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面,他抬头望月。
不知安之在扬州一切可顺利?
回了寝殿,元琅刚沐身更衣,内官匆匆进来,道是秦校尉送来加急文书。
“拿来。”
他笑着招手,依前几封信看,今日兴许是三喜临门。
可信一展开,笑意便凝在脸上,双膝一颤,脚步踉跄地后退。
“殿下当心!”
内官忙上前搀扶,却被猛地推开。
“滚!!”
鸟兽四散,元琅跌坐在木台上,左手支着身子,双唇微颤,半晌不得动弹。过了许久,才定下神捡起揉碎了的信,颤着拼好,逐字逐句将那两页纸仔细看过。
他的计划只差几步就成了……最快今年,最晚明年,下一次崔氏忌日之时,他定能将当初许诺的事办到。
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让安之带着遗恨去见崔氏!
殿中脚步轻缓靠近,跪守在寝殿外的一众内官纷纷噤声伏地。
太子向来都和容悦色,甚少如方才那般凛凛逼人,夜里王功曹又不在,没个人能说说情,心中难免戚戚。
“此信速速送去怀朔,务必亲自交到怀王手上。”
内官挪膝上前双手接过信:“眼下城门已关,是否……”
“即刻启程。”
听声音似是已归平静,内官怯怯抬眼,却迎上阴冷的眸子,身子倏地一抖,忙叩首:“是……臣这就去办。”
夜幕下的酒宴不止一处。
飓风过境,岛上原本宴客的屋子还未修缮好,关循便按云英的意思在花房宴请甘守望。
上回甘守望替人传话,让关循他们混入招安的水师,但此事没了下文,那之后,他们在定海一带兴风作浪,甘守望也再没找过他们。
本以为已算是撕破了脸,谁知风一停,他便按过去的规矩留信,说有要事相商。
关循本想拒绝,可云英却说该把人带来。
一来探一探这些狗官又在打什么主意,二来也可多叙叙旧,让那死活不信自己的夫君、叔父都是和倭人“沆瀣一气”的沈夫人开开窍。
酒过三巡,戏唱得差不多,云英便从耳后捻碎药丸,抿进酒里,骗那被哄得飘飘欲仙的家伙喝下去。
不多时,甘守望眼一翻,仰躺着不省人事。
云英嫌弃地甩开他,指腹沾了些茶水,从脸颊边上捻着易容皮。
平哥这手法妙归妙,可用真肉混着黏胶做的,卸下来得洗好几次才没那股味。
她起身去了隔壁,挥挥手示意陆三松开张令姿,她在她面前坐下,取出塞在嘴里已被濡湿的锦帕。
“你既想翻案,又想报仇,偏生命还不长了。”她伸手想替张令姿擦去唇边沾着的口涎,可人家不领情,身子一侧,眼泪直淌,却丝毫不示弱。
云英笑了笑:“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
手背擦了擦脸,还是有股味。
“你们这些高门中人,就是这点死脑筋。翻不翻案又如何呢?成王败寇,纵是十恶不赦,不也就是左一笔右一笔的事么?攻城略地是受命于天,谋财害命,也可以是替天行道。”
张令姿双唇微动,喉咙里挤出嘶哑咒骂。
“你懂什么!”
“我懂的可比你多多了。”她也不恼,只笑道,“翻案嘛,你已经求过人了,我不跟他抢,但你想报仇,我倒是有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张令姿一怔,蓦地抬头。
云英笑道:“裴晏说你知道我是谁,那我也不跟你说虚话,扬州上下一应官员,没有你见不着的,哪怕是吴王,你想想法子,都能够得上。害死你夫君的究竟是谁不重要,动手的该死,旁观的也该死。反正你都活不久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统统干掉不就得了?”
她拔刀挑开张令姿身上的麻绳,语调轻松。
“看在岛上这些孩子,识字说话都是你夫君教的份上,我可以帮帮你。事成,你心愿既了,事败,九族之上,至少你那个骗了你这么多年的叔父,肯定是跑不掉的。”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大小通吃的买卖,不做是傻子。你说是吧?”
云英从里屋出来,关循正守在甘守望边上。
“这家伙怎么办?干掉还是送回去?”
云英上前踢了两下,确认人还活着:“当然是送回去,教你那么多遍你是一句不往心里去啊?他就是来替张康确认沈娘子和裴晏是否在你手上的,若他回不去,那不就默认了?”
关循下意识想还嘴,又想到陆三就在隔壁,只好忍下:“他们都要办法事发丧了,还来问这个做什么?”
“官就是这样的,看上去好像是一伙的,可趋利避害,没有拆不了的伙。越是经年累月地伏小做低,心里越憋着恨呢。”
关循皱眉道:“你是说……张康想趁这机会取代顾廉?”
“谁知道呢,这些上等人的心思,得让他们自己去猜。”
云英看了眼隔壁,她说完那番话,张令姿一动不动,陆三和瑾娘便还守在里头。她想了想,将关循拉到一边,认真道:“关大哥,我们离开这里吧。”
关循一愣:“你不是想让宋兄弟他媳妇生完孩子才走吗?”
“那是之前。”
她想见的人已经见到了,而眼下……
云英在院中来回踱步,清风拂面,头脑也清醒些。
“我也说不上缘由,就是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回过身:“你不是说想带大家去南朝过日子吗?我们去夷州或者交州,只要有钱,有足够多的人,占山为王,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都是可以谈的。你们过去不行,因为扬州这些官,背后都是同一个主子,都知道你们是谁,自然是不行的。可换个地方,让你手里那些人把官话学好,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知道你们是谁?上门来送钱的阎王,谁会拒绝呢?”
关循想了想,听明白她的意思:“你愿意跟我们一起?”
“不然呢?”她笑道,“就凭你,能谈出个什么?”
“可……”关循有些犹豫,“你不是说,不做亏本的买卖吗?你帮我们,要换什么?”
云英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不说话,关循下意识后退。
她倏地一笑:“瞧你吓的。不过你倒是说对了,这买卖算来是我受累,往后你得跟陆三他们一样听我的。”
见关循有些犹豫,她又说道:“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我的耐心有限,肚子里的孩子不等人,夜长梦也多,等久了,这生意就作罢。”
云英刚走到院门口,关循便叫住她。
“人我有,钱你从哪儿来?”
她回身笑了半晌:“这么多人跟着你没饿死也算是不容易。”
关循啧了声:“你他娘的够了啊!前两天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陆三抓的你,你跟他算去。”她想了想,还是不为难傻子,保不齐又要胡思乱想,“咱们现在手里可是有三个值钱的家伙呢,卖二赠一,下辈子都够用了。”
她抬头望了望月色,这一来二去耽误得太久了,良辰无多,离天亮只剩几个时辰。
片刻都好,她还想再看一眼。
第一百零一章 悲歌·上
清风送凉,满室寂寂。
一整日都没人来过的屋子静得什么都听得见,风声,浪声,心跳声,声声灌入耳中,搅得五心弦越绷越紧。
木门推开一条缝,裴晏希冀地抬头,却只见一娇小身影。
“你怎么像个木头一样坐着?”
红樱蹑身进来,她大清早路过趴在窗缝里偷看,他便已是这么坐着了,连压在腿下边的袖口都没变,像是没挪过。
裴晏一张嘴方觉有些哑,清了清嗓子才问道:“云娘让你来的?”
红樱摇头:“云娘子去应付坏人了。”
裴晏一愣:“坏人是谁?”
“定海来的官。”
裴晏想了想:“甘守望?”
“不知道叫什么,反正那些官都是坏东西。”红樱嘟囔说。
裴晏局促地理平衣袖,苦笑庆幸她不认得自己这身紫袍。
红樱左右张望,不知在找什么,跑出门去折了片芭蕉叶进来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锦帕包着的糕点小食。
她挑拣出个米糕递给他:“这个最好吃,桂花是秋天摘下来晒干的,就只有一罐子。坏人来才会做……我在后厨偷的,只剩这一个了。”
裴晏本想拒绝,他有苦难言,一整天滴水未进也不觉得饿。但见稚子心诚,还是接了过来,抿咬一口,甜中带香。
刚抵去些苦,却听这丫头认真问道:“云娘子是不是不要你了?”
“不是!”
他一急,桂花呛进了气口,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你听谁说的?”
红樱不作声,低头拿了个糖糕吃起来。
这小丫头常来送饭送水,裴晏也试图套问些别的,问到关键处总会这样戛然而止,再问就开始假装听不懂官话,问东答西。
看来这也是不能说的。
昨夜他在石洞里没有答应她,她嘴上没说什么,但将他送回来就走了。
本以为夜里会来,等到天亮也不见人,他就一直坐到现在。
她远比他果决。
红樱偷偷抬眼,她白天听陆郎君催问何时送瘟神,云娘子说尽快,陆郎君就欢天喜地地去找少主了。
她问宋朗瘟神是什么,宋朗一脸嫌弃地说三哥的瘟神就是云姨抓回来那男狐狸精。
“没事的,以后肯定还会有别的娘子肯娶你的。”她认真安慰道。
裴晏哭笑不得,纠正说:“男娶女嫁,男子才可休妻。”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不会娶别人。”
一大一小,各有心思。
一个词不达意想安慰,一个言不由衷想告警,但最终都欲语还休,低头默默吃着糕点。
红樱嘴里多塞了几口没咽下去,卡在嗓子眼,咳得满脸通红。
裴晏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拍抚着后背温声关切。
“没事了?”
裴晏看她吃力地咽下去,伸手擦去她眼角挤出的泪花,总算笑了笑。
“慢慢吃,我不饿,都是你的。”
余光掠过一道白影,裴晏蓦地抬头,破了口的窗纸随风舞着。
云英坐在断崖上,海浪在脚底翻着白沫,载着甘守望的船徐徐远去。
飓风过后,这围岛的水雾已比她初次来时淡了些,白天偶尔已能远眺落日。
关循说,他小时候,水雾浓得要到正午才看得清日头,逢飓风便会淡一些,近年来已快遮不住岛了。
这也是他急于想改名换姓进入南朝的原因之一。
云英仰起头。
浓云蔽月,清早定能起雾,是连天公都不留人。
风吹久了心凉,她拢紧衣衫从地上爬起来,一回头,裴晏正站在树荫下看她。
四目相交,他走上前:“都走到门口了,怎么还回头的?”
“你管我。”她笑睨他一眼,“看你们吃得高兴,不想扫兴。”
远处一艘船渐行渐远,裴晏直问道:“明日你送我?”
“陆三说要亲自送你上路。”
“我不要他送。”
他想了想,又道:“你们不放沈夫人,我一个人回去得有说法,不然诓不了张康。让宋承平和程七送我,他们心思活络,扮流民绰绰有余。陆三……怕是经不了几句问就要穿帮。”
他伸手理顺她鬓边散开的碎发。
“沈夫人手里有扬州官场上不少秘密,她可以死,但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我也需要些方便,唱一场双簧,领些赏钱就回来,你连这都不答应我?”
云英还在犹豫,他低头欲吻,她避开,应道:“我去跟平哥说说。”
“谢娘子身怀六甲,你不睡,人家还要睡的。再者……天也还没亮……”
他咽了咽,将她揽进怀里。
这回倒是没推开他,但也立着没动,过了许久,才缓缓抬手搭在他后腰上。
海天之际,船帆如白星,在烟水云雾间若隐若现。
裴晏细想着登岛那日,卯正破晓,天光已现,但岛上水雾氤氲,光只能漏入分毫。一连两三日,正午前都能得见飞虹,甚至不止一道。
白天都看不远,夜里更是如入鸿蒙。他甚少来崖边,一时摸不准是不是临海风高,向来就看得远些。
裴晏默然思忖着,手顺着向上摸到后枕,轻轻将她的头往自己颈窝处摁了摁,发髻间触到个硬物,云英忽地推开他。
“没多少时间,平哥也得准备一下的。”
她垂眸从他身旁走过。
“替我安慰安慰桃儿,你死了这么些日子,她怕是要哭瞎了。”
吴峻说,赶海靠的是天,求什么都有护不住的时候。扬州沿岸十里八乡,规矩不尽相同,不少人是过门便拜,不止供一处香火。究竟祭哪一头,门道太多,得依逝者生前的供奉来算。
可卢湛记得裴晏不信鬼神,几人一合计,反正是大操大办,那不然就都拜了。
幸得裴晏带了个女儿来,虽是女眷有些瑕疵,但好歹也算血脉相连,眼下也计较不了太多,便由秦攸做主,让桃儿扶灵。
这便焦坏了桃儿,她的出身眼下虽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可天知地也知。
万一真的灵呢?
她已经克死了大人,她这假凤虚凰若惹恼了菩萨,害大人在下头也过不好怎么办?
卢湛吃饱喝足,在隔壁鼾声如雷,睡得可香,桃儿辗转反侧,又气又恼,恨不得冲过去把他给拽起来。
若是以前,她早就去了。
离京前,李嬷嬷知晓了卢湛身份,曾叫她去喝了杯茶。
明着向她道歉,临了却说:“莫说你不是真的裴娘子,就算是真的,母族无凭依,也远配不上范阳卢氏的嫡长孙。但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总有那么几年新鲜劲的,若人家不嫌弃,倒也算你为郎君做了些事。”
她过了好几日才想明白,这意思与过去李环撺掇她那套东西并无二致。
那日风雨呼啸,秦攸已把她那点女儿心思与卢湛讲得清清楚楚,他却说自己配不上她。
卢公子是好人,是顾她脸面才那么说的。
云泥有别,她也该有些分寸了。
翻了个身,她钻进锦衾里捂住耳朵。
不去听那震天响的喊声,也不去想自己将来该何去何从,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在天亮前睡着了。
良辰吉时,浓雾遮天蔽日。
桃儿按方士指引站上船头,人是死在海里的,得先祭龙王,请回魂魄。
牲祭扔进海,十余艘船鼓号齐鸣,黄纸飘洒如絮,顺风打着圈往天上卷。吴峻手一挥,一旁安排好的人齐刷刷地嚎啕大哭,倒把船头真哭的声音给没了去。
88/143 首页 上一页 86 87 88 89 90 9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