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多商队不满,但畏惧宦官权势,只能忍气吞声跟着这些倭人贿赂宦官,船主早先就已经派人送了钱过去,没想道还是等了这么久。
船主心中着急,若是再轮不到他们,等东家来了,他也不好交代,他吩咐管事:“再拿一匣子金条过去,客气一点,请几位大铛高抬贵手,早日放行。”
管事应声而去,不久空手回来,面上带着笑意:“船主,成了,为首的赵宦官说下一个就是我们。”
船主闻言颔首,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双目依旧紧紧盯着岸上。
此时他们的另一支队船也到了明州,为首的正是整支船队真正的主人,底下人都称之为东家。
东家身材高大魁梧,面带凶相,眉眼间还有几分压制不住的杀气。
福船的船主连忙派人用小船将他送到东家船上,东家看见他,颇为不悦地问:“让你先行就是让你提前过来勘合文书的,怎么现在都还没弄好?”
船主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心道:“是小的处事不周,没有给几位宦官送够银两,被几艘倭国来的船抢在了前面,不过小的已经又送了钱过去,一位宦官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已经送了多少钱了?”
“大概五百两黄金。”
谁知东家听了面色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更生气了:“哼!这些太监真是贪得无厌,我们今日所有的货物要是能够顺利出手,也不过能挣个几千两黄金,他们倒好,坐在岸边翘着脚就平白得那么多钱。再者他们不是大宁朝的宦官吗?怎么反倒还向着那也倭贼,就因为他们给的钱多?”
被插队的不止他们一家船队,可是其余人都安分守己地等在船上,不敢又半分怨言,船主生怕东家的话被别人听见,传到太监耳朵里就遭了。
他连忙道:“东家消消气,下一个就到我们了,很快就可以上岸。”
东家背着手凝眉站在甲板上,好歹没有再说出什么让船主心惊胆颤的话来。
此时后方又驶来一艘沙船,几乎有三层楼高,一个倭人装束的男子立在船头,神情倨傲,目中无人,他的船大摇大摆地越过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商船,径直将船驶到了离几个宦官最近的地方,只见几个宦官当即收回正往福船这边来的脚步,径直上了倭人的船。
东家见状大怒:“怎么回事,不是应该轮到我们了吗?怎么又上了倭寇的船?!”
东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岸边的太监和那艘船上的倭人都听见了他的话,那太监转过头来,趾高气昂地看了他们这边一眼,呵斥道:“放肆——咋家想先验谁的船就先验谁的船,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三道四?!”手中拂尘一挥,“一边儿等着去,今儿你们最后!”
一旁的倭人听懂了他们的话,指着东家大声嘲笑,用蹩脚的汉话道:“你们,下贱的商人,也配跟我们大名争。”
东家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藏在大氅下的长刀上,眼见就要抽刀,被船主眼疾手快地拦住:“东家息怒,东家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想想我们这么多货物,若是今日无法出手,可就血本无归了!想想那些兄弟们,这些时日吃了多少苦才等到今天!”
东家好容易压住怒气,他没有再去挑衅太监,而是指着倭人道:“倭贼你给我等着,别让我在海上遇见你!”
“何事如此喧哗?”
岸上又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面若傅粉,眉眼阴柔的宦官,穿着杏黄色通袖澜纹样的曳撒,身后跟着一队士兵,之前几个太监见了他忙低头哈腰地行礼,此人正是市舶司提督,明州镇守太监赵喜。
赵喜问其中一个小太监:“发生了何事?”
那个小太监立刻指着东家这边的船队道:“这几人不懂规矩,公然带头在码头闹事,企图破坏我们勘合文书的顺序。”
赵喜抄着手看向这边,东家傲然回视,神情不卑不亢。
赵喜又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船队,见几艘船吃水都很重,知道他们带的货物不少,又见几人面生,不像是常在明州市舶司出入的商户,猜测应该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新人,便对左右道:“公然挑衅市舶司的规矩,来人呐,将他们拿下!”
一旁的倭人听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活该,你们,等着,坐牢吧!”
第88章 起事
东家气涌如山, 目露凶光,一把推开死死拦着他的船主, 拔出腰间长刀指向赵喜:“阉人,我先结果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再去找倭贼算账!!!”
赵喜见状横眉竖目,指着东家道:“你简直胆大包天,胆敢刺杀朝廷命官,来人!拿下这个贼子,就地处决!”
东家所在的船已经直直朝着赵喜的方向驶去,他头也不回,只大喊一声:“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亮家伙?!”
就见东家身后七八艘船上的汉子纷纷不知道从哪抽出了长枪短剑, 跟在东家身后气势汹汹地朝着岸上的太监杀去。
赵喜不料对方竟然有这么多人,一时又惊又怕, 一面往后面缩,一面指使几个士兵迎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
两方人马在明州码头战作一团,杀的难分难舍, 只见东家几个纵跃就撇开宁军杀到赵喜面前,一刀结果了赵喜的性命,转而又提刀向倭人挥去。
赵喜带出来的宁军不多,几人见赵喜被杀,顿时慌了手脚,立刻有人放出信号, 尖锐的鸣镝声响彻码头上空,不消片刻,明州两个卫所上万人马就会往这边赶, 而他们七八艘船至多也不过六七百人。
一旁的船主见状, 惊恐失色道:“完了,全完了……东家快撤, 他们的援军很快就来了!”
然而东家正带着人杀在兴头上,如何肯撤,但他也不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他朝着海面上观望的一众船只道:“宁朝太监欺人太甚,搜刮盘剥我们这些行商早已是家常便饭!整日里捧倭贼的臭脚,却肆意打压羞辱自己人,你们真的甘心辛苦得来的血汗钱就这样生生被这些阉人夺走吗?我们船队是为了自己而战,杀了这些阉人和倭寇,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商人也不是好惹的,也让大宁朝看看,他们的子民已经被欺压到了何等程度?!”
船队平日里行船走马,为了防止倭寇海贼,船上总会备有一些兵器,且船工大多是懂些武艺的汉子,商人们常年受太监压迫,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气,更别说里面还掺合了让人恨之入骨的倭人。”
当即就有人满腔热血地抽出家伙:“这位东家,我来助你!”
“斩阉狗!杀倭寇!”
“斩阉狗!杀倭寇!”
一时群情激奋,码头超过半数的人都彻底陷入这场暴乱之中,横尸遍布码头,鲜血染红海面,将天边斜阳添上一抹血色。
后来此次震惊整个宁朝的暴乱被史官称为“明州之乱”,又被称为“敏元之始”,在这场看似偶然的暴乱之中,实则早就为日后江山更迭埋下了种子。
离明州海岸大概十余里的位置,停着一艘不甚起眼的轻舟,张越一身褐色短打,手里举着一只千里镜看向一片混乱的码头,他朝身后的侍卫道:“快传信给先生,码头乱起来了,问先生我们要不要跟着动手?”
“是!”
明州之外便是东海,浩渺烟波中,岛屿星罗棋布,难以尽数,其中一座无人的小岛上,孔思弗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字条,只看了一眼就扔进火盆。
带头闹事的东家曾经是南海一带威名赫赫的海寇,手底下有上万从众,船只武器不计其数,孔思弗偶然见过此人后,直觉此人日后定能为他所用,于是暗中引导这海寇“金盆洗手”,趁着市舶司禁令略有松懈的时候,直接转行做正经的海上生意,总比带着手下人提着脑袋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要强,令人意外的是,东家第一次靠岸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只是……
孔思弗问侍卫:“卫成那可有消息,北境现下是何情况?”
侍卫回道:“卫大人已经三个月没有传信回来了。”
寒冬腊月,海面上的雾气都是刺骨的冷。
孔思弗披着厚厚的狐皮大氅还是挡不住凌冽的寒意,他眯着眼看着雾气蒙蒙的海面,搓了搓手,道:“那就再等等,告诉张越,不管码头乱成什么样,都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又一个手下持信来报:“先生,卫大人来信,鞑子来犯,陈兵十万在我朝北境,大同总兵孙钱和宣府总兵马承芳一共只有五万人马,初战不敌,让鞑子越过了边境线,此二人已经向朝廷请旨增兵,朝廷已经降旨,派五军营的十万兵马前往北境支援。”
孔思弗一把抢过手下递过来的纸条,一目十行看完后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他立刻转向另一个手下,目光如电:“告诉张副使可以动手,带着我们的人趁乱拿下明州,另传信给喻海和林翼和,如今他们可以不用再忍了。”
庆和十五年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凤阳。
在一座重兵把守的高墙内。
萧桓衍只着一件单薄中衣,披发赤足立于庭中,衣襟大刺刺地敞开,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膛,然而光滑的肌肤上遍布鞭痕,靠近心口位置甚至还有数个狰狞烙印,可见当年在诏狱受刑时,庆和帝并未手下留情。
他微微仰头,半阖着眼,右手五指成爪,带着残忍的力度在心口不断抓挠,原本就狰狞的伤疤上瞬间多了数道血痕,他眉心微蹙,狭长的眼尾微微颤动,隐隐可见一丝痛色。
萧桓衍胸口的伤早已痊愈,只余一些凹凸不平的疤痕,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时常觉得胸口如烈火灼烧,痛痒难当,无论他怎么抓挠都无济于事,因为这灼烧之痛源于肺腑,而非皮外伤。
这怪病时常发作,冬日还好,他可立于室外通过冰冷的温度缓解心口的灼痛,若是夏日,发做起来简直生不如死。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萧桓衍明白,这是心病。
而发作最严重的时候,往往是萧桓衍想起一个人的时候。
“洄洄……”
他低声唤着苏蕴雪的小字,抠在胸口的手愈发用力,企图用发肤之痛,来转移内心难熬的折磨。
连城墙外嘶喊的打杀声都充耳不闻。
“嘭——”
是重木撞击城门的声音。
“嘭——”
又一声。
“嘭嘭——”
连续不断的撞击下,厚重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袭,哐当一声应声而开。
沈十三带着数千暗卫冲进凤阳,沿途守卫皆被斩杀殆尽,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这座守卫森严的堡垒终于被他们从外面强行破开。
沈十三带着暗卫一路奔袭,终于来到关押萧桓衍的高墙外。
铁皮包裹的木门上一把巨大的铁锁,阻住救援的众人。
沈十三朝身后伸出手:“拿火铳来。”
暗卫递上火铳,沈十三接过,对着铁锁连开数十发,如雷鸣般的火铳声响彻长空,惊起远处枯树上的老鸹,直到铁锁应声而断。
众人雀跃欢呼,等不及就要冲进去迎接他们真正的主子容王殿下。
“慢着!”沈十三抬起手,“你们守在外面,我先进去拜见殿下。”
沈十三缓步迈进大门,绕过影壁,来不及打量荒凉破败的小院,就看见一个衣裳单薄,长发凌乱的人站在庭中,微微仰着头,似是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
沈十三看着萧桓衍,三年了,曾经清贵出尘,雍容端方的容王殿下,如今竟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微微有些哽咽,走过去跪在萧桓衍身后:“臣,沈十三拜见容王殿下,殿下千岁!臣等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
萧桓衍背对着沈十三,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眼底腥红如血,他如被定格在画布上的凤鸟,身躯羽翼皆被禁锢,只有眼珠微微一斜,看向沈十三,语气有些迟缓:“你来了……他们呢?”
被幽禁三年,萧桓衍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长年累月,这四面高墙内都只有他一个人,除了送饭的狱卒,他从未与其他人接触过。
“明州突发暴乱,赵喜被杀,张副使率兵趁乱占领明州,策反卫所守军,联合喻海和林翼和于福建起兵,如今沿海一线已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庆和帝病重,英王和安王忙于争权,朝廷兵力也被北境牵制住,一时无力分兵对付我们。”
“今年是哪一年?”
“殿下,如今已是庆和十五年了……”
“三年了,终于……”
萧桓衍垂下手,指尖的残留余温的血滴落在地上,融化了一点浅浅的薄冰。
沈十三见状大惊:“殿下您受伤了?”说着起身就要朝萧桓衍走去。
萧桓衍抬手阻止:“站住,”他微微向前踉跄了两步才站定,声音因为发病而有些沙哑:“传令给孔先生,找到合适的人固守明州后,和张越带兵走水路北上,趁朝廷还没缓过神来尽快攻进京城,一定要快!”
“是……殿下,不若由臣先服侍您更衣吧。”
“不用,去外面候着。”
沈十三抬头看向萧桓衍,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来看自己一眼,迟疑了一瞬,恭敬道:“是。”
然后退到了门外,和一众暗卫立于门口恭候。
凤阳高墙被破,巷道内挤满了沈十三带来的暗卫,阴郁的寒天之下,不闻一丝人声,万物阒寂。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萧桓衍独自一人走出大门,他换了一件半旧的青灰色布袍,头发用布带束于脑后,脸色过分苍白,眼神越发冰冷幽深。
他甫一出门,门外的侍卫便齐刷刷跪下。
“恭迎殿下,殿下千岁!”
“恭迎殿下,殿下千岁!”
萧桓衍冷寂的双眸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丝暗哑:“出发,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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