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存霖迈下阶梯,停在一个正对舞台中央的位置,他和妹妹并肩坐下。
两家的爸爸妈妈坐在了更前排的位置,李曳的爸爸手里捧着一份礼物,妈妈则拿着一个小型的DV,做好了全程记录的准备。
礼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家人,低声说话都能听见回响。
舞台旁的灯光闪了闪,简存霖忽然有些失神,他想起教室里的白炽灯管,他的高中生活过得很快,快得好像没有留下一点印象,因此,他自己也觉得疑惑,记忆里那些混沌的失眠的夜晚,真的发生过吗?
简存霖很久没有见到李曳了,抛开那些寒暑假里匆匆的碰面,上一次正式的见面,是在十六岁的夏天,在一个橙色的冰淇淋车旁。
那天温度很高,两人穿过街道,直奔树荫下的阴凉处,简存霖发现了冰淇淋车,询问李曳想吃什么味道,李曳却说,她没有胃口,但她可以带一份回去给她的好朋友。
李曳口中的好朋友是个比她大一岁的俄罗斯男生,李曳说,Alex是个很有趣、很正直的人,Alex是她在这里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李曳还拿出一张Alex的照片给简存霖看,李曳说,他这样一种生人勿近的长相,竟然很喜欢吃甜食,是不是很意外?
两年时间飞快过去了,简存霖的时间都花费在试卷和课堂上,偶尔走神,一个闪念,会忽然想起那天没吃到的冰淇淋,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不知哪里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似乎是舞台布置出了点故障,简存霖看见台阶旁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她匆匆地走到了幕布旁。
那个陌生女人高鼻深目,有一张异国人的面孔。简存霖记得她,她是李曳的舞蹈老师。
幕布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异国女人凑过去,对李曳说了几句话,然后退开,专注地看着舞台方向,她那么认真,那么庄重,这种姿态简直像是李曳的另一个家人。
简存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一时很失落,一时又很厌烦,一些过去的画面在脑子里盘旋,让他胃里有点不舒服。
音乐响起,演出开始了。
简存霖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幕布拉开,一道纤细的人影低伏在舞台地板上,灯光照耀着她的脊背。
简存霖知道这段表演,著名的《巴赫的最后一天》,自从李曳开始学习舞蹈,他也从各种渠道了解到一些相关的知识。
这支舞很短,只有几分钟,舞台上灯光变幻,音乐流淌,牵动着众人的心弦。
简映真专注地欣赏,只有在鼓掌时偏过头看了一眼,简存霖没有鼓掌,一动不动坐在原地,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一瞥之下,简映真吓坏了,她看见简存霖的脸上有泪水滑落,他神情不动,眼睛不眨,眼泪却一颗颗往下掉。
简映真抓住他的胳膊,小声而急切地问:“哥哥,你怎么了?”
可见简映真是真的吓坏了,要知道,她平时对简存霖都是直呼其名的。
简存霖摇了摇头,平静地擦干净眼泪,依旧注视着舞台,这一段表演结束了,李曳在后台换装,十分钟之后,她还要继续表演别的曲目。
简存霖对妹妹解释道:“没什么,不用担心我。”
简映真又看了他几眼,发现他确实没有别的异常,便把这短暂的失态当做了因艺术所受的震动,简映真称赞了他的鉴赏水平,“你很有眼光。”
纯粹地被舞蹈艺术所触动,当然是有的,但这只是他众多情绪中的一种,
对于简存霖来说,几乎不值一提。
眼前的画面太美,这个夜晚又太寒冷,简存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切的孤独。
李曳又一次要彻底脱离旧的环境,去到新的领域,就像当年一样,毫不犹豫地从熟悉的地方消失。
她有她的梦想,她的热爱,而他什么都没有,他抵触这样的变化,却毫无办法,他畏惧那种随之而来的落寞与孤独。
他很高兴,又很难过,他为李曳的耀眼而赞叹,但与此同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立的,而李曳的人生,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走出礼堂,雪还在下,抬起头来,满天飞絮之中,这一夜的星空意外的很璀璨。
李曳从后面小跑了两步,追上了简存霖,有点埋怨地问他:“怎么不等等我?”
简存霖撑着一把黑伞,李曳凑到了伞下,抬头望着他。
简存霖说:“我……”
一开口,热气凝结,眼前浮起一层层白雾,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
学校的环卫工人已经下班,道路边的积雪没人清理,两人凑在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痕迹。
这天夜里,这座城市迎来了一场暴风雪,简存霖半夜被积雪压垮树枝的声音惊醒,他推开窗,一阵阵冷风吹在他的脸上。
他可能不太清醒,可能第二天就会后悔,但他在此刻下定决心,要改写自己的人生,扭转自己的轨道。
他不想再忍受那样的孤独,为此愿意放弃那些从前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东西,他想要尽己所能地,往李曳的人生多靠近一点。
冷风吹得手指僵硬,视野中的白雾被吹开,天边的启明星亮得惊人。
简存霖大概是被这个夜晚所蛊惑,被那颗耀眼的晨星牵走了心神。
他按下确认,提交了退学手续。
第14章 黑天鹅
这天夜里风很大,李曳从梦里惊醒,听见窗缝里呜呜的声响,她走到窗边,找到那个老化的金属搭扣,用力按下去。
房间里没有风声了,只剩泡桐树的叶片拍在窗户上的声音。
可能是因为晚餐时简存霖提到了一些与她有关的记忆,李曳思维发散,难得地梦到了一些青春时期的片段。
最初去到莫斯科的那一个月,她很不适应,虽然身边有老师的照顾,但没有哪怕一个同龄的可以说话的朋友,周围的同学几乎都是欧洲人面孔,亚裔学生本就是少数派,这一届更是有且只有她一个中国学生。
更何况她15岁才正式入学,像是一个突兀的大龄的插班生,无法融入那些已经在这里相处好几年的同学。即使她高分通过了测试,证明了自己有同等学力,也还是遭到了许多异样的眼光。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课程安排很紧,她没有时间去伤怀,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李曳的日程很有规律,梦里浮现的片段也都只在那几个固定的场合,教学楼、舞蹈室、礼堂、宿舍,以及许愿池旁,她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些地方。
唯一有一次不同,是在一个异常燥热的午后,简存霖不知怎么地,忽然出现在礼堂旁的白桦树下,对她说好久不见。
李曳反应不及,还以为许愿池真的显灵了。
总之,那几年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变成混沌的情绪色块,细究起来,应该是有很多落寞的时刻,但也有一些奇妙的、很畅快的瞬间。
李曳闭上眼睛,裹住被子,漫想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
天还没亮,摄制组就已经开始忙碌,忙着清理民宿院子里的枯枝败叶,昨夜风太大,刮断了不少植物枝桠,甚至还刮来几条小鱼,掉在顶楼的花盆里。
大风大雨之后,终于迎来了晴天。
今天的阳光亮得刺眼,嘉宾们纷纷眯着眼睛,实在做不好表情管理,只好背过去,做眺望大海状,不过呈现在镜头里倒是很好看,很明媚。
这天恰巧是农历初二,大潮退去,海滩边留下许多海洋的馈赠,那还等什么呢,来都来了,再赶个海吧。
这次就轻松多了,大家都不用四处寻觅,在脚边就能捡到不少鱼虾和贝类,李曳甚至碰到了一只四脚朝天的螃蟹。
那只螃蟹个头不小,张牙舞爪,李曳一时不敢伸手去拿,迟疑了两秒钟,头顶俯冲下一只海鸥,把螃蟹抓走了。
远处传来一声咆哮,李曳抬头看过去,原来是Alex刚捡到的鱼也被海鸥叼走了,他举着钳子,追着海鸥怒吼,海鸥在他脑袋上盘旋一圈,很潇洒地飞走。
如此这般,虽然海滩上遗留了丰富的海产品,但众人真正的收获并不多。
幸好大家吃海鲜吃腻了,这天中午吃的蔬菜沙拉,以及海带腌菜。
下午的天气依旧很好,四楼屋顶的景观很不错,不过拜昨晚的风雨所赐,上面的玻璃顶裂了一条缝,现在有工人正在维修,暂时无法使用。
节目组把楼顶的大餐桌搬到了院子里,又布置了下环境,在泡桐树上缠上彩灯,把这里变成了一个颇有情调的小小餐吧。
阳光太好,晒得人困乏,几乎一半的嘉宾都回了自己房间,剩下的人则散落在公共环境的角落,各自待着。
女演员乔妍在吧台调气泡水,看见李曳路过,问她要不要也来一杯。
李曳欣然同意,在窗边的一张高脚凳上坐下等待,乔妍从橱柜里拿出各种材料,一系列动作非常行云流水。
李曳外套里的手机震了下,她拿起来看,是一个来自海外的陌生号码。
李曳有些疑惑,但还是接听了,对面是个陌生的女声,一开口叫的是她的英文名,她问,Jane,你还好吗?
李曳很快从窗边离开,推开门,走到庭院内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
来电人的声音陌生,却并不是陌生人,她是舞剧团里的前辈,一位名叫安娜的乌克兰女孩。
安娜前辈告诉李曳,她忍受不了舞剧团里压抑的氛围,已经提交离职,打算离开了。
“Jane,我想你是对的,这样的地方,其实不值得我为它去抗争,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公平的待遇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我想我会找到下一个更适合我的地方。”
李曳“嗯”了一声,说:“一定会的。”
安娜又说:“你现在在哪里?Natasha的律师告诉我们,Natasha无法忍受你对她长久的精神控制,实名举报了你对她的霸凌行为,更何况你又临时受伤,无法工作,所以剧团和你解除了合同。”
“我们都相信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但这种解约理由,对你之后的发展会是一种障碍。”
李曳又“嗯”了一声,说:“不用为我担心,其实已经有两个别的舞剧团联系我,但我还没有决定,我现在在参加另一个和舞蹈无关的工作,等这段时间结束,我会好好考虑的。”
安娜的声音变得高了一点,她说:“真的吗,太好了,很高兴看到你能振作,期待我们以后在不同场合遇见,如果你有确定要去的地方,记得告诉我。”
李曳说:“好的。”
安娜前辈是一个内敛安静的人,李曳从前和她的交流很少,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时候主动联系自己。
其实李曳和剧团里大部分人的关系都淡淡的,她没有和谁特别热络,唯一称得上亲密的,也只有Natasha一个人。
李曳挂掉电话,在庭院里站了会儿,听见背后敲玻璃的声音,乔妍举起一杯气泡水,示意她饮料做好了。
李曳便回到了刚才的长桌旁,重新坐回那只高脚凳,乔妍调了一杯西柚味道的气泡水,加了一点点度数不高的酒,味道很好。
*
傍晚时分,众人在庭院内聚齐,围坐在一个烤炉旁,准备迎接夜晚。
眼前依旧摆了许多食物,但大家应该真是吃腻了海鲜,都没什么胃口的样子,为了少吃一口,大家都努力聊天,争前恐后,你来我往,绝不让一句话落地。
聊着聊着,绕回了昨天的话题,又聊起了与职业选择相关的事。
这个话题只剩李曳没有说了,众人都看向了她。
李曳脑子有点发昏,还有点头重脚轻,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么微量的酒精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但如果不是因为酒精,又是因为什么呢?
此时,察觉到众人都看着她,她才缓慢理解了大家的意思。
李曳放下手里的陶瓷杯,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她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没什么可讲述的,她工作并不久,21岁加入剧团,正式演出也不过两年的经历,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小起点。
至于学习舞蹈的过程,细说起来很枯燥,她自己当然是全情投入,不觉得无聊,但那些感受旁人无法体会,也没必要讲。
想来想去,李曳最终决定讲一讲职业选择中对她影响最大的人。
李曳说:“玛格丽特女士,我的舞蹈启蒙老师,她是一位很优秀的舞者,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李曳最开始对舞蹈产生兴趣,是在一个剧院里,当天的演出很精彩,阵容很强大,座无虚席。
不过,牵走李曳视线的不是舞台上的舞蹈演员,而是在台下的一个观众。
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坐在原地,紧紧盯着舞台,眼里情绪浓烈而复杂,她的双手放在身前,紧紧握住,却抑制不住地随着音乐轻轻颤动。
没过多久,李曳的爸爸妈妈找到了他们家的位置,把李曳牵走了。
第二次和玛格丽特见面,是在一个慈善晚宴,爸爸妈妈在和别人聊天,李曳独自坐在一张方形餐桌旁。
李曳想去拿放在最顶端的一块巧克力蛋糕,够不到,在她第三次尝试未果后,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替她取下了餐碟。
是那天在剧院碰到的美丽阿姨,李曳看着她蓝色的眼睛,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那位阿姨――玛格丽特――竟然也认出了她,微笑道:“是你,那个明明在看我,却假装在看地毯的小女孩。”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像美梦一样奇妙了,玛格丽特发现了李曳的舞蹈天赋,发现了她对舞蹈的兴趣,并表示想要收李曳作为她唯一的学生。
玛格丽特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芭蕾舞者,她在十七岁时就登上莫斯科大剧院,她饰演的黑天鹅成为万人传唱的经典,她光芒万丈,前途无量,却在一次严重的背部受伤后宣布彻底离开舞台。
她如今在一所芭蕾名校担任教职工作,主要是和舞蹈老师进行交流,她的时间宝贵且昂贵,几乎不会亲自教导学生。
李曳那时八岁多,这个年纪才开始系统性地学习舞蹈,其实有些迟了,但玛格丽特告诉她,“没什么来不及,只要你相信我。”
李曳说不清是被什么所打动,或许是玛格丽特虔诚的神情,又或者是,爱上舞蹈这件事,让她终于有了一种自我被世界接纳的感觉。
和以前被动地学习各种语言、追随父母的脚步去练习绘画不同,这一件事,是李曳第一次仅仅作为她自己,和世界产生了一点真正的联系。
此外,玛格丽特对李曳很好,非常非常好,百般呵护,无微不至。
尽管玛格丽特此时只有三十岁,至多算是一位年轻的阿姨,她的温柔却常常让李曳想起因病离世的外祖母。
就连李曳去莫斯科学习,玛格丽特也全程陪同,她带着她入学,陪着她上课。玛格丽特也曾是那所学校的毕业生。
讲到最后,李曳又说了一遍,“玛格丽特老师,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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