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在那里,良久,说:「江慎,你真是很聪明。」
这是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要求。只是——
「你愿意为了明熙死吗?」
「什么?」
我说:「你进宫前,没人教过你如何交欢吗?」
在这里,纳入式行为和只求欢悦的侍寝是两码事。
前者为的是生育,必须皇帝亲自允准,并且记录在案,后续再观察是否能有孕。
而一旦有孕,由于生育毕竟于圣体有损,该选侍必须承担罪责,在皇嗣出生后被处死。
这就是我在这里没有父亲的原因。
夜风习习。江慎并没有想多长时间,他低下头又抬起,望着我,问:「我可以为了明熙死吗?」
我可以为了明熙死吗?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竟松了一口气,好像一直在等待什么机会。
「如果我当年对明熙更信任……更早地为她扫清障碍,她本来是不会死的。
「而她在这里没有障碍了。」
江慎认真地说:「我愿意的,陆颐。」
和父爱有关吗?这个问题在经年之后再一次跃入我的脑海中。
我相信他怀念过明熙的。谁会不心痛那样优秀的继承人?我只是无法相信更多。我想起我在明熙的灵前,白幔飘扬,远处的白玉楼若隐若现。
琼英,璇玑,都是美玉。明熙再也没有佩过玉。
我说:「江慎,能为明熙死,真是你的荣幸。」
第38章
第二年春天,我的生产很顺利。
「陛下大喜!是个小皇子。」
太医将襁褓递在我眼前。
眼睛都睁不开,可我知道这是我的明熙。
隔了这么多年,她从来到我身边,到离开我,每个年纪是什么模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记忆里翻嚼了无数遍。
我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侍女在一边打趣:「陛下眨眨眼,小皇子也不会跑了呀。」
众人善意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一眨眼,就沁出些泪水。
「拟一道立太子的旨意来。」
书官问:「陛下,这太子的名讳……」
我珍而重之地说:「陆明熙。日月之明,和乐之熙。」
第39章
上天垂爱,我得以再经历一次我的女儿长大。
她仍然是那样聪慧,却变得更淘气。譬如此刻,我是真想不到她会逃课,甚至还试图踩着大石头翻越宫墙。
「陆明熙!」
和她做了共犯的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明熙假装看向其他地方,发现掩饰不了,只好又扭扭捏捏地跪在小宫女旁边。她拍拍小宫女的背,自认为声音很小地说:
「不怕!我说了给你撑腰!」
她是真不怕。她不怕我,也再没有其他让她怕的人。我想起她上辈子是如何努力学习,每次小考都要鼓着劲考过江琰和其他同学;她是如何揣测着父亲的眼色,把自己调适成一位受宠爱的公主。想到这里,我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了心痛。
我本来以为明熙会问自己的父亲在哪,后来却发现,她脑中根本没有父亲这个概念,因为其他人也没有。
我说:「陆明熙,你这算什么厉害?如果有一天你能跑得不让我发现,才叫厉害呢。」
明熙见我不生气,气焰更高:「这不公平!这些人都听你的!」
我觉得是时候进行一些帝王教育了。我说:「这些人也不是生来就听我的,你的小宫女就听你的。你想想办法,让我的人听你的,我就免你一天的课。」
明熙的双眼一下子发亮了。
这天下是由我们共有的,我想。是你的还是我的,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回到御书房,接到了江慎妻主的折子,她正在江南做水利建设的考察。
我没有杀了他。对一位志在改革的皇帝而言,杀掉这样一个有丰富经验的同行,有些过于愚蠢了。更何况,比起生,他显然更求死。
我将他改换名姓,赐给了一位举家战死的忠臣遗孤,让他给自己的妻主做幕僚。他的身份限制他不能要求太多,为了过得更好,他只能甘心为我效力。
江慎描述的最终图景,我信八成。但我并不觉得一切必定朝他那个方向发展。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除了依靠过往的知识和经验,我也应该能够想象一种未曾实现过的社会架构。在这方面,我的对手只有自己。
我没有再见过他,明熙就更没有。明熙出生的那一日,我派人传口谕,将等待死亡的他从刑房里带出。听闻他当时已经两天两夜不能入睡,人瘦脱了形。大门打开的一刻,他立时软倒在地上。
「江选侍说什么?」
「江选侍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他说谢谢您的恩典。」
我和他的所有事,自那时起,彻底终结了。
明熙五岁的时候,开始理解皇帝的概念。她问我:「妈妈,我是皇帝的孩子,所以我就是将来的皇帝吗?」
我说:「是这样。」
真不像是该发生在天家母子之间的谈话。我把她抱在膝上,她仰头看我:「不是因为我厉害吗?」
「虽然明熙很厉害,但是不是,」我说,「明熙厉害是因为有很好的老师,而且只需要学习就可以了,不需要操心吃什么、穿什么。如果其他人可以这样,也能变厉害的。」
明熙听了,有些黯然。我等着她自己想一想,等了片刻,她说:「那要是大家都可以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和厉害的人玩。」
我揉揉她的脑袋。她现在有不少朋友了,大多是宗室的孩子。
明熙又问:「那皇帝是做什么的?」
「主要就做两件事,」我说,「一件是带大家变出很多钱。另外一件是分这些钱。」
明熙瞪大眼:「就这么简单?可是夫子和我讲了那么一大篇!」
她问:「当皇帝好玩吗?」
我诚实地说:「有时候好玩。要动脑筋。比如现在有很多钱,但都在氏族嫡支手里,要想办法把这些钱拿出来分给别人。」
明熙说:「那可以骗他们吗?」
「怎么骗?」
「告诉他们,交出钱是为了做一件对他们都好的事。」
我说:「真巧呀,妈妈就是这么做的。」
母系氏族遗留下来的传统,是供奉主管生育的神,名曰繁合。繁合的头顶是一朵盛开的花,下半身为鱼尾,都隐含了对生育能力的崇拜。这几年,我明里暗里助推氏族在各地建繁合像,几大氏族互相竞争,这些神像用料不菲,都极尽华丽之能事。
鱼养大了,就到了收网的时候。我在祭礼上牵着明熙,说上神是天地生母,连金身也能化作乳汁哺育世人。接着,一群乞儿进场,拿下了神像上早已被旋下的宝石。
明熙引着这群乞儿跪拜,感念上神恩德。消息传出去,如火燎原,各地有饥民、荒民都开始敲砸神像。氏族无力维护秩序,官府不出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当火焰已被点燃,不让他们砸神像,来日砸的就是其他东西了。
「陛下,您就不怕祸及己身吗?」
大殿上君臣奏对,已垂垂老矣的孟夫子问我。
我说:「夫子,朕与当初给饥民餐食时,是一样想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他们说人性或现实不是这样,他们说总有不得已,因为一个人不愿意看自己毁灭。
可我不怕毁灭,只怕这毁灭没有声响。
幸好,如今我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掷地有声。
我在这个世界活了四十年。
太医给我诊脉,脸色发白,说:「陛下恕罪,怕是……乳岩,臣等会尽力医治。」
「朕知道了。」
我第一反应竟是有些可怜这太医,即使是现代,乳腺癌也难以治愈。
我说:「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你们只要略微减轻些病痛,朕就很感激了。」
太医惶恐地跪下,我伸手将她扶起。这些年,先是凭着我的零星记忆和大胆推进,后来又有了江慎建设现代医学基础的经验,这群人勤勤恳恳,医疗水平与我刚穿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只是时候实在还不到。
或是我命数已到。
我没有瞒着明熙我的病。她加班加点处理完繁忙的政务,执意要陪着我去上香。
「元清观是最灵验的!」
她还想像个孩子一样撒娇逗我,说着说着却红了眼眶。我拍拍她的手,说:「好嘛,咱们就去,都听明熙的。」
烟雾缭绕里,我又一次看见给我测字的那个老者。
不知为何,我们二人四目相对,好像就处于一方结界里。
我问:「请教大师,究竟是何方神圣,让我有此奇遇?」
老者微笑:「我只是身处陛下的造化之中。」
他说:「陛下即使当了皇帝,也还不满意吗?」
王银元扯着我的袖子央求:「去吧,听人说太子长得可俊了,比我哥还俊。」
「(我」从先帝带我上城楼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病在更早的时候。我做的所有决定,也许在外人看来已经尽善尽美,可我总有我的罪要赎。
这不是来自任何人的攻讦,只是我最初的灵魂,一直温和地注视着我。
陆颐,我应该没有让你失望,对吗?
我说:「满意。只是有些太累了。」
老者抚须大笑起来。
他说:「孽缘已了,功业已成。陛下可将病痛留于此世,重回故乡了。」
故乡?
故乡已经是那么远的地方了。而又好像从未离开我。
我摇摇头。我说:
「这里就是我的埋骨之地。」
这里有我的功业,有我的罪孽,有我的女儿。我在这里长好被打碎的骨头,变成新我。
我会躺在这里的泥土中,让青草长上我的白骨。
我会听明熙,听百姓,听万世之后的人们,讲他们的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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