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刚到怀朔,表兄驮着他在人堆里看热闹。
表兄说,不贪功,不徇私,不耽酒色,这才是能气盖三军,威摄寰宇的忠臣良将。
谁都是好的,究竟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知道越多,活得越累。
卢湛在后院口顿住。
人一旦知道了真相,平日里过眼不入心的种种细节,都扎眼得很。
先前为了办丧事,驿馆周围民居被吴峻征来安置羽林军,现下已大多空置,这么明显的破绽……
他想起裴晏近几日都闷在屋子养病,谁也不见,难道是知道了?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桃儿从后院出来,一声唤醒了他,“饭都做好了,我正想叫人去找你呢。”
不等他应声,桃儿上前来左右张望下,问道:“秦大哥呢?”
卢湛这才想起自己早上原本是去叫秦攸过来吃饭的。
“他没空……”
桃儿失望地嘟嘴闷哼,很快展颜道:“那我待会留一些让人送过去。”
她朝他招招手:“阿爷今天精神好些了,说与我们一块吃,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卢湛下意识啊出了声,但又想到若吃饭他都不积极,裴晏铁定会生疑,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去。
一顿饭吃完,卢湛上赶着把碗盘收拾好,刚端起来,裴晏便对桃儿说:“你把东西拿下去,歇一会。”
随后又倒了两杯茶,举着杯盏朝他扬扬头,放到自己正对面。
卢湛只得老老实实坐回去。
他为了不露馅,方才埋头猛吃,嘴一刻没停,除了回应桃儿咸不咸淡不淡的废话,多的话一句没说。
可裴晏小口抿着茶汤,一言不发,一声声吞咽都如长鞭抽在他心间,焦躁不安。
他试探地起身:“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坐好。”
裴晏放下茶盏,见卢湛实在难熬,才轻叹了声,笑道:“三五个菜,问了你七八次咸淡,连桃儿都骗不过,日后成了家,你怕是夫纲难振。”
“啊?”他一愣。
“记住了,心中越是有私,就越得说些别的,不然,你以为话藏在肚子里,其实都在脸上。”
卢湛低头嘟囔:“我不会成家……”
“这个容后再议。”裴晏正色道,“说吧,什么事。”
卢湛脑子里一团乱麻,支吾了好一会儿,还是方才刚入耳的那句话给提了醒。
得说些别的。
“我刚回来时,见吴县令派人把棺椁送出城了。”
“是我的意思,沿途雨季将至,再耽误也不好。”裴晏抬眼睨他,“就为这?”
卢湛心一慌,牙一咬:“穆弘是我杀的。”
周遭静得听得清呼吸声,裴晏默了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平日与穆弘交好那几人我都问过了,他在东宫时就对秦攸颇有微词。此番来扬州,更是诸多怨言,喝多了,还言之凿凿,待回京要好好收拾秦攸。桃儿也说,当时你留下照看她,是秦攸追上去的。”
“真的是我!”
卢湛苦恼秦攸的身世也不方便说,撒一个谎,便要用更多的谎来圆。
“秦大哥也教训了他几下,但他欺负桃儿,还大言不惭地说穆太尉答应了要让桃儿给他作妾,大人不管回不回得来,桃儿早晚都是他的人。他在我们这儿挨的打,日后要加倍还给桃儿。”
他胸口起伏,真话说起来就是顺畅,心中坦荡,舌头也捋直了,便如竹筒倾翻,满肚子豆往外蹦。
“朝中谁都知道大人平素不近女色,王功曹甚至还说你是半个出家人。大人若回不来,裴中书定不会认桃儿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侄女……就算回来了,穆太尉年事已高,太子又一直惦记他手里的虎贲军,他只要提,太子肯定会允。”
卢湛抬起头,目光澄而坚:“与其到时候两难,不如就趁着妖风干掉他,永绝后患。秦大哥就是出身低微才遭他嫌,哪有这胆子动手。我不一样,我死不了,大不了回怀朔戍边。”
裴晏被他那句出家人噎得不上不下,失笑道:“你这心思,是替我用的,还是替她用的?”
“都是。”
他垂眸,喃喃道:“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卢湛从裴晏房里出来,午时刚过。
小时候阿爷教导他,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谎话越多,错漏越多,巧诈不如拙诚。
但从小到大,身边谁都在说假话,只有他像个傻子,学不会也说不好,教他莫说假话的阿爷也死在了豫州。
可原来说假话是这么简单,只要用真话来圆就行了。
就算是他这个傻子也能骗过明察秋毫的裴大人。
烈阳高照,只稍站了一会儿,甲胄便晒得发烫,但里头的身子却是冷冰冰的。
夜色茫茫,浓云遮月。
十余艘船在海上飘了七八日,大大小小的岛也搜了十多个,海图上的范围逐渐收拢,水雾也浓了许多。眼看小东岛定是已在附近了,今夜无月也无风,领军便让大家歇一晚,明早日出再向前行。
但歇也是羽林军歇,美酒佳肴,负责扬帆掌舵的招安兵可轮不上。
主舱里喝酒赌钱,好不热闹,孙胖子绑好帆,与身旁小七对了个眼色,啐道:“娘的,这些北朝狗,说一套做一套,爷早晚要出了这口恶气。”
小七附和:“就是,什么一视同仁论功行赏,莫说是没仗打,就算有,还不是拿咱当活靶子。死,我们去送,赏,他们来领。还不如过去呢,也就是要给些孝敬的事,至少不用整日看人眼色。”
孙胖子笑了笑,这小七脑子利索,嘴也贴心,他甚是喜欢。
“你小子过去是跟谁混的?我怎么没见过?”
小七眼珠子一转,笑道:“我这身板儿,哪个当家看得上?全靠青娘娘保佑,骰盅里讨口饭吃。”
孙胖子眯起眼:“独狼没点别的本事,可没命在这一带出千。”
小七忙摆手:“不出千,从小练的一双耳朵,十拿九稳。”
“真的假的?”
“孙爷不信,试试便知。”小七说着,从怀里摸出五粒骰子,朝他扬扬眉。
孙胖子登时来了兴致:“你等我去放个水。”
他摇摇晃晃地往甲板边上走,松了裤腰掏出枪,尿哨刚起个调,胯下银光一闪,钢索连着尖刺扎入咽喉,猛地往下一拽,他便栽入海里。
一道黑影翻身上船,钢索在空中荡了个圈,洒出几滴残血,飞向另一人。
“三爷是我!”
陆三一愣,赶忙收势,蹙眉打量一番,试探着问:“程七?”
程七笑着点点头,探身看了眼人声鼎沸的主舱,还好里头动静大,没人发觉。他上前抹干净洒漏在甲板上血渍,抢先说:“娘子也在船上。”
陆三双眼一亮:“哪儿呢?”
程七回身又确认了下主舱里的动静,比了个手势,二人蹑着身子悄摸溜进底舱。
舱内,陆三只一眼便认出了云英,他用力将她揽进怀里抱紧。
云英赶忙推开,揉了揉脸:“皮面都给你挤坏了!”
陆三不依不饶地又贴上去,不敢用劲,只小心翼翼地把头埋进她颈窝里。
他去了定海,得知云英曾找过赵二要船回小东岛,赵二人和船都登记在册没法子帮忙,又说不知他们去哪儿了。
他思前想后,猜她应是要回来报信,便掉头回来。
今夜夜色为掩,他让长庆停在远处,他自己游过来挑了一艘船上来先探探。
他就知道,他们注定是要生死相依的,那么多船,他就能挑中她在的。
宋平清了清嗓子:“别耽误时间,快过来我给你凑合着弄一弄。”
陆三没好气地抬头:“干嘛?”
云英踢他一脚:“还能干嘛?谁让你挑个那么胖的,平哥就备了那么点皮面,全得耗你身上。”
“长庆的船就在不远,我们可以趁夜先回。”
“来不及了。”云英紧咬下唇,“这里离小东岛太近,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我们进得去,他们却出不来。”
“那要怎么办?”他偷觑一眼宋平,暗戳戳地说,“谢妙音和宋朗都在岛上,你也不会走。”
云英将他拽到宋平跟前坐好,两个人一起上手给他换脸,又将在鄮县的事悉数告知。
“倭人和南朝人都长一个样,不管东宫是要对付元晖还是顾廉,肯定得要活口。若随便做场戏,带几十具尸体回来就能定个死罪,扬州这块肥肉,早就被人吃了。”
她十指捏着面膏:“他们见岛就上,一搜便是几个时辰,大半的船已经凿过口子,用油布堵好了。你来了正好,到时候,俘虏上哪一艘,我们就留那一艘,别的,统统去见海龙王。”
“这是唯一有机会全身而退的法子。就看关大哥在岛上能撑成什么样了,若妙音有失……”
她抬头看着宋平。
“我一定拿裴晏和秦攸的人头来祭。”
初十一早,信鸽传回的消息说船队已遇上了暗流,绕了几回,两艘触礁沉了。船上的老海匪说,要等一个大晴天,正午水雾散去,看得清流向才好再试。
秦攸收好信,挑帘远眺,朝霞绯红,湿闷难耐,心道怕是有雨,得多等上几日。
可雨还没来,裴晏便来了,开门见山说要亲自随行。
秦攸看一眼他身后的卢湛:“此行怕是要在海上待好些日子,裴詹事还是就在鄮县等着的好。”
裴晏负手而立,并不让步:“关循和云娘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若久攻不下,死伤多了,便难以说动吴王了。”
秦攸这才确信卢湛的确只字未提,他心下犹豫,若一再推辞,恐怕反倒会引裴晏生疑。
虽是奉命行事,可太子没见过裴晏与那女人相处的模样,根本就不是轻飘飘一条命的事。
上回为了凿堤一事,折腾了那么久才重修旧好。若那女人死了,他这条贱命,定是太子求和的首礼。
赝品,始终是赝品。
那女人要死也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昨夜风向合适,我已命他们起航先行,我们现在出发,恐怕……”
“无妨,那地方我出来时留意过,的确暗流暗礁众多,水雾又大,今明两日必有一场雨,届时风起浪涌,怕是再等几日都未必找得准路,来得及。”
秦攸抿唇想着对策,卢湛忽地插嘴说:“秦大哥,你可别磨叽了,桃儿都收拾好东西在外头晾好一会儿了。”
秦攸一怔,抬眼与卢湛四目相交,过往的默契让他心领神会。
“还请裴詹事稍候。”
他恭敬起身,余光再次扫了眼卢湛,欠身而出。
裴晏望着秦攸离去的方向缄默片刻,忽地回身盯着卢湛。
卢湛心一慌:“怎么了?”
裴晏凝眸须臾,垂下眼帘。
“没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黄雀在后·上
申时下了小雨,雨后放晴,三艘官船徐徐靠岸。
只可惜已近黄昏,太阳很快便向西去,围岛的其余十余艘船都给暗流困在了外围不敢冒险靠近。
秦攸看着漫天赤霞,想来明日必是晴天。
几番试探,他们已经掌握了过暗流不触礁的法子,但得日头好,不起雾。只可惜啊,侥幸靠岸的三艘船,有一艘是裴晏坐的商船,底舱里都装的食水,没几个人。
虽说小东岛上也就四五十个青壮男丁,可一来地形不熟,二来又尽可能地要活口。
秦攸思索一番,命人在沙岸上扎营,先对峙攻心,拖到明天等剩下的船都到了再合围而上。
裴晏也正有此意。
换作他在对岸,定会趁他们现下人手不足,趁夜擒王。届时便可李代桃僵,用官船混出去。
她若没有走,自然也会如此。
只要能扣下陆三,他便能要挟她现身。
两人殊途同归,一拍即合,谁也没有起疑。
卢湛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跟在下船的队伍里。谁知一只脚刚踏上木板,就被裴晏硬留了下来。
他绞尽脑汁地挣扎了几句,都被一一驳回。
“我和桃儿都待船上,你也给我老实待着。”
卢湛哪里辩得过裴晏,只好骂骂咧咧地钻进底舱。
裴晏顺着轻风望向山间熟悉的地方,他在那儿搭过屋修过椅,但他现在要带人闯进这桃源了。
林叶如涛,绿波中隐有白影穿梭,风一停,雀鸟四散。
目光一时间不知该落在何处。
他看不清对岸,对岸却看得见他。
关循在高崖上大致推算了下人手,旋即让瑾娘带着妇孺躲到山顶那个隐蔽的岩洞里去。
他握紧了刀,上回夜袭大东岛,以少胜多全靠宋平那一屋子无色无味的毒烟毒酒。
这些羽林军,他之前也在海上交过手,但眼下陆三和宋平都不在,夜袭并非十拿九稳。
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暮色渐浓,余晖透过藤蔓枝叶照进来。
红樱拿竹竿将洞口的藤蔓铺匀,岩洞中霎时暗了下来。
几个胆小的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吓坏了尚在襁褓中吃奶的婴孩。
一时间,哭声此起彼伏。
岛上孩子不少,大家不分彼此地照顾,就连大着肚子的妙音也抱了一个哄着。张令姿也没闲着,红樱塞给她一个半岁大的孩子,让她帮忙喂鱼汤。
她从未带过孩子,起先还有些生疏,孩子一动汤汁便漏得到处都是,但很快就适应了。
她过去日夜诵经,求菩萨能给她一个孩子,始终未能如愿。
她照顾的第一个孩子,竟然是她曾心心念念要斩尽杀绝的仇人。
瑾娘担心张令姿害怕,上前递来竹筒:“沈夫人,喝口水吧。”
张令姿抱着孩子腾不出手,便摇了摇头。
“关循是不是打算夜里偷袭?”
瑾娘点点头:“夫人别怕,此洞隐蔽,只有岛上的人知道。他们就算事败,也会自行了断的。只要男人都死干净,又找不着别的活口,官爷兴许就回去交差了。”
她垂下头,十指紧捏竹筒:“都怪我,云娘子一走就该催关循早些把你们送回去的。刀兵无眼,现下也不是时候,实在要是找来了,你再与他们报上身份,应该也没事的。”
“那你们呢?”
瑾娘笑了笑,转过话头:“夫人旧疾缠身,多思无益。你放心,琰儿和宋朗都是外人,帮忙设好陷阱,关循会让他们回来的。”
怀里的孩子抽抽了两下似要苏醒,张令姿赶紧晃了晃,温声哄睡,未再多问。
头顶一亮,玄元子扒开藤蔓跳进来,眼一抬就扫见好几个坦胸喂奶的娘子,赶忙别过头缩在角落,不敢往张令姿那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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