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娘朝他走过去,低声问:“郑太医,本宫记得你家里有位半身不遂的妻是吗?”
郑太医微微点头,“劳娘娘牵挂,是。”
“妻安否?”
“吾妻尚安,近日频频喜爱些新鲜玩意儿,老臣便托木匠做了不少,她很欢喜。”
容娘娘听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眼里的笑意忽地没那么冷了。
高台之上。
陛下卧在龙榻,微阖双眼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舒爽之感,只觉身子都变得轻盈起来,气血运转得尤为顺畅。
陛下:“郑太医,你来瞧瞧这针法可有什么岔子。”
“是。”郑太医忙快步走向前,他细细观察了两人运针的手法,又认认真真嗅了药物,确认一切并无问题后才朝陛下一拱手,“回陛下,一切如常。”
花榆用余光瞥见他退下了,才在心里默默道: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的隐秘针法,能让你瞧出端倪就怪了。
她与皎皎配合默契,两人一拧一转间,陛下的气色都肉眼可见地红润了不少。
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每寸经络是怎样被血液缓缓疏通,是怎样——他忽而睁大了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呃……”帝王的手开始胡乱抓起来,眼睛也愈涨愈红,他想开口喊人,却发现自己的喉头似乎怎么也发不出声,只能呜呜咽咽挣扎着。
但台下人并未听到有什么动静。
所有宫人都被他亲自屏退,如今台下站的,只有郑太医与目光紧锁台上的容贵妃。
“皎皎。”花榆轻喊一声,迅速与常皎皎对了下视线。
两人稍一点头,默契地逆转针向。
下一瞬,抽搐不停的人便头一歪,再也没了动静,只余一双眼诡异地瞪大着。
花榆收了手,毫不犹豫地替他阖上双眼,“死鱼似的,碍眼。”
皎皎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撩开床幔走了下来。
容娘娘一见她二人出来便知事成了。
郑太医愣了愣,看着她三人平静如潭的神情顿觉有些不妙,忙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却在看清榻上那人梗死的模样怪叫一声,浑身无力地摔落在地。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郑太医冒了一头冷汗,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郑太医,本宫怜你爱妻如命,也知你在太医院的处境并不如意,你是老太医了,想告老还乡陛下却不舍得,那些新来的还时常偷你的药方子、越俎代庖,甚至捉弄你。
你心乏,也想过要给这帮家伙一个教训,但偏偏你又心软心善,他们毕竟是你的徒弟,徒弟犯了错,你这个当师傅的能无辜么?更何况你深知陛下的性子,你若闹一出,多半会被罚一出,这么费时费力,多耽误你照顾妻儿啊,是吧?”
郑太医猛咽了几口口水,哆嗦着点头:“是、是,老臣全听娘娘吩咐。”
容娘娘满意一笑,“你如此懂事,本宫自然有赏于你,斗金?还是许你告老、带着妻儿回乡,再予以赏赐,让你全家安度余生?”
郑太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许臣告老还乡?当真许臣告老还乡?”
容娘娘从容地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本宫可不是榻上那人,说许你,必许你。”
郑太医当即调转了方向,朝她磕起头来,“老臣多谢娘娘!老臣铭记娘娘大恩大德!”他猛地直起腰,举起手作发誓状,“老臣对天发誓,今日之事必定守口如瓶,若有作假,臣不得好死。”
花榆看着他这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没忍住撞了撞皎皎,小声道:“看起来真是个好人,你说我还要不要给他喂毒?”
皎皎神色平静,“人不可貌相,你怎知他心里有没有别的想法呢?放跑了一个把柄挺蠢的。”
花榆愣了瞬,总觉得身旁的人有些不一样,或许是端正的姿态,又或许是无情的话语,又或许是其他。
但她虽这么觉得也没反驳皎皎的话,她自己也不是善类,容贵妃更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三人最终硬是逼他喝了一碗茶。
郑太医又怕又急,连说了好几声“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啊娘娘!”。
“别怕,”皎皎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还细心地递给了他一方帕子,“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平日里也不会发作,只需你每三个月服一次解药,还望郑太医多多体谅?”
郑太医:“服、服多久?”
皎皎笑了笑:“后半生。”
他听罢,又哭又笑地坐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
花榆却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长条几案——似乎她们刚进来时陛下便端坐在那儿写着什么东西。
容贵妃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花榆:“方才我发现那老不死的指尖有朱砂残留,我怀疑他刚用玉玺没多久。”
容贵妃反应很快:“他拟了圣旨?!”
皎皎:“怕是早已交待下去了。”
花榆忽然有些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还不追究,估计连死法都给我安排好了。”
容娘娘重重呼了一口气,“我只怕他不是交代了沉香和亲之事,那一切就糟了。”
花榆:“难道最该担心的不是储君之位他传给了谁吗?”
三人沉默着互相看了看。
半响,容娘娘开了口:“找,先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本宫便不信他就赶得这么巧、能在本宫来之前把圣旨给传出去。”
郑太医仍旧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丝毫没被她三人翻箱倒柜的架势所影响。
花榆也不指望他一把老骨头能翻得动什么,路过他时安慰了两句便继续找起来。
不多时,殿外忽然有小官过来叩门。
东西还没找到,这时候便有人要进来,三人登时停了动作,警觉地直起身子。
就连郑太医都匆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求助似的看了容贵妃一眼,“娘、娘娘,这该如何是好啊?”
容贵妃也瞥了他一眼,“本宫不是你娘,你怎么这么怯弱?妻管得紧么?”
郑太医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约莫又过了两瞬,雕门又被叩了两声。
“陛下?陛下?六殿下求见!陛下——”
“呼。”
三人异口同声地松了口气,早说是沈无,她们还这么慌做什么?
花榆:“但这事儿我们没跟沈无串通好啊?”顿了顿她又道:“不,和微跟他串通好不就行了?他跟和微应该见过面吧?他应该会担忧和微的伤势吧?”
皎皎没她这么多顾虑,看了眼容娘娘的意思后便快步朝雕门走了过去,“吱呀”一声,只开了一小条缝。
“太医正在给陛下解毒,陛下唤我来传六殿下进来。”
第88章 圣旨 一纸卷书,江山易主|落叶“吻”……
沈无遥遥地看了她一眼, 忽而摆手示意宫人不必再跟着自己,他快走两步进了殿,转身与皎皎一起把殿门关了。
大殿内陷入昏暗, 沈无看见郑太医畏畏缩缩地候在一旁,再往远处,是花榆胜券在握地看向他, 如此递远,是容娘娘亭亭玉立又昂扬地站着, 最终向上看去, 便是高台之上垂了床幔的龙榻。
安静得有一丝诡异。
沈无几乎是在刹那间便反应过来, 匆匆拂袖走上前去,在看清那人确实已经呼吸全无后先是沉默几瞬,半响,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他的举动容娘娘都看在眼里, 她不自觉问:“你为何卸了重担似的?”
沈无转身,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儿臣百感交集, 最终了了化为释然,不得不叹一声。”
花榆捕捉到他的话中话,好奇问道:“这是你父皇, 难道你也看不惯他啊?”
沈无幽幽地嘶了一声,“那日殿里血战, 和微身受重伤, 我知他高高在上,但怎可对和微不闻不问、视她命如草芥、只想着收拾烂摊子好尽快平反……对我也多有防备,你说我心里该如何?
花榆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无侧身又瞥了郑太医一眼,知道这里出了岔子,轻声问道:“这不是儿戏,你们这计划够妥当吗?”
皎皎:“确实不妥当,还需要殿下来帮个忙。”
沈无有些预感不妙:“帮忙?什么忙?”
花榆:“我们进来前他拟了圣旨,娘娘说有可能还没送出去,喏,找着呢——但早早安排了也不是全无可能,会不会吩咐过德顺了?”
容娘娘思索着,摇了摇头,“德顺虽然从他是王爷时便跟着,但依本宫看,他最信的人还是他自己。”
语罢,几人都默不作声地继续翻起来,唯独沈无毫不犹豫地转身朝里处走去。
几人看见他这副笃定的模样不免停了动作,不约而同地跟着他走。
花榆:“你知道这东西藏哪儿了?”
“不知道,但……”他手在梁柱上轻轻摩挲着,不时敲了两下以探虚实,“有点直觉。”
梁柱顶、中、末端分别镶了一只戏珠龙头,实木制,大小不一,神情各异,雕刻得栩栩如生。
沈无:“先前我被召来议事之时,发现太子也在,他,”
他还没说完,花榆便恍然大悟般撞了一下皎皎,压低声音道:“是不是我们那夜诓和微的那事儿?”
皎皎先抬头确认了下沈无在专心研究龙头后,才点了下头,低声道:“嗯,讨论他们在一起会商讨些什么大事的那次。”
两人还没迅速回忆完便听哪儿传来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咔”声——沈无拧动了那颗位于中端的红绿龙头。
接着,龙头珠子一吐,眼珠子也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咔嗒。
那颗龙头忽而闭上眼,微微张大了嘴,喉头深处露出了个黑黝黝的缺口。
沈无从容地伸手掏进去,眉尾一抬,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拿出了一卷黄澄澄的圣旨。
容娘娘接过圣旨,边展开边啧叹:“果然人活着还是要多做好事,不然快死了天都不助你。”
四人齐刷刷凑在一起,凝眉看着圣旨上的字。
太板正了,花榆通篇看下来只看懂了两个意思:一要扶持十四皇子登基,二要将沉香远嫁于南黎。
她指着这摸起来有些厚实的东西,道:“这什么意思啊?十四皇子?不是刚满周岁么?还有南黎,南黎那么远,他真要把沉香嫁过去?——其他的我看不懂。”
皎皎:“其他的也无需看懂,官家话,都是些赘述。”
花榆又不解起来:“那这…圣旨…,他总该安排了人过来取吧?”
“取?”容娘娘不紧不慢地将圣旨重新卷起来,“那本宫再给他拟一份便是。”
烛火跳动,火尖试探着去咬上方的黄丝绸。
容娘娘捏着一角圣旨已经捏了好一会儿,这东西却只烧着了小半,难烧得很。
倒是燃起的烟雾带着些难以言喻的难闻气味儿,熏得人直蹙眉。
昏暗的殿里只有四双灼灼如火的目光,紧盯着这卷烧了大半的东西。
高台之上,有只手无力地垂落在榻边,指尖微微蜷缩,似是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又似是挣扎时来不及反抗。
一纸卷书,江山易主。
吱呀——
殿门终于被缓缓打开,立马有宫人忙不迭地迎上去。
德顺笑意盈盈地弓着腰,喊了声“六殿下”,却在半响没听见人出声后悄悄抬起了头。
他这不抬头倒好,一抬头着实是吓了一跳。
沈无神情麻木,双眼无神,眼眶湿润又微微泛着红,似乎刚痛心疾首地哭过一场,魂还没缓过来。
德顺喏喏道:“殿、殿下,您这是……?”
陛下驾崩了。
沉钟响三声,回音盘旋在半空、迟迟不退,压得底下一片宫苑都尤为阴寒悲戚。
寒冬腊月的清晨里,连鸟雀都不屑于出来多叫几声,但深宫处却始终有人低声啜泣。
殿里点着不少烛火,一口楠木棺居于正中正前,底下齐刷刷跪了不少人,外头飘扬着素白的缟布。
短短几日内,皇帝驾崩太子薨,庆安这年号不过走了几年便只能在史书上寻些痕迹。
该动荡,前朝该动荡,该有人蠢蠢欲动。
但总有些事是特例,先帝筑基不稳,贵妃母家的势力平日里便极其显赫。
可这族偏偏不屑这时出头,或是说逆权,你说位高权重地安稳惯了,出来招摇做什么?
有人抬举六殿下沈无了,容貌清质,才思卓然,六艺样样精通,哪里不配做储君了呢?
嗐!此事终于算成了!
不不不,成不了,就这么个关键时候,有人搬出了先帝的绝笔圣旨,其念贵妃管理后宫有功,又爱其体贴、蕙质兰心,居然将这玉玺暂且交予贵妃了!
荒唐极了,可这帝王家最不缺荒唐之事。
“此事到这儿才算快要成,若将近来的外商骚乱一事压下去了,内安、外安,这储君之位还愁定不下来吗?”
啪——!
秋君娘子一拍惊堂木,示意今日的书算是讲完了。
底下众客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忙喝彩叫好。
声势极大,看来今日的胜负又稳了。
秋君娘子笑意盈盈地向台下抱拳,还不忘侧身向帷幕后的说书先生拱拱手,客气道:“承让!承让!”
民间爱茶后闲谈,日子仿佛还是那么平静地过着,平静地过好歹是在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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