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去了最好的战友,现在,他连他们的孩子也失去了。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正值壮年、广有四海的帝王站在那里,突然觉得满身冰寒。
他如游魂一般走到明熙的灵前。满地白幔,陆颐不叫旁人进来,孤身一人瘫坐在大殿的正中间。她的背影那么孤单,就像他一样。
他想上前去拥抱她,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那样。他想看到她闪闪发光的眼神,他想再一次体会那颗赤诚的心。
陆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她现在好像对声响十分敏锐。看见是他,怔了怔,缓缓地说:
「江慎,我们的孩子没了。」
她脸上的表情空洞而哀伤,唯独没有对他的期盼,好像连他出现在这里都已出乎她的意料似的。
人要如何对待一颗心?
江慎的声音发抖,他说:「是皇后和旧党的人在谋划,他们想拥立江琰。我已经都处理好,将他们下狱了。」
陆颐的眼神只是很轻微地闪烁了一下。江慎走上前去,试图触碰她:「我来了,我陪你。」
陆颐微不可察地向后退去。江慎的手指在半空中滞了滞,徒劳地垂下。
他的喉头好像是发肿一样地疼痛。他说:「你需要我陪着你,陆颐。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需要你?」陆颐摇摇头,「我不需要你。江慎。」
她定定地望着他。
江慎竟然开始期待她暴风雨一般的质问和审判。他想看着陆颐向自己发泄出来,他想把这十八年做错的所有事和她一一说清,哪怕要比在西山上激烈千百倍,他也做好了准备。
他们还有时间。无论他过去多么荒唐……他们还有时间。
但是陆颐对他说:「我需要一把枪。」
第32章
怎么会是一把枪呢?我常常想。
如果是箭,以明熙的身手,她是可以避开的,况且还有侍卫。
发展军事、扩张领土,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这些我都懂,我学过政治,也学过历史。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我穿越到这蛮荒而残酷的所在,唯一的优点或许就是尚且不存在现代技术才能支持的暴力。我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死于一把枪呢?
我想不通,于是我亲手拿起了一把枪,在天牢里,对准了皇后。
她锁链缠身,对我说:「德妃,你的头发全白了。」
是吗?我将一颗子弹射入她的右膝。突如其来的后坐力险些使我向后跌倒。原来开枪是这种感受。花信做得那么成功,她练习了多久?
在皇后的惨叫里,我问:「你为什么竟至于杀了我的明熙?
「你杀了我也好。为什么杀了她?」
我艰涩地问,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使我再一次确认这并不是一场噩梦。
皇后紧咬着牙关,额上滴下冷汗。她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长出了第一根白发吗?是在皇帝给公主请少师的时候。公主少师,竟然是太子少师的规格,而那时候还没有太子……从来都没有太子。」
「这些年来,皇帝要宠你那个女儿,插手我的教养,我都可以忍耐。可是他昏了头,要把江山也传给她?我的琰儿才是嫡长子啊!你这个低贱的乡野妇人生的女儿……」
她发狠地说:「我和琰儿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甘心给你们做奴才!」
皇后的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凸出的眼球里闪出凶光。
「真是振聋发聩啊,」我缓缓地说,「你也给江慎做了一辈子奴才了。娘娘。你怎么就做得那么甘心?」
她全身忽然静止了。默了片刻,她才说:「陆氏,我从前不知道你这么伶牙俐齿。」
「我叫陆颐。」
我把下一颗子弹填进弹匣。「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要知道杀死你的人的名字。」
皇后脸上难得地现出一种迷茫的神色。她问:
「皇帝不要审问我吗?」
她急切地想要起身,带起锁链刮擦的声响:「我还有很多和旧党交流的事……你让他亲自来审问我,我告诉他。」
我说:「他不会来了。他把你交给我了。现在,只有你和我了。」
「交给你了?」她轻声重复。
皇后颓然地坐下去,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狂乱地想要撕下一些来泄愤,终究又转为平静。
她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早该明白的。你知道,起事之前,其实我问过他。我问:『既然你从未喜欢过琰儿,为什么让我生下他,为什么给我希望?』
「你知道他说什么?」
我没回答,皇后好像也不需要我回答,她继续说下去:「他说如果中宫没有孩子,后宫就不会宁静。
「我们也做了二十年夫妻,」皇后惨然一笑,「他就这样对我说。
「他看不上我,觉得我翻不起什么风浪。但他不知道我能成功杀掉他最爱的女儿吧?这还要感谢他叫人造出来的武器。这还要感谢你……永嘉非要便服带你出去。她想什么呢?」
我握着枪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她最后那句话像是把锐利的刀子,又一次搅得我肝肠寸断。皇后又说:「宫里的女人,一辈子不就是这么过吗?谁不满意,谁就要付出代价。
「用我的命,换你女儿的命,我不后悔。」
我举起枪对准她。
生命走到了尽头的时候,皇后脸上竟又现出了几分少女的神采。
她说:「陆……颐。我也有名字,我叫宋希君。我嫁到宫里来的时候十四岁,每个人都说我是天大的福气。但是洞房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他本来是有一个未婚妻的。他说他会敬我、护我,但不会爱我。
「他当年把你接进宫的时候,说你和他的一位故人形貌相似。后来,就算是你做出了私自出逃这样罪及九族的事,他也轻轻放过。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宋希君问,「这个人,在我心上压了一辈子。我做了皇后,现在我要死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那到底是谁。」
我没有回答她。我好像也早已忘记和我相似的那个人了。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是她,这一生就会幸福?」
宋希君似有迟疑,可还是点点头,似乎她人生的全部不幸肇始于那个夜晚,只要换个身份重新来过就能一笔勾销。她必须相信这一点,她必须相信毕竟有人会获得幸福,哪怕那只是一个近乎虚构的残影。
如果不是这样,这一生究竟怎么办呢?
我笑了,直要笑出眼泪。
下一秒,我扣动扳机,将子弹射入她的心脏。
第33章
我拖着浸了血的鞋子,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射击残留物的味道还停在我的手上,我的虎口被震得了无知觉。
去哪里呢?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人说不要在宫中走夜路,成群的幽魂会赶上你。我脚上新鲜的血踏着地上过去的血,两侧的红墙好像一道门朝着我闭合。我闭上眼再抬头,看见了冷宫的牌子。
「来新人啦?」
一句调笑在半空中响起,少女身着绿色的宫装,赤着脚坐在薄薄的檐瓦上。她一手提着灯,照出了我的影子,却没有照出自己的。
「哎呀,是活人。你怎么啦?怎么弄得像鬼似的?」
我问:「你是谁?」
「好没礼貌,也不先介绍自己,」少女吐吐舌头,「我叫李松萝,被皇帝弄死在这的。」
「……你是先帝的李贵人?」
「晦气晦气!」李松萝十分不满,但又好奇地问,「你知道我?他们说我什么?和外面的人私通?」
我点点头。
她见我表情平静,十分震撼:「那你犯了什么事?比我还大吗?」
我说:「我杀了皇后。」
「天呀!」李松萝惊叹道,「你比我还厉害。」
「你不害怕吗?」我问。
她笑起来:「你是人,我是鬼,我为什么怕你?」
「我是说你私通的时候,不害怕吗?不害怕死吗?」
「害怕呀,」李松萝说,「但还是要做。我的命捏在皇帝手里,可他捏不住我的心。我自己要是再不随我的心,这辈子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说:「那要是这人辜负了你呢?你会后悔为他死吗?」
「你这个人真不会说话,」李松萝愤愤地,但还是说,「他怎么样,我不在乎。我为我自己生,为我自己死。」
「为自己生,为自己死。」我将这几个字在唇舌间滚了一遍,只觉得发苦。
「这倒很好,」我喃喃,「只是人总有不能放下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呢?」
少女轻灵的声音转移到我的上方,她灯里的幽幽鬼火照亮了我身后的宫道,她说:
「你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你不是早已孤身一人了吗?」
冷宫在她这句话里轰隆隆地倒塌。尘烟散去,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昭仪殿的门前。
第34章
江慎正在那里等着我。我对他说:「我要走了。」
我指着自己的枪:「我还有几颗子弹。如果你让人拦我,我就打完再走。」
江慎问:「陆颐,我们先聊聊好吗?」
他攥紧拳头又松开,竟是很紧张的模样。
「我们?」
我疑惑地问:「我们还有什么好聊的?」
江慎深吸一口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陆颐。我想了很久,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不应该那样把你绑在身边。我见到你的时候就应该将一切都和你说清楚。我也不该那样对滴翠,那时我太着急了,我觉得你不知道外面的危险……」
他流畅地说着,应该是在心里打了很久的腹稿,说到动情处,还落下几滴眼泪。
我只觉得很荒诞。
我说:「江慎,这种年轻人的戏码,你现在再做就滑稽了。」
他一下子卡住了,脸色乍红乍白。
「你是什么意思呢?」我脑袋里和心里都扯得发疼,「我们的女儿没了。明熙没了。你把这当成你静思己过的契机?你把这当成你痛改前非的引子?
「江慎。你要不要再下个罪己诏,让全天下都来围观你的慈父之心,赞颂你的文采?
「你怎么能……」
大约是太久没睡觉,此时又气血上涌,我感觉眼前发黑。江慎向前一步要来扶我,我本能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樘上。
他的脚步生生定住。
良久,他再开口,声音里有十二万分的沉痛:
「不要放弃我,陆颐……别放弃我。
「我太孤单了。」
他站在那里像一条丧家之犬。如果卫琼英看到这一幕会怎样?我恶趣味地想。真不公平啊,要我看见他的虚伪与残忍,要我承接他的脆弱和孤寂,却又让我像爱帝王一样爱他。
我、我的一生,到底是怎么和面前这个人扯到一起去的呢?
我说:「不是这样的,江慎。你不是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对待我。你记得这么清楚,什么事,为什么会伤害到我,你从来都是清清楚楚。
「我还该感谢你吗?因为后来我甚至以为你都不会在乎有关于我的这些事了。」
我笑了笑:「你从前那样做只不过是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罢了。而你自己也知道,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的。
「你还知道,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我闭上眼吸气,「我的一无所有竟然能让你恐慌,江慎。我还以为我的痛苦全部是你的养料呢。」
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的身子晃了晃:「你怎么会这样想?我爱你,我怎么会……」
声音由高转低,仿佛那话说出来自己都不能相信。
「江慎,你至少应该坦诚的。
「你所谓的爱只不过是希望我做你灵魂的锚点。我身上有你必须抛弃的那一部分,」我说,「我要代替你在这个制度下挣扎,我人生的不幸力证你选择的正确,我偶尔的幸福只是你对旧我的回访。
「江慎,你把这叫作爱吗?」
江慎后退几步,看起来摇摇欲坠。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早就很孤单了,因为你不能接受我作为人陪伴在你身边。你连这个道理也还不懂吗?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不可得兼。」
就像我的自由和我的女儿。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甚至崩裂了几片,而那不及我所承受的万分之一。我脑中不间断地、强迫式地回想着明熙死亡时的每一秒,她温热的血溅落在我身上,到今天那里还没有知觉。
我在此界的生命,我的全部实感,从娘救下我那一刻开始,在明熙闭上眼睛那一刻终结。
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也已经死了。
而活着的人竟还在试图论证他的爱。
江慎啊,你怎么会觉得我仍然能够理解你?我们之间隔着如此深远的鸿沟,我理解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因为我的痛苦比你的更广博,以至于你的是那么简单易懂,明白可解。
我没有再对他说下去。我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向他展示我的伤痕。
我向他脚下放了一枪:
「让开。」
被遣走的侍卫迅速出现,要将我制住。江慎怒吼:「下去!」
他问,那话中隐有期待:「你恨不得杀了我吗,陆颐?」
我摇摇头:「你是个好皇帝,国家需要你,百姓也需要你。」
他却好像比听到我想杀了他更惊心。
我说:「去吧。江慎,让开我的路,继续做你的好皇帝。
「我们早就该彼此放过了,不是吗?」
第35章
我孤身一人游荡。
最后一个和我分别的人是滴翠,她一定要跟我一起出宫,接着伺候我。
「娘娘,奴婢伺候您一辈子了,除了伺候您,奴婢还会干什么呢?」她哭着说,「您一个人,茶凉了怎么办?晚上起夜怎么办?在外头……遇见坏人怎么办?」
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我说:「滴翠,我进宫前,也是贫民,在家自食其力。」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是天生的主子,你也不是天生的奴才。你跟我一起出宫去,外头有很多女人能做活的地方,你手脚麻利,心明眼亮,什么都学得很快。况且这些年,你有自己攒下的家底,我的银子,也分你一半,赁些地,盘个什么店铺,都可以。」
滴翠怔怔地看着我。我说:「好滴翠,去过自己的人生,好吗?」
滴翠最后问:「娘娘,奴婢还能去看您吗?」
我说:「万事万物,都有缘法。」
或许正是凭着缘法,我游荡到了一个算命摊子面前。摊主是个老者,干瘦枯瘪,老得已看不出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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