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默默听着,时不时微笑点头作应,手里不忘给王骧添茶。
眼看闲话说了一大通,对面却只进不出,王骧自觉没趣,心下骂了几句,赶紧找补道:“我也就是一说,裴詹事莫往心里去。”
“自然。”
裴晏虽不跟着说闲话,却也不放王骧走,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些宫里的旧闻。
不一会儿,卢湛兴冲冲地跑来,进门看了眼王骧,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裴詹事,说娘子在家惦记阿爷,请他晚上去吃饭。
那日宴后,宋平便藏在卢湛家中,他让卢湛传话说自己见到云娘了,暂时平安,各中细节还需面谈。但卢湛要值夜,逢十日才休,他不回家,裴晏也不方便去。
既不知何处有人盯梢,那便当处处都有。
裴晏假模假式地应着,王骧笑着揶揄:“卢卫率这一成家,倒是稳重多了。”
卢湛刚要开口,王骧又看向裴晏:“裴詹事你看,这厮过去没少在我那儿蹭吃蹭喝,现在自己置了宅子就没影了,我连片瓦都没见着呢。”
裴晏大方回应:“择日不如撞日,王功曹今日便与我们同行好了。小女喜欢下厨,过去在江州,二十余人的吃食都是她一个人弄,多一人也不费事。”
王骧赶紧摆手,客套说:“改日,改日一定。”
又闲聊几句旁的,王骧便说不打扰他们翁婿先走了。
卢湛松了口气:“阿爷那么说,不怕他真去啊。”
“别人不一定,但王骧,从来听不岔话。”裴晏倒干净茶渣,笑了笑,“要不你叔父也不会年年都送厚礼托他照拂你了。”
卢湛府上仆役不少,为防走漏风声,宋平便一直扮作侍女,贴身跟着桃儿。
卢湛本不太乐意,可他一说,桃儿便嘟囔:“不是你说在家里都听我的,我说一,你不说二,这样府里的人才不会趁你不在欺负我……”
话是他说的,可那是因为叔父虽应了这门亲,但始终嫌桃儿出身低,举止仪态不够体面,非要让叔母的陪嫁徐嬷嬷跟着来住一年。
“你若不答应,那她就留在范阳,过两年,让你叔母教好了再去京城。”
叔父待他如亲生,他只能应,又怕自己不常在家,桃儿要受委屈,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正如幼时阿爷给阿娘抬脸面时一样。
就这么小半年,他操尽了过去十多年都没操过的心,连曹敦都笑他整天没精打采,是初经人事不晓得倦,精气都给吸干了。
桃儿知道他们今日要来,早早守在门边,一见到人影就欣喜雀跃地迎上来。
裴晏扫了眼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侍女,正在犹豫,其中一人上前朝他欠身道:“夫人吩咐烧了热水,奴先带大人去沐身。”
裴晏了然,颔首跟着去了沐堂。
关上门,宋平低声道:“大人不肯让卢兄弟传话告知云娘要扮的是何人,我猜是不想他牵涉太多。”
裴晏点点头。
虽知道面前是个男人,但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见池边放着一套干净的中衣,他便穿着中衣坐了进去。舀水出声作掩,先将他打听到的刘昭仪言行举止悉数相告,又才回答宋平的问题。
“云娘要扮的是陛下。”裴晏说道,“刘昭仪死于陛下的猜忌,刘舜要替她报仇。邙山修陵,就是为了此事。刘昭仪是难产死的,开膛破腹,死状凄惨。他要打开地宫,在故人的棺椁前报仇雪恨。”
宋平皱眉思忖:“开膛破腹……那这尸身就不能用了。他若不念旧情,云娘恐怕会死在宫里。”
裴晏垂眸未语,宋平见他神色有异,直言道:“裴大人若尚有顾虑,我自己想法子救人,成败都不连累大人。”
“我不是那意思。”
裴晏叹了声,如实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舜报仇那日,也即是他的死期。此后,刘旭会承袭爵位,依旧是东宫的助力。假扮天子,不是光像就行了,内侍内官,太医院还有宗子军,都得有人。但刘舜一死,这些人都会隐没起来,云娘一个人撑不了多久……”
裴晏顿了顿,他想起前几日元琅与他说这计划时,兴奋笃定,胜券在握的模样。
元琅说,刘舜早晚会得知睿儿的死因,刘旭军威虽不如他高,但胆子也没那么大,远比刘舜好掌控。
“这么说,太子知道刘舜会找人假扮天子?”
裴晏点点头:“但他不知道是谁,即便知道……”
他没再说,宋平也没再问,两人心照不宣。
刘舜或许还有可能念着旧情留云娘一命,但太子断不会。
默了会儿,宋平先开口:“那就得在那之前将云娘换出来。”
裴晏蓦地抬头:“换?”
宋平点点头,神色依旧澹然:“大人能否带我进宫见一见那人?”
“云娘不会答应的。”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宋平笑了笑,“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缄默片刻,裴晏垂下头:“容我想想……”
吃过饭,桃儿拉着裴晏说了好一阵悄悄话,待余霞散尽,再不走就过不了洛河,她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入夜,卢湛沐过身回房,浑身冒着热气,屏风上虚虚实实地晃着倩影,他不自觉心口一暖,他如今也是有家的人了。
桃儿正铺着床,腰上忽地环来一双手,后背旋即贴上了湿热的胸膛。
卢湛低头埋进她松垮挽着的长发里,来回一蹭,银簪便松脱出来。
她笑嗔着:“我还没铺好……”
他将她掉转过来,托住臀瓣抱起,仰头亲了两口,黏黏糊糊地说:“待会儿我来铺。”
桃儿伸手推他:“今日身子不好……”
卢湛一愣,额头凑上去贴了贴:“受凉了?”
桃儿脸颊微红,咬着被啜得水润的下唇欲言又止,卢湛瞥见床上多出来的那一块垫布,这才回过神,老实将她放下来。
“那还是我来铺。”
熄过灯躺上床,桃儿转身抱着他:“你下次回来能不能多待一天?”
“为何?”
“前几日我去秦大哥家,嫂嫂给我引荐了个宫里的郎中,他说我底子不好,不容易成孕,但……”
桃儿低头蹭着他的肩,隔着中衣都觉着脸颊滚烫。
“但若时辰得当,也有机会。”
“宫里来的……郑太医?”
“嫂嫂好像是这么叫的。”
卢湛哦了声,忽地灵光一闪:“好好的干嘛突然看郎中?”
桃儿抿起唇,只接着自己的话说:“我方才也问过阿爷了,他说……”
卢湛打断道:“是不是徐嬷嬷跟你说什么了?”
桃儿低下头含糊道:“没有……”
“那我明早去问宋郎君。”
“别!”桃儿赶紧摁住他,“徐嬷嬷说,你成婚晚,将来又要去领兵,若过了今年我肚子还不争气,就得早做打算,多纳几房妾室进门,免得耽误你了。”
“她放屁!”卢湛蹭地一下坐起来,“你别听她瞎说,都是吓唬你的。”
过去也是叔母爱劝阿娘给阿爷纳妾,回回来都说得阿娘眼睛红通通的。阿娘脾性比桃儿硬,亦有娘家撑腰尚是如此……
他越想越气,下半身的火全窜上了头顶。
桃儿见他一副要去杀人的模样,赶紧抱住他。
“我知道的。我信你……”她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笑着,“娃娃多好啊,男娃女娃我都喜欢,你不想要吗?”
卢湛静下来,抿唇问:“阿爷也说可行?”
桃儿笑着点点头:“他说可以试试。”
卢湛将她揽进怀里,下巴蹭着她头顶,脑子里已经与素未蒙面的儿子玩起了角抵,一旁还坐着个吃果脯的丫头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爷……都是他过去不敢做的美梦。
“那我想想法子。”他捂着桃儿有些冰凉的手,“睡吧。”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2-05
两只猫同时生病要我老命QAQ,大家久等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狼·上
昏时日落,七八只雀鸟栖在玉兰枝头闹个没完,婉儿捧着一身新衣,被萧绍拦在门口。
“天气热了,娘子穿不惯厚衣裳,做了新的。”
云英闻声打开门,萧绍正拎着那白縠纱衣仔细验看。余霞透过纱线,隐隐泛着银光,嗅过没什么异样,他这才放行。
但云英拿了衣服又说腰疼,要婉儿伺候。
“不行。”萧绍皱眉道。
“那你来也行。”
云英笑着勾进他束腰,他这才冷着脸让开。
回房走到床边,她一边脱衣服,一边不忘朝着门外嚷嚷。
“门给你留着的,想看随时进来呀。”
婉儿抿嘴笑了笑,低声说:“九郎前两日给过来的,我让府里加急做了件一样的,娘子放心。”
云英抬起手臂,白纱上蜿蜒绣着银丝,每三十个针脚一结,是过去他们里应外合骗人时商量的密文,一开始只能表个时辰方位。后来识的字多了,就用自己抄的经书做母本。
但陆三记不住那么多字,这算是她与宋平的秘密。
“多谢。”
云英想了想,又拉着婉儿安慰:“平哥那人就是这样,不是不信你,他平素连我也一道骗的,你别跟他计较。”
“谨慎点好,我的确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再说……成不成的,都是天意,我只是顺水推舟。”
婉儿垂下眼帘,唇角浅浅扬起:“你活着,三哥才有活路。”
云英握着她的手:“他是死脑筋,有福不享,这辈子没救了。”
两人相视笑了笑。
婉儿听着云英已经半哑了的嗓子,一时百感交集,话几次涌到嘴边,却又没敢说,只叹笑道:“谁让我来得晚呢。下辈子,娘子让让我。”
做完戏,送走婉儿,云英如常叫了些吃食,躺在院子里边赏月边与萧绍搭话。
一直等到亥时,嗓子从半哑讲到了几近失声,萧绍烦得躲到了屋脊上,云英这才回屋关上门,脱下纱衣对着油灯细看。
阖眼静思片刻,她挑了十余根银丝抽出来烧掉,黑泥混在茶水里喝下,重新穿好衣服躺上床。
默了会儿,翻身对着墙根,刀柄上的玉石冷冰冰地贴在胸口,心里酸一阵疼一阵。
她以为她多少是有些特别的,原来只是恰好特别像。纵容迁就,悉心教诲,没有一丝一毫是属于她的。
可他机关算尽,还不是给别人做嫁?
还是白姨说得对,男人都是贱坯子,越得不到的才越惦记。
但眼下也不是争这些的时候。
刘昭仪死在夏末,正对得上殿下先前给她的期限。眼下端阳已过,留给她的日子已然不多了。宋平说裴大人已有良策,让她耐心等着,莫要冒险。
“情状繁杂,待见而详叙。”
云英撇着嘴苦笑。
他能有什么法子?
东宫此计若成,她便是一枚弃子。天子本就是强弩之末,受惊过度,病情加重,两腿一蹬走了也说得过去。若不成,殿下断了那点舅甥情,就算不争位,至少也会换个更听话的傀儡。
他这东宫属臣,也就是一尊泥菩萨,还不如她呢。
临近子时,刘舜回府路过偏院,萧绍从屋脊上跃下,交代说婉儿来过。
“东西检查了,没有异样。”
刘舜应了声没说什么,走了两步才掉头折回去。
屋内油灯已经燃尽,月色如薄霜,他走到床边,久未作声。多等了会儿,锦衾微微颤动,一只脚慢悠悠地钻出来,勾进他两腿之间。
脚踝被猛地一拽,云英顺势翻身跃起,另只脚在床沿边上轻轻一踮,双臂环颈,大半个身子倚上去。
“不是都走了?还以为今晚得饿一宿呢。”
刘舜垂眸看了眼:“脱下来。”
“我就要穿着。”
云英推开他倒坐在床上,纱衣半遮半掩,双膝折起,脚尖又再顺着腿往上戳:“光溜溜的多没意思。”
刘舜默不作声,她只好压着心慌,板起脸慢悠悠地脱,腰身缓缓朝枕边挪。
臀瓣刚触到枕下短刀,衣裳褪到最后一件,细纱已遮不住身子,刘舜才开口道:“行了。”
看他转身要走,云英急忙跳到前面拦着。
“真走啊?”
刘舜低头看着她,那夜自白马寺回来,他着实溺了几日,今晨地宫打开,祭拜过才清醒了些。
这丫头虽也争强好胜,但只争那口气,并不真的喜欢权势富贵。他看得见那些算计心思,如同当初他也看得明白阿姊为何巧言诓他驻守怀朔。
“你以前说要教我射箭的……还作数么?”她轻声道。
刘舜轻哼一声,伸手挑起她下颌,漆黑一对眸子映满他的身影,算计中似又还有些别的。
“又要做什么?”
“我要骑你那匹马,我要在那上头要你。”
她望着他,有那么一瞬,虚虚实实的情意盖过了算计。
“我要你每次坐上去,都想起我。”
天微亮,郑照请过脉,如常又说了些恭维话,元琮听得耳朵起茧,摆手让他赶紧滚。
耳根刚清静,内官入内禀告说裴晏在殿外求见,元琮摁着前额:“他来做什么?”
“裴詹事说,他在家中找到先考旧物,是给陛下的。”
元琮想了想:“让他进来吧。”
内官站着没动,又道:“裴詹事说有幅画受潮蛀虫,易折,带了个侍女一道来。这不合规矩,给王宿卫拦了下来,正在外头吵着。 ”
元琮难得笑了声,这不孝子要是守规矩,就不会一直惦记着要揭自家的短了。
“放进来。”
裴晏入内行过礼,先呈上书册,躬身道:“先考临终前口不能言,臣听得不真切,近来收拾整理才发现地窖里这些东西。回想当初,大抵是听岔了。”
元琮默不作声地翻看,裴晏垂首候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书册都是真的,阿爷临终前半个月,汤药也不喝了,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房里,将他那些治世之道统统写了下来。
南朝的旧弊,北朝的隐患……写到最后,已握不住笔了,手指蘸着呕出来的血,写着莫忘了你对着圣山起的誓。
阿爷就这么倒在桌案上。
阿娘看着这些东西又哭又笑,她说晏儿你看,你阿爷在狱中那些年,没有一刻闲着,这都是他的心血……没有一个字是给我们的。
他便把这些心血都锁进了地窖。
元琮看得很慢,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放下最后一卷。
“不是还有画吗?拿出来看看。”
裴晏回身看了眼宋平,两人拿起画卷上前徐徐展开。
127/143 首页 上一页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