李鹅砍出的一条杀路中走了出去。
韩耕耘见李鹅浑身沐血,眼中冰凉,手下雷雳,他不忘提醒他,“李鹅,我要那个异邦人活着!”
“知道了!”李鹅的刀正从一人的胸口拔出,脸上原本黑色的额带已近乎染成了红色,他冷着面,平静地回应了一句后,又投入到了杀戮中。
用刀抵着谭父脖子的杀手脸色黑沉,喝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宰了他!”
鼻青脸肿胖头鱼一般的谭父试图睁开一双眼睛,蠕动铜鼎一般笨重的身子,大声哭喊:“元娘啊,救为父!”
谭芷汀的身体向前一冲,韩耕耘摸上她的手腕,暗中一用劲,悄无声息地将她按了回来,她诧然一回头,他朝她摇了摇头,“记住,你不是他的女儿,别说话。”
“你说什么?”谭芷汀的嘴唇一张一翕,震惊地盯着他。
韩耕耘这才意识到他的话令她误会了。他不是在告诉她,他知道了他二人并不是父女,他只是不想在异邦人眼前,让她暴露了身份。
那个异邦人怎么活下来的,他大抵有了猜测,如果真是如此,此人知道得太多了,谭芷汀认父会令她陷入危险之中。
他压低声音,有些心虚地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和他的关系不要让眼前的人发现,他们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难免会想要报复。”
谭芷汀的眉头反蹙得更深了,她聪颖过人,又怎会不察觉这话的多余,看起来他是欲盖弥彰了。
刘潭甩袖,出剑,将三尺青锋抖落数下,直指杀手,“江湖宵小,奉劝你束手就擒,小爷的剑比之后头那位,也不逊上一分。”
刘潭身后,是杀红了眼身形没有半分停滞的李鹅与他那一柄血红的苗刀。
杀手眸中明显怯弱了,刀刃擦着谭父的脖颈向后退去,他转身想逃,一柄细长的刀却直接刺穿他的胸口,他一头栽倒,吐血而望。
刘潭跳脚收剑,“小李鹅,你杀心也太重了,明明这一个我定然是可以擒下的!你想知道惊天之乱的内幕,留活口,不是来得更有价值吗?”
李鹅喘息着,稍让自己休息了一下,然后跌冲着走到杀手身边,拔出苗刀,冷冷道:“不过是些小喽,我要找的是藏骨堂的那位帮主大人!”
韩耕耘闻言,冷下了脸,若有所思地盯着李鹅。
刘潭嘿嘿一笑,瞥了一眼韩耕耘,意味深长道:“那你可算是和我们这儿的某些人杠上了。他近来转了性,着实不好惹的样子啊!”
“我李鹅从不贪生怕死,只要害我父亲与族人的贼人,统统都该死!”
李鹅说完,将刀在周身划了个圈,右脚稳扎马步,左脚跨出,横刀架在眼前,冷冷直视异邦人,“只剩下你了,那么,我就听韩大人的,暂且饶你一命。”言必,就像异邦人攻去。
异邦人武艺超群,但天底下,论单打独斗,能够胜李鹅其人的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他似一柄天生的杀器,既能横扫千军,为边军“刺马”,也可以一夫当关,作杀人利器。
李鹅与异邦人斗了十多招,就把异邦人收于刀下,他钳制着异邦人,警告他:“别动,我的刀有时比我还喜欢血的滋味!”
杀魔了的李鹅抬起头,“韩大人,恕卑职无礼,如果你要审她,请当着卑职的面。”
李鹅误会了,韩耕耘要留异邦人的命,是为了十六年前雍州城外的刺杀,而并非是为了惊天之乱,但此时,他已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眼前这个无人能够阻止的少年人。
若是不答应他的请求,异邦人怕是会死!
但是答应了他,谭芷汀的秘密会暴露无疑!
放眼放下,又有谁能有能力能够阻止他?
韩耕耘的手放在刘潭肩上,“桃深,劳你挡下小李鹅,我有话要单独问这个杀手!”
第83章 行首之耳9
“切, 我又不是学兄的狗腿子,我不和小李鹅打。”刘潭用手掌推开挂在腰间的剑,三尺长的物什绕着他的细腰晃荡, 他撇过头去,走开一小步,低声不满地嘟囔。
韩耕耘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桃深, 帮我此忙, 我也是迫不得已。”
刘潭干脆背过身子, 下巴一旁扬起,抱胸而立,“不成, 我不对朋友出手。”
说完, 刘潭放下手,右手握上剑柄,拇指推开剑柄,从背后慢慢抽出剑, 看也不看,挑了个剑花, 倏得将谭父身上的绳索挑断。
谭父松动身上的肉, 抖落下绑缚的绳索, 他神色匆忙, 不向刘潭道谢, 倒是微睁开青紫的眼睛, 朝着李鹅喊:“你快杀了他!”
异邦人的单眼狠狠刮了一眼谭父, 令谭父刚挺起的胸膛迅速矮了下去, 别过身去, 眼神飘飞,口中仍是喃喃念叨:“杀了他!”
李鹅单手握苗刀,举到半空,用刀尖抵着异邦人的后背,隔着厚实的身躯,刀正对俘虏的心脏,他抬起头,面容冷峻,毫无表情地喊了一句:“韩大人?”
韩耕耘盯着李鹅,沉默不语。
眼下情况不明,他劝不动刘潭,又阻止不了李鹅,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他神思飞转,想不出个对策。
要么,一不做二不休,让李鹅杀了他?
谭芷汀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或许我们把人带回雍州城,大家冷静下来,再商议?”
“不成!”谭父急得手足乱舞,指着异邦人大喊,“现在就杀了他!”
异邦人冷哼一声,他本跪在地上,身子向前低压,闻言,试图抬起身子,却被李鹅抬腿,将他身子越发往下压低,他只得侧过身子,从底下睨着谭父,“没错,杀了我,就没人知道你骨头软的时候,把谭家的秘密都同我说了。”
谭父大骇,迅速瞟了一眼身形顿住的谭芷汀,滚到她身边,“元娘,你别听这胡贼胡言乱语,为父怎么会把咱家的事告诉他!”
异邦人胸腔颤抖,似在发笑,“听闻贵府家主,自十六年前,遭遇雍州城埋伏侍卫反水一事后,便对身边背叛之人厌恶到了极致,一见端倪,便弃人不用,折磨手段更令人胆寒,抽筋剥皮都算是轻的了。”
谭芷汀跨前一步,“你为何知道家主?”
异邦人没有回答。
李鹅将腿放下,冷冷抛了下一个“说”字。
异邦人抬头,望了一眼众人,“你们,都是谭家家主的人?”
谭芷汀握紧拳,浑身都在颤抖,“回答我的问题。”
“十六年前,我们受命刺杀临淄王林勋,多亏护卫中的钩子传信,知他将在正月二十七日夜,赶到雍州城外……”
“你给我闭嘴!”韩耕耘吼道,冲到异邦人身边,他也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的气力,竟将李鹅的刀抢了过来,一脚将异邦人踩在地上,有意无意地,踩得正是他被马踩踏过的头,他死死将他按住,看着他的脸贴在地上挣扎,心中空空荡荡,他双手握刀,举到半空。
要刺下去吗?
好像也别无它法了!
“伯牛,别!”
“夫君,不要!”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用刀贯穿他的心脏,但当刀尖闷闷插入血肉之躯半寸后,他凝滞了动作。
原来杀人,是一寸寸夺去人的生命的,一点都不干脆利落。
呵,比宰一头猪还要麻烦!
韩耕耘胸口剧烈起伏,喘不过气,向后踉跄跌去,被刘潭一把扶住,“学兄,你疯了吗,杀人可一点都不像你!”
呵,是啊,他如此懦弱迟疑,终是没能杀他。
韩耕耘推开刘潭,盯着正慢慢爬起来的异邦人,喘着粗气问:“为何你……为何你没有死在那天,你应当死在马蹄下的!”
这一问,问的不是眼前之人,而是问天,问天为何没能让这个刺客死在十六年前的雪夜。
异邦人颤颤巍巍站直,难以置信地盯着韩耕耘,“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伤是被马……你是……你是雍州城外的那个汉人小孩子!”
“闭嘴!”韩耕耘抬起手,伸指指向李鹅,然后平移到异邦人身上,“李鹅,杀了他!”
“小李鹅,不许动!我要把事情搞清楚!”李鹅捡踢起地上的刀,一把抓住,丢给李鹅,他看了一眼韩耕耘,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韩耕耘扳住刘潭的肩膀,“桃深,连你也要阻止我?”
“我只想把事情弄清楚。”
“我不允许。”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狗腿子。不必事事听你,任你胡为!”
“桃深……”
刘潭甩开韩耕耘的手,语气颇为冷淡道:“学兄,你该歇一歇了,再发疯下去,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伯牛了!”
刘潭走到异邦人身前,抽出剑,架在他脖子上,“把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
异邦人冷哼,“说不说,我都是个死,倒不如不说了。”
“嗯,这是想谈条件。”刘潭用薄薄的剑身拍打着异邦人的脸,拍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你觉得,你有谈条件的资格吗?用刑逼供,我们大理寺最是拿手。小爷虽没脏过手,但实在这样的事情见多了,随手就能想出几样,逗你玩儿也就够了。”
异邦人身形一顿,抬头看向韩耕耘,“我有。喂,中原人,你还在找你的玉牌吧?玉牌是我从你身上摸去的。用我一条命,换你的玉牌,如何?”
韩耕耘心下一紧,意识到事情已经失控了,此人非但知道谭家内情,居然还握着证据!
玉牌,竟是在那个时候丢的吗?
刘潭高声一喝:“我说了,你没有资格谈条件!杀不杀你,容后再说。你把事情给小爷说清楚,小爷现在的心情很是不爽!再不说,小爷真的想杀人了!”
异邦人操着比之十六年前并没有熟练许多的汉话道:“反水的侍卫是中原人联络的,果然靠不住,行刺的时候,他们没有出手,害得我们刺杀李勋失败。我扮成死尸,偷偷杀了一个侍卫,混在汉家王爷一行之中。他们转而来到此地,屠杀了无数汉人。我趁乱逃走,事败怕受罚,从此在这休养起来,跟着那些汉人讨生活。”
异邦人顿了顿,用余光细细密密扫视众人,似在审时度势,自己说得是否合对方心意,自己的命又能不能够保住。
韩耕耘与谭芷汀脸色黑沉,沉默不语。李鹅抱胸静听,神色淡淡。谭父吓得一个劲抹汗,脸白如纸。唯有刘潭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催促道:“别停,继续说!”
“我从宋家郎口中听出,他要杀的人竟然就是屠村的那个人。我想要立功回乡,就跟着他们一起干。结果,他们抓回来的却是这只肥猪,根本不是你们的汉家王爷。我偷偷审问了肥猪,肥猪说李勋在雍州养了一房妻小,那妻曾是宫里的娘娘,需要掩人耳目,肥猪就是李勋的替身。”
很好,场面已经被砸得稀巴烂,所有的一切如乘上快马,朝着无法挽回的局面狂奔,拉也拉不住回来了。
现在怎么办?
场面上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良久,刘潭惊呼一声。
“好乱!我脑袋疼!”刘潭转过身来,揉着太阳穴,脸上灿灿的,道,“学兄,好像是你的家事,我……确实多管了。可这不能全怪我啊,是你执意要留他性命,才勾得人心痒痒儿的,我一时情急,你莫怪……”
韩耕耘黑着脸走上前去,肩膀撞开刘潭,害他踮脚往一旁退去,“现在你满意了?”
韩耕耘朝着呆立的谭芷汀走去。
“这话说的,好像是我闯祸了一般,这事虽然匪夷所思,但……”刘潭的话说到一半,突然瞥见谭芷汀的脸色,立刻吞下了后半句话,咋舌,躲到李鹅身后。
此事并非涉及惊天之乱,李鹅依然沉默不语。
谭芷汀的身子一动不动,脸色黑沉,目光一一扫过刘潭、李鹅、谭父与异邦人后,终于定住,也不说话,身子像是凝成了石像,异常冰冷的石像。
谭家护卫无声无息站到佛寺山门,拦住众人的去处。
警觉如虎狼的李鹅立刻握上自己的刀柄,他以敌视的目光直视护卫,弓起背,似一只嗅到危险的猫。
凭李鹅与刘潭的武艺,想要硬闯出寺很容易,要出雍州地界也只需费一番周折,但他们的血肉之躯一定挨不到进京一刻,以临淄王在朝中的势力,就算他们成功回京,庇在刘阁老羽翼下,也难免会遭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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