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敢吃吗!”
大鬼闭上双眼,兀然发疯似的拍打桌子,“你们可知,今早发现的那碗有毒的乳糖圆子,是我端的,是我端的啊!这样的恶毒的妇人,你们还敢吃她做的青菘年糕?黄秋香,你是不是想将大家一块毒死才好!”
那位大人的侍从已经回来告知他了。
那碗乳糖圆子,有毒。
此话一出,戏班子所有人握着调羹的手一滞,他们低头看了一眼这碗青菘年糕,再也不敢下口。
真是嫂子下的毒吗?可是嫂子平日里待大家还是很好的。
“那碗有毒的乳糖圆子,到底是端给谁的?”
沈雁回与谢婴二人从门外踏进房门,“你好好与本官说清楚,一个字都不准疏漏。”
“大人!”
大鬼跪到在地上,二十多的年纪,竟嚎啕大哭起来,“大人,那碗乳糖圆子,原本,原本是康禄叫小人端给班头的!就是她,就是黄秋香,她联合康禄,想将班头给毒死!”
多亏班头忙着布置山棚,多亏班头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傩戏身上,多亏了班头没有时间吃那碗乳糖圆子。
否则,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可到底是谁将那碗乳糖圆子悄悄藏起......
他清楚地记得班头随手将乳糖圆子放在圆凳上,便去忙活别的事了。若是康禄被查出是死于中毒,那碗乳糖圆子应是很快就会被发现才对,毕竟所有人吃过的碗都被验了个遍。
“黄秋香,毒是你下的,对不对?”
“大,大人,民妇没有!”
“是你与康禄私通,与他联合一起,将毒下给康平,对不对?”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我怎么会给康平下毒,我不会的!”
黄秋香跪倒在地,大颗眼泪从脸颊滚落,声音凄然,“大人,民妇是不会给康平下毒的......如果民妇真的有毒药,民妇宁愿先毒死自己,是我做错事了。”
“秋香她不会给小人下毒的,求大人明鉴,求大人明鉴!”
方才一言不发的康平登时跪倒在黄秋香的身边,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大人,秋香是良善之人,她不会的......”
“康平,是你将这碗乳糖圆子藏起来的,对吗?”
沈雁回将手巾递给了一旁的黄秋香,叹了一口气,“在知晓康禄是死于中毒后,你害怕了。你害怕是你妻子毒死了康禄。你从阿祥口中得知那碗乳糖圆子原本就是康禄的,所以将它给藏在台下......可惜山棚始终是要拆的,你又被捕快看着,根本无法抽身去处理那碗有毒的乳糖圆子,只一日,便被发现了。”
沈雁回几句话就说出了真相。
“康禄总是这样,嫌东嫌西的。他与我说,他嫌秋香做的乳糖圆子不好吃,挖苦嘲讽一番,我便叫阿祥来端给我吃。”
康平低头苦笑一声,“每一年的乳糖圆子,秋香都会花心思,揉面拌馅,又怎么会不好吃呢。我真的以为是秋香要毒死康禄......”
“所以你将它给藏了起来。”
“对。”
“康哥,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知晓康平为她做了这样的事,黄秋香忍不住倚到他的怀里痛哭,“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太懦弱!”
“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又怎么会不知。是康禄亲自说的,是他对你下了药,这都是康禄的错,你又怎么会有错呢秋香。是我平时忙于戏班子,疏忽了你,没看出你的难处。”
若是细细想来,黄秋香每次支支吾吾,都似有话对他讲,是他将心思全然放在了戏班子身上,忽视了他的枕边人。
康平一直觉得自己样貌平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小眼睛小鼻子,说句长得不好看也不为过。
如何能娶到黄秋香这样温柔的妻子。
黄秋香是另一个戏班子的,最拿手的是走索、跳竿这样难度较高的杂耍。
日日做这样的高空杂耍,哪有日日都这般好运。终于有一日,黄秋香从约莫二丈高的索上掉了下来。人是没死,就是伤了腰,再也跳不上竿,好好走索了。
她不走索,自然有别的人替她走。像这样的杂耍,自是年纪越小,越轻越灵活。她这样受了伤的,又不会耍其他的把戏,始终是要被抛弃的。
康平那时在这个戏班子拜师学艺,在离开这个戏班子之后,顺道将黄秋香一块给游说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走索、跳竿,底下连一点东西都不垫,幸运的便如同黄秋香只是伤了腰,不幸的万一砸了头怎么办?岂不是一命呜呼!
故而康平的戏班子,有小唱嘌唱的,有作悬丝、药发傀儡的,有弄乔影戏、说诨话的,唯独没有走索、跳竿的。
后来,进戏班子的人愈来愈多,黄秋香也一直从旁协助。日日相处下来,二人也就看对了眼,拜了堂成了亲。
他去外头拉活,她便在戏班子里做好热饭。遇到那些新进戏班子的,她也从旁指点两句,日子本应是很好的。
直到康禄来了戏班子。
这是康平的父亲求着他收的。
看着拄着拐独自一人住在村里的父亲,走了不知多少里路来帮康禄游说,康平只能咬咬牙答应了。
以至于康禄日后在戏班子里如何作妖,康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秋香被康禄迫害,也是康禄喝多了,醉言醉语说出的话。
“大侄儿啊,你那媳妇儿,可真有劲啊!平时看着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没想到在床上这般风/骚,比妓馆里头的那几个,还厉害啊哈哈哈!我下的那颤声娇,可真是得劲啊!”
康平这时候,是真的想杀了康禄。
他想好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康禄可以在他的戏班子胡作非为,他都能忍。
可他唯独不能动了秋香!
若没有秋香,何来今日的戏班子与康平?刚开始,他什么都不懂,靠得全是秋香在一旁协助,教他如何做,才有了后来的戏班子。
秋香的腰不好,待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一到下雨,夜里总是疼得睡不着觉。他便不让她管戏班子的活了,只管好好休息,让他去赚钱才是。
上元是他们戏班子第一次演傩戏,容不得一点差错。
康平想好了他的杀人计划,并且准备在上元过后,便动手。
可他还没动手,康禄怎么就先死了?
“对,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沈雁回半弯着身子,轻轻拍打黄秋香的肩膀,温声细语,“这又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谢大人已经查明了康禄买过那些害人的药,你是受迫害的一方,你一点错都没有。”
“雁雁?”
黄秋香抬眸,泪眼婆娑。
见沈雁回笑容温婉,似融雪的东风。
“不用怕,坏人已经不在了。”
“嫂子,是我误会了你......嫂子,阿祥对不住你!”
莫说大鬼,几乎所有人都听的目瞪口呆,觉得惭愧。他们一直以为是班头忙,黄秋香耐不住寂寞,所以才和康禄厮混在一起。
没想到是康禄下药......
“既是已经说过那样的话,一声‘对不住’又有什么用,难道就能当做她没听见过吗?”
沈雁回站直了身子,瞥了大鬼一眼,“还是想想日后该如何做吧。”
大鬼的脸登时涨红,低下头去,再也不多说一句话。
“康平,本官且问你。”
谢婴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桌上还摆着那碗已经浑浊不清的乳糖圆子,“康禄在演黄鬼前,可有来找过你?”
“大人又怎知......”
康平不可置信地抬眼,见到谢婴那双如寒潭的眼眸后又兀然低头。
“你只需回答本官,他是否来找过你,又做了些什么。”
“康禄来找小人要钱。”
“你给了吗?”
“给了半块碎银子。”
“懂了。”
沈雁回走到谢婴跟前,抿出浅浅梨涡,“谢大人懂了吗?”
“嗯,懂了......再过来些。”
懂什么了?
戏班子的人与一旁的捕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就懂了?
明成觉得,他愈来愈是个局外人。
“毒是康禄自己下的。”
沈雁回站到谢婴身边,淡淡开口。
“啊?自杀?”
芍药难以置信地在一旁开口,“雁雁,这是不可能的。康禄此人,平时最为自私自负,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自杀,你一定是搞错了,他不可能会自杀。”
“嗯,所以雁雁所说的并不是自杀。”
谢婴盯着那碗乳糖圆子,“是想毒杀他人,却误杀自己。”
“他,他,他想杀谁!”
大鬼抬起头来,眼珠瞪着溜圆,说话也结结巴巴,“他真的是要杀班头吗?”
众人皆面面相觑,显然大家都对这个答案过于吃惊。
“是。”
沈雁回继续道,“故意在康平面前说他下了毒的乳糖圆子难吃,他知晓爱妻心切的康平定是会将他那碗乳糖圆子给端走。可惜他错不该向康平讨了银钱,最终自食了恶果。”
“等会等会......沈小娘子,我真有些听不懂。”
明成在一旁云里雾里地听着二人打哑谜。
“你们戏班子若是得了赏钱,先做什么?”
谢婴忽然从怀中扔了一小块散碎银子,扔到了芍药的怀中。
芍药接到了银子,登时喜笑颜开,上去对着碎银子便是卡嚓一口。
这是多年来他们戏班子的习惯。得了铜板还好,若是有观者财大气粗,扔块碎银子,他们也甭管脏不脏,先咬一口再说。
客来楼的钱掌柜便是财大气粗者,曾亲眼见过他们咬银子,对此行为十分不耻。
“康禄下毒时,手上沾了东西,能误将砒霜黏上去的东西。若是不小心对待那包了砒霜的纸,或是轻轻一抖,或是随手一捏,都能将砒霜的粉末沾到手上。”
沈雁回叹了一口气。
那是她的东西。
牡丹似是想到什么,那是康禄站在他面前,她看得真真切切的东西。
半截飞来的桂花糖藕......
炖煮桂花糖藕时,需使用很多糖汁。
待桂花糖藕彻底炖烂,那糖汁会成了糖浆挂在上头。有小摊贩为了使桂花糖藕更甜,还会在倒上蜂糖。
糖藕非常黏手。
若是康禄下毒仓惶,便没有心思先去洗把脸,而他见到康平时,那讨厌银钱的心思生了出来,又得了快碎银子。
那个习惯的动作让他见到银子开口便咬,手沾了砒霜,又沾了碎银子,最终入了他的口。
害人终害己。
“康禄本想毒杀康平,接受戏班子,所以给康平端去了有毒的乳糖圆子。”
谢婴跟着叹了口气。
那是他扔出去的。
“可谁知康平太在意此次傩戏,忙着张罗,没空吃那碗乳糖圆子,便放在了一旁。而康禄去因贪图碎银子,最终吃下了自己亲手下的砒霜。”
竟是这样的乌龙!
戏班子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还好,还好班头没有吃那碗乳糖圆子!还好班头心系戏班子!
“谢大人,好像是您救了康平一命。”
若是等傩戏开场,没有康禄之死,康平一定会坐下来,吃那一碗由他妻子亲手所做的乳糖圆子。
“是康平救了他自己。”
乌龙的开端,竟是他俩的桂花糖藕,沈雁回与谢婴连自己也没有想到。
若是再去仔细查验一番,一定能找到康禄藏起来的纸,以及在姜黄粉中找出细微的砒霜。
“有点像铜锣县的案子,仙鸡由张大人开始,最终由张大人结束。就像桂花糖藕由谢大人开始,最终由谢大人结束。”
“......”
谢婴一把将沈雁回揽进自己怀里,将她抱到腿上,神色恹恹。
“雁雁,需要我帮你将张大人,请来青云县吗?”
第56章 来了稀客,腌笃鲜,甜羹
张大人来了。
张大人真的来了。
张大人提溜着大包小包出现了。
初春融雪, 小河潺潺叮咚响。
东风送暖,桃杏抽嫩芽,脱袄换春装。
“赶上了, 本官终于赶上了!”
张伟兴冲冲地从马车上跳下,朝着不远处围满了人的那处狂奔。
今日是沈雁回的小饭馆开张大吉。
饭馆虽不大,但收拾得极干净, 再也瞧不出馒头铺的半点影子。
沈雁回请了泥瓦匠好好修缮了一番, 又去打了新的木桌, 朝里一看,左右整齐地摆着八张能坐四至六人的长桌与可围两人的小桌三只。
一排穿了彩色络子、挂着铃铛的菜牌悬于柜台旁, 就连进门的廊下也悬了一模一样的。
风吹廊下, 叮当作响。无论是否踏入小饭馆,都能看到它的菜色。
菜牌上的笔迹龙飞凤舞, 与悬于高处的匾额上的饭馆名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抬眼一瞧,便能瞧见饭馆的名字——如意小馆。
“好多人啊。”
张伟在人群外蹦蹦跳跳,眺望远处, 却如何都挤不过去。
“这位小兄弟,你得排队啊。”
孙伍一把揪住往人群中挤的张伟,几乎将他拎到面前。
他知晓今日沈小娘子开张,一早便告了假前来等候, 叫李大河将他的那份也做了。今日他来,李大河做, 明日李大河来,他做。可纵使他火急火燎地赶来, 也排不到前头。
毕竟前几日, 便有顺姐儿一众孩童捏着个叫“宣传单”的东西,在码头处派发。
其上清楚地印了如意小馆的开张时间、地点、菜色, 不仅打半月的折扣,还有什么不要钱的果盘与靓汤吃。
本就排在后头,孙伍正急着呢,却还见有人要插他的队。
见此人穿着斯文、打扮得体,却要干出这样的事,他难免皱起了眉头。怎得一副书生样子,做事却这般毛躁。
“嗨,本......我是来贺沈姑娘小饭馆开张的。”
张伟将一盆开得正好的紫色蝴蝶兰捧在手里,朝着孙伍使劲举了举,“兄台你瞧,这是送给沈姑娘的花,贺她开张之喜。”
“你是沈小娘子的朋友?”
孙伍又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张伟,发觉他从未见过此人,实在是面生,狐疑道,“你是青云县人氏吗?”
“正是她的朋友,我是铜锣县的。”
张伟往孙伍手里塞了几个铜板,眨了几下眼,“兄台可否通融一下,放我过去。沈姑娘原先帮了我好大一个忙,我心中无限感激。如今,我们虽为朋友,却是好久都不见了,甚是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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