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二郎……”谢大奶奶轻声呼唤着他,目光中带着期盼。
谢照虞的眼皮微微颤动,似乎感应到了外界的声音,但却仍旧未曾睁开眼睛,谢大奶奶心中一动,转身让屋子里的人都退出去,对身边的贴身嬷嬷低语,“去请叶姑娘来。”
过了一会,叶忆葡走进静谧的房间,她轻轻绕过帘子,谢照虞就躺在那里,榻上锦被华衾更衬得他单薄若纸,一张脸素着令人心疼,与旧日与自己谈笑翩翩的秀丽公子貌似两般,而枕边,是那天谢照虞不肯离手的诗卷,
亲眼看到谢照虞的病重模样,叶忆葡心头不禁颤了颤,觉得终究是自己惹下的冤孽。
“他……还未醒?”叶忆葡轻声问道,眉头微蹙,语气中难掩担忧。
谢大奶奶点点头,示意她靠近些,“已服药一时,但尚未醒来,叶小姐请唤他一声,或许就此心病便能好了。”
叶忆葡点了点头,坐到床榻旁,在谢大奶奶近乎哀请的示意下,只好轻轻拉起谢照虞的手,他的手指冰冷而无力,宛如一块雕刻精细的玉器,触碰之下让人心生疼惜,她低声道,“谢公子,快醒醒。”
她的声音并不高,却似乎真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谢照虞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感受到了那股朝思暮想的声音,一直遮挡住他感知的迷障在松动,他的睫毛颤抖得越来越快,
半个时辰后,谢照虞悠悠转醒,睁眼便落了一行泪,眼角红红的,仿佛被遗弃的孩童,还未看清眼前,嘴唇便是万般委屈得抖动着,喉头沙哑酸涩,几番努力才勉强说出,
“叶小姐……”
“谢公子,我在,你既然醒了可就不许再随意昏过去了哦。”
那双眼睛本应清亮如潭水,然而此刻却有些迷茫,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惊讶与慌乱,他定定地看着叶忆葡,像尚未完全从梦中回过神来,又像是全世界都在醒来的这一瞬凝结成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谢大奶奶赶忙在旁边说道,“二郎,叶小姐来看你了,”
他用手撑在榻边,努力后也只是微微起身,衾被滑落至胸前,露出清瘦的肩颈,身形消瘦如竹,谢照虞缓缓眨了眨那双清润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又似乎是要离得近些才敢确认,目光中有难以掩饰的欣喜,“真的是……你?”
听见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叶忆葡不禁一阵心酸,她连忙拉过软枕帮他垫到身后,轻轻点头,目光柔和,语气轻松又轻柔,“是我,谢公子,你睡了好久你知道吗,”
散发未束如瀑散落于枕上,谢照虞依靠在枕上,几缕松散发丝拂过清秀面颊,如弱柳扶风,他侧眸看她,眼角微垂,似嗔似怨,“我……我大抵是太怕一旦醒过来……就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早在秋胜斋就有些端倪,那日宴席他已明了叶忆葡对自己与齐淮是不同的,可即便知她对自己并无情意,此刻一见竟也忍不住吐露痴心,果然叶忆葡听闻后不知答什么好,只面上有些无奈,静静地看着他,
午后的光穿过窗纱洒在他的脸上,照出病中公子是不染尘世气般的清隽,眉心微蹙,面色苍白如纸,映衬得谢照虞眉目愈发清丽,他的眼眸微微泛起薄雾,眼中是惊喜与难掩的惶恐,
明明病的是他,可那表情就像怕惊扰什么一样,他在怕自己再次离去,这么看着看着就勾起了她的愧疚与怜惜,可叶忆葡又放不下心底急着离开的焦灼,进到京中,她总是想起齐淮,说不清是怕被他
她轻轻坐在床边,伸出手为他拉紧被子,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叶忆葡缓缓开口安慰,“谢公子,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
谢照虞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透出几分无力的柔软,他轻咳一声,怕她回了礼王府日后再也难见,此刻哪里顾得上矜贵自持,
“若叶小姐肯留下,我的病怕是能好得快些,咳咳……”他急急开口,反倒咳了起来,
听着谢照虞那几乎是哀哀挽留的声音,叶忆葡心中一阵动容,她低下头,眼中隐隐浮现一丝无奈,谢照虞虽然性情温和,但他的情感是如此炽热,她何德何能,竟让他情深至此,自己终究是无法回应他的深情的,
明明自己打算的是尽快启程,而他口中的留下又是多久呢,如何答应,如何拒绝?遥远的北地在等自己,可眼前人病弱哀怜,又怎忍心直接告诉他自己离开的心意已决呢,
正犹豫间,谢大奶奶早命人端来了细粥,为行方便叶忆葡连忙起身退到后边,趁机含糊的说着,
“谢公子,吃些东西吧,我就不便继续打扰你了,”
谢照虞察觉到了叶忆葡马上就要离去,他眼眸微抬,眉梢似染三分清愁,眼波却如秋水般盈盈生光,他探出手朝着她离开的方向,只触碰到她挪开的手腕,他指尖冰凉,触感却细腻如青竹,
叶忆葡回头心头一抖,只看到他清澈的眸子中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愫,就那样无力又不舍的抬着手,指尖在空中微动,是什么都抓不到却仍不愿放手的仓皇无措,“叶小姐,是要回去了吗?”
谢大奶奶不忍心看到二公子如此难过,忍不住出声,
“二郎,叶小姐她本已经离开了京城,独自远走他乡,听说了你的病,是专门为了你回来的,”
谢照虞闻言眼中忽的升起了几分希冀,但不知想起了什么,须臾间复又暗淡了下去,仍是病气沉沉,然个中的变化却是旁人察觉不到的,那先前萦绕周身的惶遽只在这短短一句话后全部退去了,
叶忆葡自然发现不到谢照虞的变化,她是觉得他可怜见的,一味在心底劝自己,长痛不如短痛,她相信谢照虞与齐淮不同,他一定会放她离开的,只是这一别,山高水阔,后会无期,若是记着她太辛苦,那就忘了她吧,
“既然你醒了,我也就放心了,”她启唇,正在斟酌着字句,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京都去往北地,
似乎猜到了她要说的话一般,谢照虞缓缓收回手,像是不知该到哪里好一般,抚了抚搭在腰上的衾被,神情失落却撑着牵起嘴角,那一抹微弱的笑,夹杂在深沉的痛楚和病气中,带着几分入骨的温柔,
“方才的话,是在下唐突了,我的病能不能好且难说,”他的声音绵软中分明透出的事极力隐忍的哀伤,
叶忆葡垂首立在不远处,眼见他微微抬眸,目光掠过自己,复又低下,似带三分无意七分藏情,他声音低哑,带着微微喘息,却依旧一字一句清晰,“叶小姐最不喜束缚的,万不要因我为难。”
这是应下来的好机会,然后就可以直接转身告别了,却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更难开口,他那么期盼留下她却偏偏肯放她走,这比强求她还奏效,字字不是挽留,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挽留,叶忆葡这时才发觉自己,是这样的吃软不吃硬。
谢照虞垂眸,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点点泪光,却遮不住他周身的黯然,整个人像易碎的瓷器,明明纤华无双,却又叫人不忍多看。
“我真没用,现今连送得你一程的力气也没有,”话语间似带着几分苦涩,说着轻咳了几声,抬手掩唇,原本显得有些倦怠的眸子却轻轻瞥了她一眼,似有些怨,更多的是无奈。
叶忆葡心头一紧,攥了攥手指,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只听他继续道,
“你不必为我挂心,病前我亲手做了蜜饯、桂花糖,倒一直没找到机会送你,便带上吧,权当……权当你来探我的谢礼。”他勾了勾唇角,那笑意浅得几乎看不分明,却比冬雪化时的第一缕春风还柔软,仅仅秋胜斋一聚,他便发觉了她的喜好。
叶忆葡咬紧牙关,别开脸去,只觉胸口像压了什么,闷得喘不过气来。
“谢公子,多有辜负,终究是我不好……”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角眉梢带着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肯接受的笑意,又含着浓得散不开的寂寥。
“罢了罢了,我这人素来体弱,自己又不知爱惜、多生妄念,怎能怪得到你呢。”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勉强自己笑了一声,那笑声却像雪地里掩着的枝头,轻轻一折,便断了。
第45章
◎行道难◎
“我这一生走来,只有病与痛作伴,如今惟愿看着你欢欢喜喜地走,若有余生,想起时心里也是慰藉……”他话未说完,忽而低低咳嗽起来,肩背微颤,额上沁出一层细汗,
叶忆葡再也站不住了,几步走到榻前,“你别这样――”话未全出口,却见他忽然抬眸,眼中水光点点、轻喘微微,他柔声继续,
“叶小姐放心的去吧,别担心我,为了让你安心,我也得撑下去,”
他的声音逐渐微弱,却每一句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人心上,他分明只是在放她走,可那般隐忍克制的模样,反倒让她心软得几乎要落泪。
“其实啊,”他将手搭在被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锦缎,仿佛无意一般道,“本以为来日方长,我还学做了几样甜食,唉,恐怕你这一走,可没机会尝了。”
那轻轻一声叹息却让人心里像被针刺一般,叶忆葡攥紧衣袖,只觉脚步沉重,明明已下定决心,却被他的每一句话牵绊得寸步难行。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刻意记住她的模样,“只盼……你记得,不论何时,我……咳咳,只想你能安好……”这一句仿佛将所有力气都耗尽,他闭了眼,仰靠在枕上,呼吸越发急促,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意,那是因呼吸困难而生的病态潮红,
谢大奶奶见状立即扑倒在榻旁,滚滚泪珠落了下来,“你们一个、两个都偏要做这情种,可要我这做娘的如何承受……”
在谢大奶奶低低的哭声中,叶忆葡听见自己说,“我没说今天就走。”
话音未落,屋内一片静寂。
谢照虞睁开眼怔怔望着她,仿佛未曾听清,又像是在思索她话中的真假。他眼中原本黯淡的光彩,渐渐涌上一层温暖的亮色,随后低低一笑,像是怕惊动她般克制又柔和,“我怕,欠叶小姐的太多。”
叶忆葡低着头不答,心中是无法离开的焦灼,感情债,情难还,半晌才淡淡说道,
“那就快点好起来,让我尝了你的点心再走也不迟。”
“这般拖累你,倒教我惭愧。”楚楚可怜的人儿轻轻笑了笑,那笑意柔弱得醉人,
“既如此,我必定尽快好起来,不让你多耽搁。到时候,若我做的甜点不好吃,叶小姐可千万别嫌弃。”
他的语气是引人歉疚的柔弱软糯,处处感受得到他的爱而不得,可又处处看得到他的成全放手,叶忆葡被他的话牵得心绪微乱,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拂袖退出了屋。
屋内的纱帘被放下,日光偏移,映着谢照虞面上半是明暗,他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的温柔渐渐深了几分,瞥过谢大奶奶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面庞,谢照虞缓缓放松靠在软枕上,轻声自语,
“可怜也罢,不忍也罢……只要她能留下,便足够了。”
仿佛已耗尽了所有气力一般,他声细如丝,一起悄声蔓延还有那如丝如缕、不死不休的执念,游弋飘满一室,织就柔软无形的笼。
第二日一早,正是洗漱更衣的时间,齐淮已穿好天青色窄袖长跑,漆黑长发简单用银色发带束起,听下人通报有谢府的人来回话,他立即抬脚便往外头走去,一面走一面往手肘上套护臂,后头仆人拿着银白色轻甲跟在后头,原是昨晚回去后,齐淮便接到了礼王之命,要他三日内启程到北地入关口处的朝霞城大营参与训练新兵。
听完谢府下人的话,齐淮面上却并没有表情,只是沉默着让仆人为他穿上轻甲,穿好后便自顾自抬脚便离开,还是达海示意谢府下人可以离开了并给了打赏。
齐淮跌跌撞撞漫无目的的在府内走着,而今叶忆葡不治的信息,不过是在他几近麻木的心上累加麻木罢了,况且战事逼近,责任在身,他告诫自己,此身今后归属当属家国,现在他唯一该做的是打起精神,参与历练,若真到了礼王不得不出征的时候,自己能多帮上父亲一些。
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幽兰苑,院中依旧是翠竹习习、凤尾森森,任是谁走进这里也会受静谧逍遥影响变得心境平和,可齐淮此刻的心境却与此生前面每一次踏进这里的心境都不同,或许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世人为何喜爱求神拜佛了,有苦难纾,转而求道。
推开靖室的门,晨光透过竹帘洒落,照在屋内的蒲团上,斑驳陆离中只有香炉依旧烟雾在缓缓升腾,青烟缭绕中礼王妃端坐窗前,一袭白衣似羽,仿若登仙。
齐淮甫一进门,便低声道,
“母亲,我……”百感交集,却不知先说哪一句,
礼王妃眼神平和,看着齐淮却如同在冥思,齐淮却问出了之前心中的困惑,
“母亲您明知道孩儿对她的情意,为何还要助她逃离……”
礼王妃神色淡淡,悠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淮儿,你来的正好,案上的经我抄了一半倒是累了,你若无事就为母亲代劳吧。”
齐淮走进内室净手、换下了轻甲然后走回案前提笔,定睛一看,母亲抄的是《太上内观经》,下一句正是,
“妄想憎爱,取舍去来,染着聚结,渐自缠绕……”
笔尖蘸墨,轻轻触及纸上,这双常年握剑习武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一如主人的心情纷乱,他努力描摹着经卷上这一字一句,可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如同他一般被困在了无尽的幽暗中,
“转转系缚,不能解脱……”笔下字迹如流云般划到了这一句,齐淮忍不住停下,他低声说道,
“就为了告诉孩儿,情天幻海皆是虚妄?”
“母亲,我明白您在指点孩儿,”他从幼年便常常跟在修道的母亲身边,每一句道经早已熟记于心,“爱恨嗔痴原是幻,死生相许亦非真,”齐淮念出了多年前母亲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缓缓抬起头,实现落在母亲的身上,她依旧静坐,目光远远投向窗外,似不曾察觉他的一举一动般,他喃喃自语,
“母亲,我不要解脱,情不是虚妄,失去她的痛,不是虚妄。”
礼王妃仍是目不斜视,只摇摇头,
“再看看。”
齐淮低下头,案上果然还有一本《云笈七签》,已翻到了老君太上虚无自然本起经那页,
母亲已写到了,“此神情欲思想,出生无时,不可见知,不可预防遏,不得断截。不效悬悬之绪可得寄绝;不效草木可得破碎;不效光明可得障蔽;不效水泉可得壅遏。”
还有《庄子》至乐篇,赫然入目便是,“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齐淮扫过案上众经,缄默立于原地,思索良久,复行至礼王妃身侧,同她一起望向窗外,除了四方的天与院中的竹,并无其他的特别,
“母亲,我做不到,儿子愚钝无法参道,做不到顺天自然,妻死而鼓歌,做不到不染烦恼,清净其心,做不到无欲无为,妄念不侵。”
礼王妃轻轻叹气,“至乐篇还讲了什么?”
“……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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