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抬头,刘舜立刻双眼放光。
“你听得懂我说话。”
他记得这个人的气味,在石壁尽头失去意识前,这个人压在他身上,满身是血地狂笑。
“你是我的了!”
他朝他的同伴伸出手,周遭近卫立刻拔刀戒备,刘舜将他们屏退,一步步走近他,打开铁笼,把狼崽放进他手里。
他还不是孤狼。
又过了数月,狼长大了,他身上的伤也好了。断骨重生,远不如过去那般灵活,刘舜就给他送来了这副玄铁钢爪。
“套上它,你就和它们一样了。”
他捡起钢爪,有了新的王。
尔后二十年,他穿上了衣服,有了名字,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都不如刘舜给的这对爪子好用。
可……
萧绍低头望向火堆,烤得焦香的狗肉与黑狗摆在一起,旁边还有几只小的,一只剖了肚子,两只皮剐到一半,只有一只落得了全尸。
二十年了……
他还是成了孤狼。
眼前一注注红泉喷涌,柴火堆淋上血雾,反倒烧得愈发烈了。
穆明月满身血污,瘫倒在地上使不上一点劲。
她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恶鬼伸手插进了表哥的咽喉,看它像豺狼虎豹一般追赶逃走的人,却又比那些畜生更灵活。随行那么多狩猎的好手,没有一支箭射得中它。
她张开嘴,喉咙却堵塞难言。
杀尽了最后一人,恶鬼才重新站到她面前,爪尖不住地滴着血。
“到你了。”它说道。
刘旭马不停蹄地逃回城,他近来心情烦闷,才找了几个酒肉朋友狩猎,却不想惹出这么大麻烦。
十年前,也有一群不长眼的家伙掏了萧绍的狼窝,死得七零八落。按萧绍的习性,草场上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还好除却穆明月与尉玄策,随行者多是早就移居洛都,手无实权的旧部。
刘舜听完交代,额前一突一突地疼,眼下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再赶过去也无济于事。
“先备礼,我待会儿亲自去太尉府。”
刘旭垂头应声,欲言又止:“那……萧库真是否要……”
刘舜顿住脚步,思忖片刻。
“你去营里挑一个和萧绍身形体貌差不多的,家中须有兄弟,给他安顿好后事。再让你那个侍妾把云娘要用的东西备好,都在东院候着。”
刘舜带着人赶到草场,远远就看见白花花一堆肉山。但走近,只见云英衣衫不整地抱着个赤身裸体的丫头。
她看见他,有些埋怨:“殿下可算来了。”
刘舜看了眼她怀里瑟瑟发抖的穆明月:“萧绍呢?”
“埋尸去了。”她从衣摆下拎出一条奶狗,“好在还有一只活的,要不连我也该躺在那儿了。”
她朝身后那座肉山努努嘴。
方才萧绍将她和马栓在路口,自己跑去杀人。待她挣脱钢索赶到时,其余人都死透了,只剩下了穆明月。
萧绍拽着她的头发撕开皮甲,三两下扒干净扔在火堆旁,又去尸堆里捡出一支长枪。
云英看着地上那只从断尾贯穿到咽喉,已差不多烤好了的狼尸,当即明白了萧绍的心思,她下意识便挡了上去。
刘舜听完笑了笑,抬手让人先把穆明月带回去。可她受惊过度,神志癫狂,人一靠近就狂叫不止,牢牢勒抱着云英的腰身不放。
云英轻抚着她哄了几句,她才稍安静下来。
“还是我先送她回王府,沐过身,换过衣裳,再请太尉府来几个她熟悉的人接回去吧。”
刘舜眉梢微动:“你知道她是谁?”
云英撇撇嘴:“她一直嚷嚷说我阿翁是太尉……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那你还救她?”
“她就是个丫头,罪不至此。再说她死了,殿下不头疼么?”
“她死不死,穆坚都不会善罢甘休。”
云英仰起头,眉目含笑,唇角缓缓勾起。
“殿下在吃醋啊。”
刘舜冷哼一声,吩咐近卫将云英和穆明月送回府,一转头,萧绍正从林间回来。
车身颠簸前行,云英挑起车帘,探头回望,遥见刘舜正拎着那只狗放进萧绍怀里,眉峰不由得拧作一团。
“竟是让他赢了。”
云英轻叹了声。
怀中,仅盖了件外袍的穆明月始终紧紧抱着她,嘴里含混呢喃,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也仅裹了件中衣,皮挨着皮,渐生暖意。
那一瞬间,她犹豫过,她只需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便可借刀杀人,也算最后帮裴晏一回。
可那满地的肠肠肚肚,令她想起了往昔。
到底还是心软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2-19
年终绩效结束啦!稍微存了一章稿,争取之后正常隔日更到完结!
第一百四十六章 挚友
自郑照担任太医令,元琮逐渐能杵着藜杖去西游园散步了。
他见过裴晏以后,来显阳殿请见的人也多了不少,大抵都是为了邙山之事,说来说去无外乎山脉一动,恐绕先祖。
元琮知晓阿罗是刘舜碰不得的死穴,他允不允又如何?无外乎是把他死了以后才打的得起来仗提前到现在罢了。
元琅谋算有余,勇武不足,他还是希望刘舜能在他走后,再护着元琅几年。故而数日前,刘舜奏请让他亲临邙山祭天,他稍加思索便允了。
可日子刚定下来,西郊便出了事。
“据说舅父亲自将人押去了太尉府斩首,又罚了刘旭二十军棍,事情才勉强搁在那儿了,说是待明月治好了再算。”
元琮挑起眼帘:“他真杀了萧绍?”
元琅颔首道:“尸身当场就大卸八块喂了狗。”
元琮哼笑一声:“障眼法,他哪里舍得。”
元琅微微抿唇:“陛下的意思是,舅父找人作替?可那日许多人都看着的。”
“昔日征战时,个个都是忠臣良将,不分你我,你看如今呢?但萧绍不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和当初在黑戈壁上一样。”
元琮默了会儿,抬手搭着元琅的肩勉力站起身。
“一柄只有自己使得了的利刃,换作是我,也断然舍不得。更何况刘舜……”
他望向殿外,莺飞草长,春色明艳,正是狩猎的好时候。
元琅半天没等到后文,轻轻唤了声:“阿爷?”
元琮收回飞远的神思,恍惚笑着接道:“是个长情的蠢货。”
待元琅回到书房,曹敦正好回来,禀说萧绍确实已离开洛都。
“属下不敢跟近了,看着像是朝雍州方向去的。”
元琅思忖片刻,猜想应该是借道雍州回怀朔了。
屏去旁人,钟祺上前恭维:“恭喜殿下,此乃天赐良机。”
元琅嘴角难掩笑意。他这只黄雀蛰伏筹谋多年,眼看着螳螂展臂,近半月都忧心百密一疏,没睡过一夜踏实觉,萧绍就是他最拿不准的变数。没死虽有些可惜,但只要祭天那日不跟着刘舜进地宫就行。
“郑照去穆坚那儿看过了?”
“去过了,说是神魂失守,需得静心调养。”钟祺转眸一忖,又道,“明年的婚期恐怕得延后了。若是惊痫未愈,又有了身孕,想来太尉也不愿再送黑发人。臣看裴詹事近来气色欠佳,殿下可要先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元琅欣然起身,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
“我看王骧三天两头去安之那儿喝茶,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他垂下眼帘,“还是待事情有了眉目再说吧。”
钟祺心下为主子叫屈。岁前太子去裴晏家时,他虽守在外头,但他知道,太子是去求和的。那之后,两人看似如常,但连他都看得出裴晏人在魂不在,连下棋,都时常忘了落子。
太子明里不提,但每每裴晏走后,会让他再唤那小倌来。
君为天,臣为地。
太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那人不仅不感君恩深厚,竟还有恃无恐地拿乔,实在荒谬。
他想了想,又道:“臣听卢卫率说他夫人过几日要去城外宝严寺小住,裴詹事府上没人伺候,平素都是卢夫人给送吃食。卢夫人若去斋戒,裴詹事兴许又得去四通市住了。”
钟祺说完抬眸暗瞟,元琅果然敛了笑意,过了会儿,转身道:“更衣。”
钟祺抿起唇:“是。”
城郊艳阳高照,裴晏与桃儿和宋平前往宝严寺。
卢湛住在西阳门旁,紧邻内城。裴晏头一日宿在廨宇,卯时内城一开便去接桃儿。辰时去了西市采买,为掩人耳目,每家铺子都进,什么都买,零零总总置了两大车,将宋平制迷药所需的东西留在行囊里,其余添头则打发其他侍女送回家。
出城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谷水浮桥。
“垂钓时我试过几回,船底凿小口,沉得太慢,万一车马勉强过得去,云娘跟着仪仗进了宫,便再无机会。可若凿大了,去时就发现桥身有异,祭礼很可能会取消,刘舜的计划落空,云娘对他来说也就没用了……”
裴晏顿了顿,看向脚底湍流。
洛都附近虽驻有羽林虎贲军各数营,但内外城中仍以直属天子的宗子军为主。刘舜虽能把人带进宫,却也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故而才会在朝会上请天子出城祭天。
天子不良于行,出城必是乘车,有车舆作掩,真的去,假的回。
他才想出这个将计就计的法子,只要归程时浮桥毁了,天色已晚,备船需时,他只要奏请移驾宝严寺暂住……云娘答应即可。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大人不必担心,我自小在水边长大,什么样的船,凿多大的口,多久会沉,我有数。”
“我知道,我只是……”
裴晏望向对岸,桃儿正挽着罗裙,追蜂扑蝶。
“这桥是当年先帝为攻下洛都所建,虽是浮桥,然大军、辎重都畅行无忧。多年来谷水几次涨水,桥身都未受损,朝里都说,此桥有先帝龙气庇佑,固若金汤。自有了这浮桥,对岸的农户过河赶集就不必绕行数十里……玄元子说得对,上等人吃肉,下等人喝汤,不过沾了贵人的光。”
宋平扮作侍女跟在裴晏身侧,裴晏走得慢,他也只能跟着放慢脚步。
“裴大人既有心,待此事了了,大可主持修缮,做个人人称颂的良臣。”他顿了顿,“又或是悬崖勒马,回去做个忠臣。”
裴晏垂下眼。
“我已经做不了忠臣了。”
河对岸,桃儿踩上裙边,脸朝下,扎扎实实地摔了一跤。
裴晏正要快步迎上去,她又自己爬起来,掸去泥渍,左右张望见目之所及都没有旁人,便不知从哪儿抽出两根绳,将裙摆左右分开,如裤褶般绑在腿上。
为了好迈步子,裙边绑得高,脚踝上露出了一小截,看得裴晏眉峰拧成一团:“胡闹。”
宋平解释说:“那徐嬷嬷天天管着她,这不许那不许,总拿卢兄弟的前程脸面说事。又是让她抄女诫,又是挖苦责骂,桃丫头憋着不与卢兄弟说,也不让我说。眼下难得出来透口气,大人可别骂她。”
裴晏一怔,话在喉间哽了好一会儿,叹道:“或许我该让她跟你们走的。”
宋平笑道:“女儿家长大了,心里有了人,若是拦得住,我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裴晏唇角微动,心下也说不好是什么滋味。他愧疚地看着宋平,转而问道:“谢娘子可还好?是麟儿还是……”
“是个丫头。”
“取名字了吗?”
“妙音不让,说等我回去了再说。”
宋平含笑看着桃儿,他的丫头也不知将来会许个什么人家,但有云娘和陆三看着,倒也放心。唯有妙音……
“她知书识礼,取的名字一定比我好。不过我也列了几个,都交给关兄弟了,他会看着办的。”
裴晏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了声抱歉,宋平也没再应声,两人就这么过了河。
过了浮桥没多远就到宝严寺。自外城白马寺被封禁,城外几间庙香火都比以往要旺。
桃儿捐了香油,按裴晏的计划,以求子之名,带着宋平在寺旁的庵堂静修。两处庙宇离得近,虽有高墙隔着,但水脉相通。
宝严寺十余年前曾有游僧失足落井,尸身冲进水道发了胀,庵堂收留的孤幼喝过井水死了数十人。那之后,宝严寺和庵堂都弃了这两口井。以防万一,还是得提前住进庵堂,确保水道畅通。
待一切安顿妥当,天色已晚,宋平叫住裴晏。
“大人可知道今日在城中一直跟着我们的,不是先前那批人。”
裴晏微怔:“有何不同?”
宋平想了想说:“朝廷与柔然时战时和,不打仗时,边民往来互市,彼此都潜伏不少细作,露了馅就得掉脑袋,久不居市井的人很难看出端倪。刘舜能带回京的亲信,没有不成器的,不然也瞒不过云娘。同是军户,久居洛都的则不然,大人回去时仔细留意便有分晓了。”
裴晏稍作思忖,拱手拜别。
落日熔金,彤云遮路,孤影尽头停着金根车。
裴晏稍收拾心情,步入小巷,元琅披着云纹鹤氅站在侧门旁。冬日虽过,但元琅吹不得风,连盛夏都要比旁人多穿两件衣裳。随行卫率不知藏在何处,身侧只有钟祺拎着两个竹篓。
“巷口风大,殿下该先进屋的。”裴晏揖礼道,“反正也没锁。”
他边说边推开门。
阿娘留下的物件都给了桃儿做嫁妆,屋子里除了几身官服几幅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万法唯心,身外无物,自然也不用再挂什么锁。
元琅跟着入内,笑说:“门虽无锁,防君子不防小人,我岂能做小人?”
钟祺将手里的竹篓放下便退了出去。裴晏拿来炭炉生火煮茶,顺手挑开盖,里头是几条腌好的鱼脯。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桃儿要在庵堂住十余日,我正愁没人送饭。”
元琅淡淡笑说:“前些天,卢湛花重金请曹敦替他轮值,说是郑照给他娘子算了时辰,要回家生孩子去。兴许是没成,现在不信郑照了,说是要去庵堂斋戒。”
他摆好子,执白落在天元。
“这要是有用,回头我也去住几日。”
裴晏未再往下深究,顺着他的话问:“你可有属意的孩子了?”
东宫久无子嗣,朝中早有议论,但无子也有无子的好处,既然总是得从宗室过继一个,人人都想让自己的血脉做那一个。
元琅捻着棋子默了会儿:“有选,但此事不急。”
一子围杀七子,他一边捡着黑子扔进裴晏手边的棋奁,一边抬眼笑说:“只有悬而未定,入局者才会觉得有盼头。待一切都成定局,兴许我又能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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