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轶终于看清了女人的长相。
对方五官颇为英气,但面庞毫无血色,看上去有一种即将凋零的感觉。
事实上也是如此,为了生下她,对方已经耗尽了生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命不久矣。
“孩子……我的孩子……”
女人轻柔的呼唤,伴随略微发冷的抚摸落在冯轶脸上。
接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之感从冯轶心中油然而生,令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应当是在那场空难中死了,但又重新获得了生命,这是她这一世母亲刚生下她的时刻。
不过这一世的时代似乎不一样。
产房烛光昏暗、周围的人口称‘夫人’‘小姐’。
冯轶虽然平常沉浸于工作,但也在放松之余,被同事带着看过一点电视剧,不由联想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古代。
在女人爱抚新生的她时,那边的产婆已经出去汇报这个喜讯。
只是门外头隐约传来几句:“什么?是女孩?白费了这般期盼的功夫……不见不见,你们自己去账房领钱……”
冯轶眼看着这世的母亲露出嘲讽的笑容,给刚才抱她的妇人使了个眼色。
妇人立刻将屋子里其他人都打发出去了。
等到将门闩插上,两人才放心低声说话。
“我……我父亲他们当真……竟一个也没留下?”
女人说话之时,眼泪已经源源不断地淌了下来。
冯轶抓住了关键的字眼,心中产生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果然,妇人的脸庞开始颤抖,悲痛地道:“小姐,驿使那边是这样说的……”
女人再也控制不住,直接痛苦到闭上眼,本就面若金纸的脸色浮现不妙的气息。
“小姐,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将军大人可就独剩您这一支血脉了!”
妇人一边抹泪,一边从旁边端来一碗药,“您要振作起来,先将这药喝了……”
她要将女人扶起,奈何对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洞若观火、知道所有的药都是无用功,摇了摇头。
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妇人,也就是对方的乳娘相当着急,低头忽然见到正用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们的冯轶,不由心生希望。
“小姐,您就算不为自己和将军他们着想,也要替刚出生的小小姐想一想!”
“您也知道,这侯府就是一个天大的火坑,若是您……那小小姐日后不知该被怎么磋磨……”
听到这句,女人总算是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强打起精神,看向冯轶。
母女连心,与母亲对视的冯轶也悲从心起,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却没发出任何哭声。
两个女人见到这一幕,悲痛中闪过一丝惊讶。
“小小姐好似听得懂我们说话般……”
乳娘有些恍惚,不过很快摇摇头。当务之急还是要让小姐无事才好。
有了冯轶这个支柱,女人也终于生出一些求生的欲.望,配合乳娘的动作,略微起身,将汤药一点一点喝了下去。
才刚喝完,门那边便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夫人,老夫人派了乳母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乳娘立刻将女人安置好,然后过去开门。
-
大概是因刚出生,冯轶也同普通婴儿一般抵抗不住睡意。
除了被生理上的饿意逼醒,其他时候她都在沉睡。
等到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日将近黄昏。
她仍旧躺在母亲的身边,通过两人零碎的交谈已了解到是母亲乳娘的妇人并不在身边。
而她母亲则在昏睡中。
忽然,她听到一丝脚步声逼近,滴溜溜的眼珠朝声源处望去。
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孩跟她倏地对视上,差点被吓了一跳。
女孩缓和过来有些着急,对着还是婴儿的她连连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小姐,奴婢有天大的事情要跟夫人说,您现在可千万别哭、千万别哭……”
冯轶没做声,白嫩的脸蛋在夕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可爱无比。
女孩眼神之中闪过喜爱,然后不舍地抬头,去摇晃冯轶母亲的胳膊。
“夫人……夫人……”
蚊蝇般细小的声音伴随被摇晃的感觉,很快令冯轶母亲醒了过来。
她现在还是那样虚弱,不过睁开眼的时候目中全是警觉,在见到来人后,神情才变得和缓下来。
“夫人,奴婢有要事要禀告您……”
女孩心急,也顾不得尊卑有别的规矩,直接附耳跟冯轶母亲道:“夫人,奴婢偶然听到侯爷跟宗正大人的谈话,因您娘家人全部忠勇殉国,皇上打算为小姐设郡主之位,但侯爷外室今早也产下一女,他打算将小姐掐死,用外室孩子取而代之!”
“夫人与奴婢有恩,奴婢趁着各房忙于膳房之事,特意来禀知您,您快想点办法吧……”
说到最后,女孩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
她的话落,不止冯轶母亲,就连冯轶也瞬间精神百倍。
这没良心的爹,她被生出来,看都不来看一眼就算了,现在竟然想要掐死她,用私生女代替她?!
简直是可恨至极!
冯轶母亲脸色难看得仿佛要滴出墨来,单薄的身子更是气到发抖。
面对女孩担忧的目光,她好容易才忍下心中那口气,跟女孩点头说自己已知晓,叮嘱她快点离开,小心被人发现。
女孩走后不久,冯轶母亲的乳娘便提着食盒进来。
“阿姆……”冯轶母亲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惶恐。
乳娘瞬间便察觉到异常,匆匆将食盒一放,便来到她床前。
“小姐,怎么了?”
冯轶母亲语速极快地将刚才从小丫鬟那里听到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听闻过后,乳娘已经气到双眼发晕。
“该死的魏扶!竟然罔顾人伦、想出这样畜牲的行径!……”
不过说着,她忽然一顿,又带着一点希冀道:“小小姐好歹也是他的亲生骨肉,会不会是雪儿……”
冯轶母亲却摇了摇头。
“我本也有些怀疑,但方才雪儿的话中,与魏扶相谈的是魏涟,他与我父亲幼时便结仇、心性狭窄恶毒,我父亲他们如今皆已战死,而我又……他必会斩草除根、不会放过我的孩子。”
“魏扶本就不喜于我,他们宗室之间又沆瀣一气,魏扶为了继续攀结魏涟,定然会按照他说的去做……”
“阿姆,这是我唯一的血脉,也是冯家唯一的血脉,她绝不能有事!”
这些话信息量极大,令冯轶心中生出一股紧迫感。按照她母亲的说法,那她唯一的生路就只能是逃出这个所谓的侯府。
果然,她母亲接下来的话便是:“阿姆,如今之际,唯一的办法,便是带着孩子离开,阿荷阿竹已经被他们害死,我身边独剩您一个可信赖之人……”
“请您趁着魏扶暂不知晓,带着孩子离开,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乳娘已经泪眼婆娑,“如果我一走,那小姐您该怎么办?不如我去大理寺告发魏扶!”
“不,”冯轶母亲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宗室消息灵通,您就算是去告发,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拖住大理寺,到时我的孩子危矣!”
若是带上孩子去告发,那同样无济于事,魏扶只需下令,府中的她便会变成一具横尸,到时死无对证,事情了结后,她的孩子仍逃不过宗室的罗网。
只有离开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她强撑着上身起来,含泪给乳娘做了个拜伏的姿势,“我便将孩子交付于您了!”
“小姐……”乳娘差点压抑不住快痛哭而出的声音,一边抹泪一边将她扶起躺回床上。
旁边的冯轶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因为她知道,这应该是她与这一世母亲的最后一面了。
情绪激动的两人没察觉她的异样。
冯轶母亲虚弱地往衣襟伸去,然后拿出一枚玉佩,从脖子上取下,放入冯轶的襁褓。
“如若可以,让孩子去北边,找纪……找陆伯父……”
“我省得……”
时间紧迫,两人连多余的话都不敢再说。
想要将冯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自然需要一个掩饰之物。
乳娘环顾一下,目光便定在那个食盒上。
她快速地将食盒中的东西取出置于桌上,正好足以放下冯轶一个婴儿。
只是将冯轶放进食盒之时,她才恍然间想到一个问题,万一小小姐中途哭出声可怎么办?
忧虑之间,她低下头,正好与脸上满是泪水,却没发出一丝声音的冯轶四目相对。
第3章 追杀
乳娘双目愣怔,听到冯轶母亲低声的疑惑。
“阿姆?”
她回过神,想跟冯轶母亲说小小姐的异样。不过转念,觉得于事无补,反倒可能增添对方的担忧,便隐下不谈。
临别之前,冯轶母亲小心叮嘱:“等您走后,我自会拖延一段时间,但魏扶已心生歹意,随时可能过来,您要加紧时间,争取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
“我省得……”
乳娘的丈夫曾是镇国大将军手下之人,可惜战死沙场,她年轻时曾随过军,比谷国普通妇女通识更多、手脚也极为麻利。
最后看了一眼冯轶母亲后,她强忍心中痛极之意,在冯轶口中塞上一个陶壶奶嘴,将食盒盖上,迅速提着离开。
冯轶的视线变黑,只听见食盒外面的疾步声。
或许是趁着无人,乳娘的声音低低传来。
“小小姐,您若真是生而知之,等会请千万别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冯轶撑不住昏昏欲睡之际,外面再次传来声音。
“原来是夫人乳母,这临近黄昏的,府中已严禁进出,您请回吧。”
这声音乍听上去还算恭敬,实际上声调怪异,带着一股奇怪的轻蔑。
只是对方很快就被乳娘的话震慑住:“该死的玩意!你算什么东西?!镇国大将军一家全部为国战死,皇上已经决定立小姐为郡主,夫人身为郡主之母,到时亦能诰命加身,我为郡主采办物件,你岂敢拦我!真当我不知你们平时如何作为?!”
“快给我开门,否则陛下圣旨下来,我让夫人第一个给你治大不敬!”
这些话很快恐吓住了门房,对方讷讷不敢出声,只有开门的支呀声传来。
随着一阵颠簸,乳娘应当是从侧门或小门离开,然后便开始加速跑动。
也不知她到了何地,跟人说了几句话,竟然借到了一匹马。
猛然一阵超重感袭来,令冯轶有些头晕想睡,但她深知现在是关键时刻,紧张的心情将昏睡感覆盖。
伴随着马蹄‘哒哒哒’的急促声音,她也越发紧张,因为她知道,古代宵禁严格,若是没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她跟母亲乳娘或许还要被困一晚。
那个所谓的父亲是宗室的人,还有一个宗正在给他撑腰,在皇城多留一晚,便多几分被发现的危险。
好在母亲乳娘艺高人胆大,骑马的速度极快,很快就飞奔到了城门。
“校尉大哥且慢关城门!我乃北府冯家军麾下兵士之妇,欲前往疆场寻夫!”
这一句果然喝住了缓缓关闭的大门。
校尉军说到底同为士兵,谁人不知北府冯家军便是近日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战死沙场的镇国大将军旗下,亦是如今皇上最为注目之师。且飞奔而来的妇人骑着高头大马,非普通妇人可比。
到了近前,乳娘便将自己的身份文牒递上。
城门校尉稍稍查看了一下,便将她放行。
等到出了城门,冯轶感觉速度放缓。行进了一段时间后又停了下来。
一阵失重感传来,食盒盖子被打开,乳娘的面庞在将黑未黑的天色下出现在她眼前。
见到冯轶安然无事,乳娘将堵在她口中的陶壶奶嘴拿开,慎重地将她抱起,在她脸上摸了摸,然后转过身,看向来时的方向。
冯轶的视角能见到对方眼眶中晶莹的泪珠,顺着脸庞滴落。
她知道这眼泪是为谁而流。她的母亲只身一人被留在了侯府,那个禽兽生父为了一己之私,打算用私生女将她取而代之,为了不留下后患,对方不仅想将自己除去,她的母亲也绝不会被放过。
侯府这处水深火热之地,刚出生的她能侥幸被母亲乳娘带着逃脱,但她的母亲,却被困在了后宅深处。
最让人心痛的是,她的母亲或许已经没几天可活,禽兽生父必定会在圣旨到来之前,了结她母亲的性命……
这短短的相处,不仅能让冯轶体会到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也让她了解到,她母亲和母亲乳娘的聪慧,她们被逼得只能做出逃离的下策,必然是无其他路可走……
不知不觉,泪水已经在冯轶的眼中泛滥。
乳娘默默地流了一会泪,才关注到冯轶的脸上。见到她同样哭得通红的脸蛋和鼻头,不由悲从心来,终于搂着冯轶痛哭出声。
不过越来越沉的天色不容乳娘多想,她擦干自己和冯轶脸上的泪水,再度将冯轶放回食盒,跨上大马,将食盒置于身前,开始往前寻找晚上能落脚的地方。
靠近皇城的地界人丁还是相对兴旺的,她们很快就到了一处村庄。
乳娘花了一些银钱找了一处农家借宿。恰好这户家中还有刚生产的母羊,乳娘又买了羊乳煮好晾温,在陶壶奶嘴中塞入细布盛装,喂给冯轶。
两人心里都深知,一时的逃脱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等到魏扶发现冯轶的失踪,必定会派人来追杀。
好在城门已经关闭,总能拖上一些时间。
乳娘强撑着睡上一觉,第二日天还未亮,她起身将从农家手中买的羊乳全部煮好,给冯轶喂了一些,剩下的装入一个水囊,又从同样醒来的农家妇人那里换了些生红薯和普通粗布衣服,便匆匆出发。
冯轶一直被装在食盒中,有厚厚襁褓铺垫,尚被颠簸得晕头晕脑。
好在乳娘怕封闭食盒引得冯轶窒息,从皇城离开后,便没再盖食盒盖子,看着上方快速闪过的蔚蓝天空和树木枝杈,冯轶还能自我调侃,就当是体验了一把古代的敞篷跑车。
古代的地图是战略物资,普通人根本没机会接触,又怕走小路会遇上强盗猛兽,所以乳娘只能骑着马走官道,然后向途中的人问路和借宿。
她打算听从冯轶母亲的吩咐,直接带着冯轶去北边。
冯轶外家虽已全逝,但人脉和威望还在,只有到了那边的地界,两人才能完全脱险。
只是乳娘很快发现这个计划还是漏洞太大。她一介妇人,又骑马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在路上实在太过打眼。
还不到三天的时间,虽然行了应该有两百多里路,但她行至一个驿站打算休整的时候,只是去后边马棚给马喂把草料,便听到踏踏的马蹄声停在驿站前边。
2/5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