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安全的时刻,是关在抽屉里。
所以我才要一遍遍回到抽屉里。
当她被关在里面,不被看见,不经由人手,她才会在孤独与封闭间,获得至高无上的安全。
不能再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且昂贵不菲的蜡烛上,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坐以待毙,我要去见许树洲,我要找回“敏敏公主”。如果能当面见他,我们的感情兴许会有转机。毕竟,这个方法在他身上奏效过很多次。文字再恶劣,态度再冷森,可当他出现在我眼前,一切都会变得柔和,氤氲成春天的雾气。
去往他宿舍楼时,周遭的树木与人都叫我恍惚,恍若隔世,明明我上个月底才来过这里。
我从前置摄像头里检查自己隆重到可以订婚的妆容,又退出来给他发微信:你在寝室吗?
许树洲没有回复。
等了会,我说:我在你宿舍楼下,你愿意见一面吗?
这时,许树洲才有了动静,简单的一个:?
后腰很痛,像排异反应。原本的脊椎被抽走,置换成一根无法支撑的代替品。
我在楼道口的阶梯坐下,烦闷且欲哭无泪。我第二次发问:可以见我一面吗?我在楼下等你。
我就知道,许树洲不会那么绝情。
许树洲下楼了,还是那个他。可是看起来又有点儿陌生,是因为戴了黑框眼镜?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从阴影里走到我面前时,我感受到了救赎。无以复加的软弱在我眼眶里泛滥,往我喉咙里拥堵,像个久病的人终于等来医生,它们驱动着我起身,迎向他,试图和他打招呼。话未出口,许树洲无感情的目光来到我脸上,他唇瓣动了动,说出我这辈子都无法想到的话:
“哭就别跟我说话。”
第9章 9.
感受和情绪是奇异的产物。许树洲话一出口,泪腺像一扇被哐当摔上的房门,旋即关闭。
剧情跟我预想的完全不同。
我以为,当我开始流泪,许树洲会如往常一般心疼地拥抱我;
退一步讲,即使碍于颜面,当我表露出难受,他起码该安慰几句。
而现在,我的泪水,像能在空气里挥发出带毒性的病菌,一滴都不可以有。
我咬肌的位置正在发紧,为了镇压滂沱的难过。
我也将注意力往其他地方转移。
我观察起许树洲的镜架,状若无事问:“你眼睛不舒服吗?”
侥幸在滋长,或许,在我因为分离偷偷落泪时,许树洲亦如此。他为了掩饰,才戴上眼镜。
许树洲回:“左眼长了颗麦粒肿。”
“是吗?”离他有些远,我情不自禁上前半步,想要看得更清楚。
而许树洲后退了一步,也把我定住。
我没有再动:“疼吗?”
许树洲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明明有问有答,听起来却公事公办。
我倏地词穷,尴尬弥漫,曾几何时,我们是无话不谈的人,现在却什么都不是。
跟许树洲确立关系那天,也是他深夜偷跑出宿舍,只为给我清唱《初恋》的第二晚,我们从操场散步归来,许树洲送我到宿舍楼下,临别前怎么也不愿意放开我的手,我伪作挣扎很多次,他越扣越紧,央求:“等会儿吧,再待会儿。”
他的手汗在我心头渍满别扭的甜蜜:“好啦……明天又不是不见了。”
许树洲说:“可是今晚很漫长。”
我像在哄一个小孩:“回去了也可以发消息。”
许树洲深深叹了口气。
过路的女生都在偷瞄我们,我成了过往不屑且不齿的黏糊小情侣之一,最终只得佯愠:“放开啦——”
许树洲总算松了手,可他明亮的眼睛仍牵着我:“好吧……到了宿舍就给我发消息报平安。”
我失笑:“有必要吗,我就住二楼。”
“有必要。对我来说很有必要。”
“好啦,我知道啦。”我没辙地答应。
睡前,我古板地认为我们需要仪式,需要正式的角色和定位,代表从此进入对方的生命。
我在微信里打直球:现在我俩算什么?
不知许树洲有意无意,欠揍地回:不知道。
我生气了,讲反话:哦,我知道了,什么都不是。
我就知道这家伙在欲扬先抑,他立刻反驳我:明明什么都是。
我愉快地求证:什么都是?都是什么?
许树洲口气很大:朋友,爱人,家人,这些身份我都想有。
也是这句话,如信仰般横贯之后的五年,于他于我。
……
脸颊开始灼烫,我意识到我们在太阳下站立太久,我问许树洲:“你这会儿忙吗?要不要去校外找个地方坐下聊。”
许树洲淡着声回:“就在这儿说吧。”
事实上,此时此刻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天色茫茫,我心里也惘惘的。我怀揣着坚定不移的挽回信念前来,可现在,眼下的一切只让我怀疑。文字尚能美化,但见面后的遥远真实到刻骨,我无法再自欺。
有一瞬间,绝望的念头没过头顶,我猜,如果贸然提出复合,许树洲没准会立刻转身上楼。
我找到缓兵之计:“方便问你个问题吗?”
许树洲的眉心皱了皱:“你说。”
我咽咽口水,小心地陈词——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变得这般小心:“我们分开也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你是快乐更多,还是难受更多?”
许树洲望了望远处的树冠,眯眯眼,重新看向我:“快乐。”
崩塌。
强震再次来袭。站着交流果然是个草率的决定。
我勉力维持着呼吸节奏:“就是说,脱离这段关系后,你觉得自己快乐了,对吗?”
许树洲毫不迟疑地“嗯”了一声。
“好。”我已经不确定我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了,“挺好的。”
许树洲又说:“比起快乐,轻松可能就更恰当。”
颏肌带动下唇颤抖,我再一次应“好”。
许树洲变得模糊,开始翻找裤兜,左边,右边,最后取出一整包鼓鼓的纸巾,递过来:“丁敏一,”他顿了顿:“别再来找我了。”
—
纸巾没有拆封,被我握在手里,像是握着实体的余温,残存的善意。许树洲预感到了我的哭泣,就像我也识别出了他的决绝。
过来之前,我想了很多要对他说的话,比如——
你是个很好的人;
你才不差劲,差劲的人是我;
我可以改的,请你相信我;
毕业后我一直在忙工作,是我忽略了你,忽略了我们的感情;
我真的愿意改,真心实意地改,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不会再说丧气话,更不会动辄提分手,用这种糟糕的方式考验我们的关系。
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许树洲,对不起。
泪水在我脸上肆虐,我找不准纸巾的封口,抠了几次都失败后,负疚和悲楚像瓢泼大雨降临,令人窒息,我的心在反复絮叨:天啊,丁敏一,你看到了吗,看到他对你的态度了么,这就是你的惩罚,你应得的,你就是个不会爱也不配得到爱的人,这是你的报应,你的自私和任性让你弄丢了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快到校门时,汹涌的情绪有所缓和,我用双手拭去满脸湿漉,静静站在那里,等候它们完全风干。此间,我注意到对面马路的药房,快步走了过去。
穿白大褂的药师在柜台后问我需要什么。
我清了下喉咙:“有治疗麦粒肿的眼药水什么的吗?”
她开始打量我双眼,而我迅速回避:“不是我用。”
她不再多看,从货架上找到一只小粉盒和一管白色的药膏,详细告诉我使用方式。
支付时,我额外购买了一只纸袋,将药品妥善收好。正要出门,我转头回到收银台,询问:“有笔吗?”
理智告诉我,我在做一些多余且自我感动的行为;
可如若不这样,我的心将永远得不到安定。
我拎着袋子,折返校内。计划把它们交给宿管,然后再给许树洲发条消息。
来时沉重,这会儿我轻松了许多,我告诉自己,我仍在努力,我不会打扰他,我只是……还想有转圜的余地。
失去发生了,我才后知后觉;就像小王子起意离开,花儿才跟他袒露心迹:
“我以前很笨……对不起。祝你幸福。”
“是的,我是爱你的。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的错。”
我有四根天真的刺,却没有玫瑰的骄傲,星球开始荒芜,我如此不堪一击,想要回到温暖的玻璃罩里。更疯狂也更荒唐的念头跑了出来,也许……我可以辞职,放弃现在的工作,退掉现在的屋子,再在校外重新租房,专心爱许树洲,陪伴他,照顾他的生活与感受,像他过去对我那样。如果我们的关系能得到修复,我愿意全力以赴;如果他能回到我身边,我甘心当一辈子爱情的傻瓜和奴隶。
快到许树洲楼下时,我远远看到了一个人——我总是能一眼认出许树洲。我顿住了,直觉告诉我,他并不是在等我或找我。很快,一个撑着浅蓝色阳伞的女生走进同个画面,许树洲冲她招了下手,而她也快步走上台阶。
他们面对面笑谈,没有任何亲密举动。
许树洲很轻松,两个人都很轻松;与刚刚的我们迥然不同。
渐重的心跳里,我听到了一些塑料袋的窸窣,它们就像玻璃一样碎在了我手里。
第10章 10.
宿舍楼附近的垃圾桶刚清理过,把药物丢进去时,我听见“咚”一声触底的闷响,我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上前撒泼打滚,也没有拍照取证发给许树洲,以此寻回主场。消失已久的尊严一瞬回归,反弹至高地,我头也不回地朝校外疾走,情绪分辨不清,毁灭?背叛?……我不确定,更多的是,我好滑稽。
天杀的,十分钟前,我居然还在想,我要辞掉工作,改行当一个用情至深的骑士,自我奉献的保姆。
取笑自己的间隙,我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那个女孩的长相。
直觉持续推动我,返程的地铁上,我点进许树洲微信,翻查起聊天记录。时隔已久,许树洲热爱表达,而我是个念旧的人,这导致我们的聊天记录多达几十个G。吃力地往前看了很久,我放弃这种毫无效率的查询,直接在聊天记录搜索栏里,输入关键词:生日。
食指在屏幕上简单划了几下,我锁定去年七月三号的消息。
那个被我遗忘的生日。
我点开许树洲发来的短视频,保存下来,逐帧反复观看,手指在战栗,带着诡异的、破案般的兴奋。其中某一秒,我定格到那个女生,她就坐在许树洲斜对面,如果我没猜错,她是他实验室的师姐之一。
一群人的聚会,不算有效证据,证实他早前就生出异心和移情。
更何况,今天亲眼所见的他们,肢体接触也不算出离。
我松口气,继而有点失望。
我被一闪而过的失望攫住。
头脑在分手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如此清醒。
客观分析下来,难以割舍的爱人暂且称不上背弃,可我为什么会有失望的连锁反应?
难道我希望他劈腿,无缝衔接?
好像并不是。
更多的是,证据不足,使得我从道德高地跌回谷底,又要直面自己。
一些分手后未曾出现的困惑抽丝剥茧似的萦出来。
目睹许树洲和其他女生交好,我变得平静。平静从何而来?是被虐到麻木,还是“对方变心”足以成为我的免责声明?倘若如此,我想要挽回的是许树洲吗,还是想通过挽回成功证明自己,争个输赢?那些看似卑微的构想与言行背后,实则是我不择手段的演出?真正痛击我的,是许树洲不爱我了吗?还是我本身不好,不值得被爱?
我胡思乱想,惊疑不定。
—
当晚,我忍不住叨扰过去的室友,往快要结满蛛网的寝室群发了条内容愚蠢的短信:你们觉得我好吗?
毕业后各奔东西,我们的宿舍群基本形同虚设,偶有人“诈尸”,大家才会无关痛痒地打探寒暄几句近况。这是我头一次主动起头。林子琪的回复速度最让人感激,她的棱角似乎也没在体制内磨平。
依旧爱骂咧咧:神经啊,大半夜不睡觉问这种无聊问题。
我微微笑。
徐满是第二个出场的,敏锐地嗅到什么:咋?跟许树洲吵架了?
嘴角开始下降,我依次回复林子琪和徐满:
-就问问,你回答一下嘛。
-我们都分手一个月啦~
我尽量轻松地提及,连标点符号都用得很潇洒。
这回她俩都不约而同惊讶:啊?????
我说:啊什么咯?
又说:不然问这个干嘛。
我敲打着键盘,鼻头随之泛酸: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所以才会被提分手。
徐满说:怎么可能?
林子琪说:你对自己有什么错误的认知吗?
与此同时,张新芽也在群里冒泡:我可以客观说一下么?
我应:好。
张新芽说:你没有很糟糕,相反,我们都觉得你对许有点儿太好了。你的不好,就是对他太好。
我张口结舌。
她分别@徐满和林子琪,叫她们别龟缩,并坦白了一件直至今日我才知道的事,大三上学期,她们曾瞒着我单独拉了个三人小群,目的无他,专用于吐槽我恋爱后的变化,以及她们难以理解的言行,截图里的群名,刻薄中透着怨念,叫“有男友没室友”。
我哭笑不得:你们搞什么?
张新芽说:没搞什么啊,群名就是解答。
—
亟需外部肯定的我,不幸收到了来自室友的批/斗大会,她们仨甚至不满足于文字交流,迫切地拨打了群组语音。我的分手,对她们来说恐怕也是一次人际解放,过去那些被掩藏的情绪,像关了很久的鸟群,扑棱棱地冲我飞过来。
“马原期末考你给他整理考试资料,还复印了四份,连他室友都给了!我们都没这个待遇!那时候很不平衡你知道吗?我还阴阳过,你居然嬉皮笑脸说,我们都很聪明,但许树洲是笨蛋……救命。”
“一到生日吧,只知道干巴巴问我们想要什么礼物,许树洲过生日,你恨不得从1岁到20岁给他准备20个惊喜,而且全部包的好好的。”
“每次宿舍团建约你你都说和许树洲有什么什么事。难得人齐了出来一趟,走两步就要停下回消息,一到餐厅坐下就去旁边打电话,真的有那么多话要讲?不是每天晚上都在视频和语音?我实在不理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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