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亲近的姐姐和根基单薄的陆家,情谊深厚又即将腾飞的将军府,傻子也知道怎么选。何况……何况,焉知卫琼英在外人看来不是我亲手培育的助力呢?我把她养在昭仪殿,日复一日,我让江慎几乎是看着她长大,我色衰爱弛,将年轻的她推上龙床。
又是一阵反胃,滴翠扶着我的手用了用力。她在我耳边说:
「娘娘,这还是从凤仪宫回去的路上,咱们得走回去。」
是啊。不要痛苦,痛苦会叫人耻笑。
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十六岁的、冰雪聪明的少女,从小对他就有绝对意义上的爱和忠诚,用打断了又重新长好的脚,走到金銮殿里,走到宫中,走到他身边。
其实嫁给谁都一样。我早该明白的。
怎么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呢。
我如游魂一般被滴翠扶着回去,昭仪殿里,明熙发起了烧。她的脸烧得通红,喃喃说着胡话,还念着卫琼英的名字。
我问:「江慎有没有来过?」
滴翠一抖,回:「娘娘,您是说陛下?陛下在前朝事忙……」
我定定地看着明熙,心中无数情绪翻涌,直想仰天长笑。江慎不会来看明熙的,即使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至于我,就更无所谓。怎么能对他不满呢?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像余嫔一样忘记。
这样想着,我拔出明熙的剑。冷光幽幽,映在我脸上,我才发现自己的神情枯萎宛如鬼魅。
「我去找他。」
「娘娘!」滴翠惊呼一声,想抢下那把剑,手臂却被割伤。
她的血滴落在我手上,我才向她看去。
滴翠跪在地上,紧紧抱住我的脚,说:「他是皇帝啊!娘娘!」
她哭着一个接一个磕头:「娘娘!娘娘!您要保重身体啊!」
我手里的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其实我也早就变了,不是吗?我习惯光着身子被人伺候,习惯有人对我磕头。我只不过是个将现代情怀讲成了唯我主义,反抗古代礼教不反抗主奴尊卑的无耻之徒罢了。
我颤抖着手,想去拉起滴翠,拉起她的忠心,拉起我的罪过。这一刻我突然想问她关于十三年前西山上不成功的逃亡,我想问她为什么还跟着我,为什么不恨我?
但我其实知道。因为她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手中,因为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生、杀、予、夺,我是她的主子,是她的天。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原来是因为我也一天天、一年年地给人做着奴才啊。
明熙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的嘴唇烧得干燥,问我:「妈妈,没有人来看我,是不是?」
我蹲下来抱住她,给她喂药,慌乱地吻她的额头:「我在这。明熙,我在。」
她的眼泪烫得吓人,眼睛却异常明净。她说:「妈妈,不要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永嘉公主的童年在十三岁这一年彻底终结。她在病好后去了御书房,如常报备自己作的文章。
江慎问:「朕想给你选几个伴读,你有没有中意的?」
明熙笑了。她环视四周,想起自己幼时常来这里,江慎看到她就会开怀。天家父女,做过那么一段时间的真父女,也许已经是福气。
她说:「父皇,男儿十三岁已经能上阵杀敌了,我也不想总拘在书房里。」
她不要解释,不要歉意,不要无伤大雅的关怀。永嘉公主在这一年得到了第一个差事,巧合地与她父母在现代社会的所学相同——在刑部监听堂审。
她自此没有再和卫琼英见过面。
第28章
我终于见到自己的亲弟弟是在娘的葬礼上。
我此前没想象过他的模样,一张脸与我有几分相似,却显得如此陌生。
爹的身子也不好了,江慎下谕免了他的礼。是以跪在挂满白幡的陆府前迎接我的领头人,是十七岁的陆颉,刚立下过三等军功的中郎将。
我还有些恍惚,他已经十分动情地说:「天家隆恩,娘娘竟能回府奔丧,臣等铭感于心!」
一干人等全部抹泪跪拜起来。我被拥着进了府,敬了香,做法事的和尚们看到我来,吟诵的声音大得震天响,我完全不认识的亲戚朋友在娘的牌位前抵死哭号,口中止不住地唤老太君。陆颉引着我的轿辇在家里行动,一进一进的房子,比江慎当年画的图上,已经又大得多了。
这是哪呢?我问:「娘在何处停灵?」
陆颉忙道:「娘娘,这不能看,怕冲撞了您。」
我又问:「娘在何处停灵?」
「陛下有吩咐,不叫您伤心太过……」
「陆颉,」我问,「听说你定了定远将军府的二小姐?」
陆颉回是。
「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没有恭喜过你,」我说,「你这是要和皇上做连襟啦。」
陆颉惊得跪下:「臣不知娘娘在说什么。」
定远将军府的卫琼英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就是在宫中风头盛极的璇玑娘子,可谁也不能提。江慎破格为她修了一座白玉楼,里头放她,和为她寻的天下藏书。因为她身份特殊,不入妃册,每日请安时没有她,阖宫欢宴时也没有她。
我见不到她,但她充斥在我的整个生活里。而所有人都告诉我她已经死了,仿佛我和明熙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我们受迫害的妄想。
我隔着帘子,也想象得到陆颉的神情。这些年来,他侍定远将军府如师如主,后者在朝中已形成了一股势力的核心——一方面是江慎的亲信,一方面反永嘉公主。
多讽刺,这二者从不冲突。
原该是明熙僚佐的人率先背叛了她,而陆颉的投诚就更像是一颗定心石——连亲舅舅都要另寻出路,公主站得稳不稳,已无需揣测了。
「我不多说,你也不必,」我沉声道,「本宫要去看自己母亲的遗容。」
周围人一声不敢出,静了一刻,陆颉起身。他说:「娘娘,您随臣这边来。」
热闹的仪式和不必要的对峙过后,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娘。她的样貌尚还如生,神色十分平静。
我摸上她的手,她的中指还戴着一个金顶针,和现在她的肌肤一样冰凉。
那是爹向她提亲的时候送她的。我还记得和娘在门槛上一起做绣活,她会抬起头望望远,又低头珍爱地看着那个顶针。她说,等我嫁了人,就要把这东西传给我。
「娘也没攒下什么其他的好东西了……」
后来她有了很多很多好东西,锦衣玉食,手指上堆了花花绿绿的戒指,可是一样都得簇拥着那个顶针。
她没能送给我,我甚至没有成亲。骤然降下的旨意、华贵却窄小的轿辇、桐花巷尽头她跌坐在地上遥望着我的那一眼,那是她养了十六年的女儿,变成了从此要遥相尊望的娘娘,再也没能从宫里回家。
人都被遣出去了,我倚着她的棺木,缓缓地滑坐在地上,觉得失去了全部力气。
我说:「娘,我现在回来了。」
真萧索啊。隔着一次生死,一代人的光阴。
「娘,我把你骗了,我是骗子。」
我取代了你的亲女儿,自己也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你。我怎么能那样坦然地接受你的爱,又那样轻易地做出决定呢?我怎么能够呢?
江慎说过,其他人都是NPC,我那时是太自傲了,竟然生出了一种和玩家的共情。
其实我才是那段NPC的代码,不是吗?日日夜夜地在深宫中重复,错过人世间的世事更迭,生老病死。这么些年,我竟统共就与娘见过两次面。她壮年时的面容我早已模糊,她如今的脸庞我不忍相认。
原来在这个世界,我离开她的时间,已经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了。
织锦的寿衣穿在娘身上,有些过分宽大。又或许是她缩得太小。
「娘。」
我轻声唤。
「对不起。」
不会再有人听见。
她那双曾以惊人的力量将我从房梁上救下的手臂,此刻瘦如枯竿。
离开陆府之前,爹求了我一件事。我去见他,但毕竟不能真的见他,同样是隔着帘子,我的目光只能勾勒出他躺着的拔步床。
不知为何,这样反倒让我松了口气。
他颤抖着声音说:「娘娘,臣想给陈氏抬个身份。」
陈氏是陆颉的生母,这话本来无论如何不必问我。「阿颉如今要娶亲了,军功也挣出来了,况且,」爹说一句话,就要喘一声,「家里也需要个主母,好往宫里去看娘娘……」
我眼前闪过娘的顶针,那金色使我眩晕。
我说:「陆颉既然要娶亲了,以后就叫弟媳进来吧。」
屏风后有个女人,立时软倒在地上。我做了这件事,爹不欢喜,恐怕娘在地下也不会很欢喜。我想我真是天下第一等不孝女。
爹默了一刻。末了说:「娘娘,您在宫中,要保重身体。」
「您也是。」
这是我在陆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就这样出了自己家的大门。
明熙骑着马来接我。她这几天本就事忙,外祖母去后还一直帮着操持丧仪,我来陆府之前更是要来确认接待环境和接应礼仪,忙得脸都瘦下去了几分。她叫滴翠先下去,将我扶进马车,两侧的帘子闭得严严实实,安神香的气味弥漫着。我靠在厚厚的软垫上,感受到明熙轻轻地跪下来,抱住我。
她说:「睡吧妈妈,我陪着你。」
德妃回府奔丧的事,在京中引起了轰动。不少人认为这是圣上倚重永嘉公主的一大表现,朝中也有许多人上表,说圣上以孝治天下,万世传颂。
京中一处小小的门户里,王银元起身,服侍进门的男人脱衣裳。男人说:「这等事丫头做就成了。」
「呸,老娘可不会叫丫头近你身。」
她说着,还在男人身上拧了一把。男人吃痛:「都快做祖母的人了,还醋。」
王银元柳眉一竖:「谁跟你聊这个?陆家老夫人的丧仪,你可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哪有比这还大的事。银子也送了。」
「我可不信你全送了。」
王银元嘟囔着,男人聊起丧仪上的见闻,又说起圣上实在是重孝道,自古没听过嫁进皇家的女子还有机会奔丧的。
「也就你们这些酸夫子这么想,」王银元不屑,「圣上那是爱重德妃娘娘,什么规矩都肯为她破了。」
男人说:「天家也出情种?」
「那可不是,」王银元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想当年啊,陆家妹子进宫才几天,这边的宅子就轰隆隆要建起来了。那能是她的手笔吗?这男人啊,连家里人的事都为你想得这么周到,这就不是重色,是重情。」
男人笑着凑上来:「那我为你家里人想得怎么样?」
王银元大叫:「快做祖父的人了,恁不要脸!还跟皇帝比,你死不死呢!」
夫妻俩闹了一阵,王银元气喘匀了,又说:「总之啊,陆家妹子这辈子,福气可是大得顶天了。」
「你羡慕不成?」
「废话!哪个女人不羡慕!」王银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男人一眼,扭捏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过得……也还可以吧。」
她跟男人对视,两个人都扑哧笑了。
第29章
明熙小时候觉得「家」的概念很奇怪。
譬如她有两个母亲,江琰只有一个母亲。又譬如江琰是她的弟弟,可仿佛和外人更亲近。
这些事她没有问过母妃,因为她不知怎的,觉得母妃听了就会伤心。
母妃总是伤心的。即使她还看不清那伤心的原因,她也能感受得到。
她尝试过去亲近江琰,在两个人刚开蒙的时候。江琰背不出书,小脸憋得通红,她觉得很有趣,偷偷把自己的书往他眼下递,江琰的一张脸却更红了,并且逐渐从羞惭变成了恼怒。
「你什么意思?」
「我想帮你呀。」明熙笑着,想起皇后告诉她弟弟会保护她。
但是江琰却说:「你学得也没有多好。」
明熙被惊呆了。江琰又说:「而且你只是个女孩。女孩都不聪明,而且读不了多久书的。」
明熙问:「这是谁说的?」
「母后说的。」江琰终于得意起来了。
明熙想说不会的。明明一起来上书房的时候,皇后还摸着她的头,告诉她要好好用功。她的护甲有点硌人,不过因为那些话很温暖,明熙没有躲开。
回到寝殿,明熙要佳期把皇后送她的礼物找出来。她记得是一份文房四宝,一本新书。佳期应了,找出来的却不像是皇后送她的那本。明熙没有发怒,只是很平静地说:「佳期姐姐,也许你这样做有理由,但你不应该欺瞒我。」
佳期慌忙跪下,明熙才知道那书被母妃拿走了。一件小事怎么会这么复杂呢?她噔噔地跑去找母妃,母妃的脸上却又出现了那种难过的神情,除了难过,还有愤怒。
原来那是一本《女诫》。
明熙很快就长大了,她一开始很羡慕江琰的朋友,后来她有了自己的朋友。
再后来她失去了自己的朋友。
她再也没想过去亲近「家」里其他的弟弟妹妹。
明熙又一次和江琰单独相处是在她十七岁的时候,父皇组织他们去西山围猎。这活动到今天已经与上一代皇子们参加的大不相同,围猎本身成了荣誉仪式,众人用冷兵器击杀动物开场后,就换上霰弹枪,开始军事演习。
相比枪,明熙更喜欢剑。剑对她来说干净、利落,而霰弹总是会有四溅的碎片,将场面搞得混乱而血腥。
而且子弹射出去之后,她就无法控制。虽然从脱离枪管到目标身上的时间快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她还是不喜欢那一瞬间失控的感觉,更为隐秘的原因是,她觉得这个瞬间给了她后悔的机会。
明熙不喜欢杀人。人有死罪,有罪不至死,有不罪而死。在刑部的经历让她对这种罪过的辨别十分审慎,然而这和人在战场上应有的表现背道而驰。她做事,父皇向来不在别的方面批评她,却总是说她心软。
心软吗?那又有什么不好?
心软使她觉得自己是母妃的女儿,心软使她和父皇毕竟不同。
明熙这样想着,把箭射进野猪的眼睛。
她发现江琰的时候是先听见江琰的呼救声。原来他在山间发现一只九色麋鹿,孤身一骑想为父皇捕捉这祥瑞,却不慎惊马坠入尖锐的石缝中间。江琰脸色惨白,右侧的大腿已经鲜血淋漓。
「九色麋鹿?」明熙骑在马上,并没有突然地靠近他,「你是觉得父皇听了你这样荒唐的说辞,就不会觉得你太没用,是吗?」
江琰怒视着明熙:「你什么意思?」
「从小骑到大的马,如果不是主人慌乱,又怎么会突然受惊?江琰,你是不是想逞能,却被猎物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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