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命是怎么算?」
他说:「老夫可以看相,可以看八字,还可以测字。」
「测字?什么字都成吗?」
老者点点头。
我想了想,拿树枝蘸水,在他面前的黄土上画下一个「颐」字。
这些年我很少写自己的名字,落笔竟已有些生疏。
「这倒是个好字,」老者抿着胡须,「颐卦,是乾坤六十四卦之一。」
「卦象是好是坏?」
「没有简单这么论的。」老者摆摆手。
「观颐,自求口实。这个字,是说你这一辈子都要靠你自己。」
我说:「这和我的命可大不相同。」
老者细细地端详我的面相,他说:「这就是你的命。你过于了解和依赖自己的心,你守着自己的道。往好了讲,是自得其乐,往差了讲,是自食其果。」
「自食其果。」
我咀嚼着这几个字。我说:「是我做错了吗?」
山风从我背后吹过来,老者摇摇头,说:
「既是身处无可转圜之境,又怎谈对错?」
「施主想问对错,只能在有所能为之时。使一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于这世间皆有重量,才好评价这颗心。」
我说:「依您所说,这世间值得评的也只有皇帝了。」
「有何不可呢?」
他的白胡子高高地飘起来。后头再说什么,我听不见了。一道熟悉的白光包裹住我,将我从此世拥离。
第36章
「太子殿下醒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太子?难道我重生了?
我霍然起身,外头走进来个表情十分庄严的女人,我从没在那张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娘?」
我眨了眨眼,又确认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娘,我好想你。」
女人的脚步顿了顿,说:「都多大了,还这么没规矩。」
是斥责的话,可口声到底放温软了些。身边的人见我没反应,向女人请罪:「陛下恕罪,太医说,太子殿下恐怕是伤到了内里,实在还有些虚弱。」
陛下?我脑袋发晕。我娘怎么成了皇帝?至于这太子……竟然是我?
皇帝吩咐侍女们都下去。她对我说:「好了,朕日前不过是在气头上,训了你几句。你也不必怕得和老鼠似的。畏畏缩缩,将来怎么做得了天下之主?」
我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脊背。皇帝又问: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她盯着我,目光里有探究。我感觉背上出了一阵细细密密的冷汗,虽然脸一样,但这绝不是我娘。不管是什么社会,对着一位皇帝,最坏的计策就是表演和隐瞒。
我看着自己小小的手,确认年纪大概在五六岁。我说:「儿臣被梦魇住了。那梦里竟是……男子当皇帝,儿臣在里头受尽屈辱……」
「荒唐!」皇帝怒斥,「男子当皇帝,这么没边的事,把你吓成这样。」
大约是我病弱,唤起了她的舐犊之心。她又补了一句:「等你再大几岁,给你指几个男人就好了。」
好了,这下是真的穿越到女尊世界了。皇帝走后,我小心地跟侍女们套话,才知道这地方的初始设置是男性稀少,并且身板听起来比我那个世界细弱许多。不过再稀少,也不会少了贵族的。老百姓怎么办,侍女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从她透出的只言片语里,我揣测大约是需要生育时集中去某个地方借种。
没有任何人提起我的父亲,而皇帝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似乎有兄弟,但这些人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即使是我也不能随便接触。听闻如果继承人不幸夭亡,而皇帝的身体已不适合生育,就由他们和底层女性配种,诞育新的继承人。
我在这个世界重新接受做帝王的教育。知识层面,其实和明熙的功课没什么不同,我学起来没有困难,夫子却总在课上叹气。
后来我听见她和皇帝奏对。她说:「太子殿下聪慧已极,却少一颗帝王之心。」
皇帝沉默片刻,说:「朕没有再生育的打算。」
生育继承人要付出的成本太大了,这却成了我的保命符。皇帝说:「你说她心软、不愿做决定,这也好办,就是承担的责任不够多罢了。」
接着她向我在的地方说:「陆颐,过来。」
我浑身一震,垂着头走上前去。皇帝说:「到了御书房,就叫人通报进来。在外面磨叽什么?」
我说:「孟大人是儿臣的老师,儿臣应该尊敬她。」
皇帝说:「老师?朕看她也就教了你这些愚礼。」
孟夫子当即跪下了,我也要跟着跪,被皇帝一瞪,又站住了。
皇帝对我说:「我就拿手头现有的折子给你练。南边有逃荒来的流民,现在聚集在城门口,你说该怎么办?」
我说:「儿臣以为可以拨一笔银子赈济他们。」
皇帝问:「如何赈济?」
我想我还是知道不能轻易放灾民入城的。我说:「令人出城外,给予饭食即可。」
皇帝笑了笑,说:「很好。就依太子的话去传旨。」
灾民当天就吃上了热粥。孟夫子带我上城楼看,人头攒动,狼吞虎咽。我有些高兴,孟夫子却皱着眉。
「他们有东西吃,这不好吗?」
孟夫子又叹了口气。
施粥施了一月,城外的灾民越聚越多,眼看就要比城中人还多。而粥饭每日还是如流水一般送出去,渐渐地,城中的粮价涨起来,百姓开始怨声载道,仅一日,就有三个人去敲了登闻鼓。而城外的流民,也仗着人多,皇帝又对他们宽容,开始冲撞城门。
皇帝又把我叫到她面前。她问我:「还施粥吗?」
理性上,我知道这种局面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可我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皇帝笑了,说:「陆颐,你做了好人,要朕再来做这个坏人?」
我终于说:「儿臣错了。儿臣以为,现在不应该再施粥了。」
「那应该怎么办?」
皇帝盯着我,直到我回答:「派出官兵,将流民赶走。」
皇帝追问:「你不心疼了?」
我涨红了脸,将头磕在地上,缓缓说:「儿臣……因为心软,险些酿成大祸。」
皇帝没有再逼问了。官兵击杀流民的那一日,她亲自带着我上了城楼。
「不要闭眼。」
她在我身后说:「看着你的一句话,是怎么让人生,又让人死。陆颐,你早晚会接朕的位子,但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在这个位置上做不了一个善人,你知道吗?」
我死死地盯着城楼下手无寸铁被击杀的人群。上辈子,我第一次问江慎有没有杀过人。他那时觉得我有多么可笑和天真。
我想起十三岁的明熙,最后只是砍下花信的手臂。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我为什么竟至于把这样一个决定交给她来做?如果我真正地履行了一个母亲的职责,如果那时是我做主杀了花信,我的明熙是不是就不会死?
皇帝说得很对,我不过是承担的责任太少了而已。我可以欺骗自己,明熙聪慧、早熟,是土生土长的古代公主。她本来就有能力,也有决心去处置自己的侍女。等她再长大,她甚至可以指挥一场战争。但现在我终于看清,明熙的坚韧和我的懦弱、明熙的主动和我的被动,只不过是相伴而生。
我一直躲在自己的女儿身后。
我什么也没有带给她,而她最后的嘱托居然是叫我不要愧疚。
我又凭什么不愧疚?
流民的哭喊响彻在我耳畔,我全身发抖,泪水将尖刀和鲜血凝成一个共同的幻影。
皇帝俯身下来看着我,头一次展现出温柔的神情:「皇儿,你想做善人,也可以,除非那时候这天下什么都有了,没有饥饿,不必争抢。但到那时候,也就没有人需要皇帝了。
「在那之前,总要有人坐这个位子。这些事,总有人要做决定,你明白吗?」
她像是在对一个真正的六岁孩子说话,而那与我实在没有什么分别。我听见自己说:「儿臣明白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身为继承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到我坐上帝座。
我用了十几年,在血与火中,补全了那颗帝王之心。
第37章
再次见到江慎的时候,我几乎都忘了这个人。
因为政务太忙,选侍们入宫一月,我都还没来得及接见。这里的宫制,与前世还是有颇大的不同,没有皇后,没有等级制度,统一由内务官管领。内务官连着上了几道折子,从选侍们的素质有多高说到劝我不要虚度最佳生育年龄。因为实在看不过去别人对我身体长篇大论的分析,我选择听劝。
上辈子我生孩子是在十六岁,尚未发育完全,也导致了我的难产。这一世,有专门的部门负责皇帝的生育,包括优选配种、夜观天象、孕产护理等多个功能,知识也要先进得多,譬如助产呼吸法,部分层面已经达到了现代水准。但这种所有人都盯着我的肚子的感觉,还是让我头皮发麻。
江慎抬起头来,我一看到那张脸,头皮更麻了。
他看起来比前世更白净和瘦弱,似乎不太见阳光。头发十分柔顺地披在肩头,就像他现在跪在我面前。
「江慎?」
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两世的光阴。那双年轻的眼睛涌出与之不相称的泪水,他说:
「陆颐,陛下……原来是这样。」
一边的侍从惊得顿了一下才斥道:「不得无礼!」
在第一世我们最相爱的那些年,我和他许诺三生三世。
那本来是随口而出的戏言。我说做人好累啊,下辈子要是做一棵树就好了。他问:「那我该怎么去找你呢?」
我说:「下辈子你也想跟我在一起呀?」
他说:「想,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在一起,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这些话只有少年人情到深处的时候说出来才不肉麻。可惜即使在我们想象力最丰富的那时候,我们想的也只是如何靠风和叶子的摆动传递消息。那时候我们不会想到就算是做人也可以做得截然不同,因为历史的岁月已经过去。
而现在历史的岁月又一次流过我们眼中。
爱或恨或任何感情都显得太突兀,我叫侍从下去,开口第一句是问:
「你离开的时候,那个世界是什么样?」
我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国号为晏,前身是几个大的母系氏族,后来为共同抵御天灾逐步过渡到封建王朝。我的先祖是几个氏族通婚得到的继承人,又因为陆氏一系是生母,陆氏在晏朝的权柄也就最重。经过几代皇帝的改革,君主集权才初具雏形。
我很想知道,一个拥有无上权柄的现代人,究竟能以何种程度推动历史的进程?
但江慎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陆颐,你需要我。你没有做过皇帝,我有——」
「你又做过几次皇帝?」
我俯视着他,大约是规矩学得太好了,他现在还维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
江慎说:「你也变了。陆颐。
「如果一开始我们是到了这里……你是不是也理解了我?」
他期待地看着我,过分姣好的面容竟使人联想到媚态。原来是这样的,我想,当某一种人完全被当作性资源培养起来,无论他说什么严肃的事情,都不会再被严肃地对待了。
我说:「你想表达什么?」
「我在很多事上都可以帮你……陆颐,你给我机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哦,那么真诚。不愧曾做过一世的帝王,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抓住一切机会想要权柄。我平了平气,缓缓地对他说:
「我问那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事实上,我根本无法验证你说的任何话,而这也让你可能的表述失去了大部分意义。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这是你现在对我唯一的价值。
「江慎,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你那样,你最该恐惧的,不就是我在私情上对你还有留恋吗?」
那可是帝王之爱啊。
江慎打了一个寒战。
在我的耐心耗尽之前,他终于开口:
「和你我想象的可能都不同。你知道,到了后来我也无法自己决定任何事,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历史的进程裹挟着的。总之,到我离开的时候,社会生产力非常发达,但是没有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上层阶级垄断了几乎一切的资源,人身依附反而加剧了。
「我带来了很多东西,但是不能决定它们的流向,」他突然仰头看着我,脸上的神情近乎狂热,「陆颐,人世间没有乌托邦,你太理想主义了,理想主义必定带来失败——」
「你想这样贬斥我多久了?」
我问。其实我已不需要回答。或许即使在第一世里,他也从未在心底与我共振,只是做出一个向下兼容的宠爱的姿态。第二世里,我唯一称得上理想主义的举动就是怀着身孕出逃,而这成了他撕下假面的肇因。
我胸中涌动着愤怒,那是上一次跟他对峙时早已被阉割殆尽的情绪,永远缺失的一环。那时我是他的臣民,我一生无能为力,我必须承认他是个不可或缺的好皇帝,因为我没有机会坐那个位子——
我说:
「在这里做皇帝的人是我。
「你这样说话,难道就不怕死?」
江慎被震住了,但也只是一瞬。他说:「陆颐,你也不再坚持那些道德了,不是吗?」
道德真是弱者的武器。持有它的时候,只觉得锋锐无比,原来被攻击竟是这样不痛不痒。
我微微地笑了。我说:「江慎,我确实还要和你学习。你是世界上最能理解我的人,请你理解我做皇帝的痛苦吧。我这全部都是不得已。」
地上的男人僵在那里,脸上第一次露出怔忡之色。
真是有趣啊。但我还是很快感到在这里是浪费时间。
直到他在我起身的时候问了那句话:
「你想要明熙回来吗?」
我脑中有一瞬像老电视上的雪花。我说:「什么?」
我迟迟不进后宫,不想生孩子,除了政务,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我在梦中常常飞身挡住那颗射向她的子弹,然而她永远是十七岁的模样,我再也梦不见她长大。
她是我最好的、唯一的女儿,而她荒凉地死在异世里,我甚至不能相陪。
我转身看着江慎,心中升起真正的杀意。他怎么敢提起明熙?
江慎说:「先帝是不是和你上辈子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也是。后来我扮女装跑去……那个地方,我的生父,也和上辈子的父皇一样。
「这只是一个猜想,陆颐,」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与我再有任何瓜葛,可是如果我们结合,也许就能找回明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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