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饶初柳已经将两人心理猜了个七七八八,她揶揄道:“达成夙愿只差一步,公子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可见毅力过人,如今希望就在眼前,你怎么反倒连几天的耐心都没了?”
陈慰一怔,面色平静了些许。
邬崖川偏头看了她一眼。
饶初柳慧黠地朝他眨了眨眼,又偏头看向陈慰,道:“陈公子,杀人诛心,对陈闫文来说,死亡只怕也并不是最可怕的事,这座城池是陈闫文的杰作,彻彻底底摧毁它对陈闫文来说,不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吗?况且……”
‘元垂思’的嗓音本就略带磁性,配上饶初柳低柔的语气,更是加强了她话语中将心比心的信服力,“我知道距离成功越近就越是难熬,可公子怨的难道只有陈闫文一人?陈闫文的能力没有谁比公子更清楚,靠他一己之力,能撑得起这座城吗?公子就不想将他背后之人一并揪出来?”
陈慰的表情随着饶初柳的话变幻莫测,但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他猛地抬头,直直看了过来。
他声音干哑,“你不怕?”
“怕什么?”饶初柳侧眸看向身旁的青年修士,笑得肆意又理所当然,“我旁边的,可是邬崖川啊!”
邬崖川凉凉瞥了她一眼。
别人用这种自豪的语气说他,可能是真的自豪;但这位‘小恩人’这么说他,脑袋里恐怕又盘算什么一举多得的弯弯绕绕。
陈慰有些意动,但表情纠结,明显还在犹豫。
饶初柳窥着他的脸色,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这会儿说的越详细,陈闫文活在这世上的价值便越小,他如此恶贯满盈,本就该迎来报应,到那时你想亲自处置他,邬真人又岂是不通情理的人呢?”
“你说是吧?邬真人。”她视线扫过邬崖川,笑得春风满面。
邬崖川垂眸,淡淡“嗯”了一声。
饶初柳没在邬崖川脸上看出他对这番话的想法,也不在意。邬崖川可能不像表面纯白,但立场却是绝对的正派,这样的人,就算会因为她身上无法隐藏的优秀而欣赏她,却绝对不会将一个亦正亦邪、行事无法估量的修士当成可堪造就的后辈。
仅就邬崖川而言,哪怕是讨厌的人,睡到他的可能性怕是都比被他当成晚辈大得多。
陈慰这会儿的心思却全然不在两人的眉眼官司上,得了邬崖川的承诺,他沉默许久,涩声道:“你们知道人畜是什么吗?”
饶初柳心一紧,道:“以人为畜,不就是把人当成毫无智慧的牛马,任意驱使吗?”
“不全是。”陈慰啜了口茶,面无表情道:“牲畜
,除了可做苦力,更可做食材。”
饶初柳想起城门大街上的胖瘦食客,瞳孔骤然缩小,顷刻间,她四肢的血液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口。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过身,想去院子里吐一会儿,但一只手牢牢扣住了她的肩膀,下一瞬,一颗绿色的丹药被塞进她口中。
饶初柳只觉一股清甜的清气化解了她的反胃,头脑清明,冷静无比。
清心丹。
还好珠子没发烫。
饶初柳内心平和地想了下,平静地心疼道:“邬真人,我吐一吐就行,何必如此浪费。”
邬崖川顿了顿,道:“并非浪费,原本就不该让元道友听这些腌臜事情,只是在下与陈公子交谈之际,还需元道友作个见证。”
饶初柳冷静地思考片刻,点头,认可了这个理由。
然后,两人目光同时落在陈慰身上。
陈慰:“……”
他移开视线,低声道:“陈闫文手里第一个人畜,是我娘。”
陈慰还是个幼童时,因着没有灵根又身体不好,其实不怎么有机会见到陈闫文这个父亲。他总是很忙,将他们母子俩抛在家中,甚至连银钱也经常忘记给,他母亲只是个柔弱美丽的凡女,没有什么捉拿妖兽或给人消灾解难的赚钱本事,不得不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绣活补贴家用,就这样磕磕绊绊将陈慰养到了六岁。那一年,陈慰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他母亲花光了所有银钱都治不好,眼看着他就要夭折,他母亲整日整夜睡不着,跪在陈闫文施舍给她的平安符前祈求他能赶回来。
“他还真回来了。”陈慰眼圈渐渐泛红,低吼道:“可我宁愿他没回来!”
陈闫文回来后,给陈慰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他渐渐好了起来,陈闫文也没再离开过。但是,他的母亲不见了。陈慰那时虽真心敬慕陈闫文这个父亲,却更依赖母亲,于是他整日哭闹,逼迫陈闫文把母亲给他找回来。陈闫文烦不胜烦,有一日脱口而出“她死了”,然后自知失言,任凭陈慰怎么闹都都不肯再说了,只领着他到了一处墓碑前,让他跪拜祭祀。
饶初柳跟邬崖川对视一眼,心知他母亲的死多半跟他的病愈有关,是什么牺牲母亲性命救后代的邪术。但两人都没吭声,戳破这个事实,对陈慰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但他们不问,陈慰自己却想说出来:“我娘身体算不得多好,但只是积劳成疾,没得什么要命的病,怎么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去世。况且陈闫文回来时我娘还活着,他是个修士,又怎么会保不住我娘,我知道这里面必有问题,就趁陈闫文出门的时候,上山把坟墓扒开了。”
说到这里,他面部凹陷的线条骤然狰狞起来,眼圈红透,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滴落。
他哽咽道:“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我娘头骨上有一个洞,一条腿骨都不见了,她……陈闫文那个畜生!”他几乎说不下去,声音一字一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让我……把我娘吃下去了!”
饶初柳心一抽,她已经隐隐有这个猜测,但真正听到陈慰这么说,还是觉得残忍。好在清心丹药效还没过去,她喉口只隐隐发苦,反应并不剧烈,倒还能勉强听下去。
探到她背后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得知自己病愈的真相后,陈慰几次寻死觅活,但他一个凡人,只要陈闫文不想让他死,他自杀都死不了。久而久之,他放弃了寻死,但也患上了厌食症,一吃东西就恶心呕吐,半点都吃不进去。人若是长期不吃东西,也会死,偏偏最低等的辟谷丹也是凡人吃不了的。即便陈闫文用灵气吊住他的命,陈慰还是一天天虚弱了下去。就在陈慰以为自己终于能死时,陈闫文研究出了一种凡人也能吃的丹药——保身丸。
陈慰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但后来,陈闫文抓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当年的小村庄也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惜子城。即便陈闫文瞒地再严实,但陈慰又不是个傻子,听到陈闫文手下那些闲言碎语,看到五官相同、身形却在短短几天判若两人的食客时,还能猜不出来他吃下的‘保身丸’原料是什么吗!
饶初柳觉得‘惜子城’这名字就很讽刺。
陈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比如黑甲卫由来、胖食客进了哪条街后变成瘦食客的等。但更隐秘的事情,如‘保身丸’的去向,他并不了解。
在陈慰这里实在得不到更多有用线索了,两人便跟他告辞,离开了小院。
大概是难以分清城主府中人的正邪,孟臻等人索性直接将所有人都关了起来,这就导致偌大的城主府十分空旷,至少饶初柳跟邬崖川一路走过来,也没看到第三个人。
邬崖川一路将饶初柳送到她醒来时的院落前,道:“抓到陈闫文之前,惜子城的阵法解除不得,亦无法与外界联系,也只能委屈元道友在此休息几日了。”
饶初柳点了点头。
她一直很擅长拿捏分寸,像手中握着‘门票’时,就可以嚣张些。但眼下她没了不可取代的优势,邬崖川又得处理惜子城的大小事务,这会儿再贴上去简直是找死。
反正瓶颈难得有了点缝隙,老老实实修炼几日,先突破到练气三层也好。
饶初柳站在院门口,准备目送邬崖川离开。
邬崖川却没立刻离开,似是思考着什么。片刻,他摊开手,递到饶初柳眼前,道:“元道友,你的战利品。”
饶初柳低头,一颗似珊瑚珠般的圆滚滚艳红色丹药正躺在他修长的手上。
午后的阳光将邬崖川那只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掌衬得像是放置珊瑚珠的精美玉器,‘珊瑚珠’反射的光芒灼得饶初柳眼前阵阵发黑。她意识到了这东西是什么,也感受到了邬崖川那句平淡的“战利品”后令人发寒的试探。
钓鱼呢?
饶初柳快速打量了邬崖川一眼,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那个魂丹。”
邬崖川颔首道:“是。”
饶初柳挑眉,似笑非笑道:“邬真人把这个给我,就不怕我把它吃掉?”
邬崖川目光对上她的眼,淡淡道:“既然是元道友的战利品,如何处理,你说了算。”
“好啊。”饶初柳索性直接拿起魂丹,往嘴边放去,然而直到魂丹距离面颊仅三寸,邬崖川仍旧毫无动作。
她不得不相信,这人是真的不会阻止她吃掉魂丹,不由古怪道:“邬真人,你还真打算看着我吃下去?”
邬崖川从容转过身去。
“……”饶初柳盯着他的背影,很想一拳头打过去。但两人之间修为跟战力的差距,还是让她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幽幽道:“邬真人,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可以直接动手,没必要设圈套的。”
虽这么说着,等邬崖川转身,饶初柳还是惊得后退两步,喊道:“等等!我还没吃!”
邬崖川瞥了她一眼,尽管两人相处次数不算多,但饶初柳还是很清晰地分辨出了他那双深褐色眼眸中的无语,“千魂噬灵阵中的魂灵无法超度,这只是一颗……”
他语气沉重了些,“纯粹的丹药。”
似乎意识到饶初柳并不信任他,邬崖川解释道:“我无意试探,在绝对的诱惑面前,在下也不敢说自己毫不动摇。”
饶初柳默默盯着他沉静的双眼,片刻,她试探道:“那我……吃啦?”
邬崖川微微颔首。
饶初柳扬高声音,道:“我真吃啦?”
邬崖川沉默片刻,倒退两步,侧过身去,“元道友,我回避——”
“咔嚓——”细小的声音打断了邬崖川的动作,他回过身,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定在饶初柳手上,表情明明白白泄出几分愕然。
带着浓郁灵气的红色粉末在玄衣银冠的美貌女修指缝中洋洋洒洒飘落,她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又随手用了个净尘诀,石板缝隙里星星点点的红色丹尘就消失在柔和温暖的风中,没留任何痕迹,好似从未出现过。
邬崖川盯着饶初柳,眸中是再清晰不过的疑惑跟探究,似想要看到她内心深处。
饶初柳唇角带笑地回望过去,手执风吟轻飘飘的摇着,姿态一如先前的潇洒放松,全然看不出她放弃了什么。
“这颗魂丹对在下来说诱惑确实很大,不过……”她笑的意味深长,朝邬崖川眨了眨眼,“我要是真吃了,我的心上人只怕就要不开心了。”
邬崖川忽然眉头微蹙,抬抬手指,一道隔音术就罩住了两人。
“元垂思,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坚定。
“在下应该还没做过什么实在惹你不喜的事情吧?邬崖川,你这样着急拒绝,总不能是……”饶初柳心中毫无波澜,眸中却流露失落,但很快,她遮掩般收起这副姿态,调笑道:“怕会喜欢上我?”
“并非如此。”邬崖川脸上并无羞意,手中忽然出现一份玉简,他摩挲了下,递到饶初柳面前,“昨日破阵时,我见你基础打得还算牢靠,对高阶阵法也有所涉猎,唯独中阶阵法十分生疏,想来接触不多,这是我曾经学习阵法的随记,都是市面上能买得到的中阶阵法,若能帮你节省些时间,也算物有所值。”
这家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用得可真熟练啊!
“邬真人,你这是在收买我?”饶初柳心里明镜似的,可还是忍不住接过了玉简。
巴掌不疼,但甜枣真好吃啊……
“收买谈不上,最多算是惜才。”邬崖川正色道:“正因为我不会喜欢你,所以才想劝你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不过我说这话并非因为你哪里不好,相反,你心性极佳,刻苦勤奋又聪慧好学,若把心思用在正途上,他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邬崖川视线落在饶初柳手上的玉简上,显然,这就是他口中的正途。
这人真是生具一双识人的慧眼哪!
饶初柳认可地看了邬崖川一眼,将玉简收到储物袋中,笑道:“哪有你这样拒绝别人的?就不怕我越陷越深?”
要是换成其他人,邬崖川也确实不敢这样做,但他看得分明,眼前的‘小恩人’口口声声说着心悦他,内里却对他一点绮念也无,“道友行事洒脱,自是不会。”
“那真人可真是太高看我的理智,也太低看你的魅力。”如果邬崖川说这是收买,饶初柳收了东西便是交易,确实不好再纠缠。但他自己都说是因为惜才——
她这样优秀到伪装都遮掩不住自身光芒的人,被天使投资人赏识一下不是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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