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巍年轻时也是北方大汉,身高八尺,只是现下……徐辞言想着离开前白巍坐在轮椅上佝偻来送的身影,眼眶微酸。
唐焕心底也不好过,转头叹息一声,抹去眼底的悲色,继而笑着问徐辞言,“我之前见你的时
候,你还未考乡试,眼下也到京城来了。”
“师弟能遇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想来也是高兴的,你且保重身体,不要伤心过度了。”
徐辞言垂眼掩去悲色,点头应是,会考在即,唐焕也没多说什么,先和他细细说了这一科里面都有些什么才子,等周翌泽端着茶上来的时候,已经讨了徐辞言的文章看着了。
“行己,”唐焕唤周翌泽的字,“你也把你的文章取来,师兄弟之间,不妨互相讨教。”
“是。”周翌泽行礼,侧身从书房柜子里取出一叠文章递给徐辞言,自己接过唐焕手里的文章看着。
他坐下看书的时候,腰背挺得极直,有几丝碎发未被束起,从玉冠处滑落,落在紧抿的唇边。
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有种遗世谪仙的感觉。
徐辞言心底感慨,文如其人,周翌泽的文章和他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有种写史般冷漠肃然的感觉,字句简练,偏偏余韵深长。
那些笔墨间的灵光好像用也用不完一般,倾泻而下,这种天赋,不是苦练能练出来的,实属天才。
周翌泽看着他的文章,心底也是微惊,他早前就听老师夸赞过白师叔的关门弟子,方才一通交谈,也是言辞不俗的第一流人物。
没想到见着文章,他才这么鲜明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异。
“看出来了吧?”
唐焕看着两个小弟子,柔声细语,“你们二者的文章虽文风不同,但都是世间少有的,互相见了学学,能体悟几分也好。”
“老师,”周翌泽放下文章叹息,唇色浅淡,“你先前说我文章里缺了点什么,我一直不明白,现在一看徐师弟的文章才明白,缺的就是那分实。”
徐辞言的文章,言之有物,有种脚踏实地眼观八荒的感觉,若无丰富阅历,绝非能写出。
徐辞言心底也感慨,周翌泽这人当真是个修史的好苗子,是少见地能做到文不由心含情,仿佛跳脱此世,隔岸观火的人才。
他穿越过来也见过不少好文章了,白巍的文风大道至朴,崔钧的文章大开大合粗中有细,而南直隶那边今年的解元文章精巧奇绝,雄奇瑰丽。
这般空灵高远的还是第一次见,徐辞言仔细研读,只觉得自己对文章的理解又更上一层楼。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真如此,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升起这番感悟。
唐焕见他俩都若有所思地模样,心底满意,因材施教,对于徐辞言周翌泽这样的天才,不需要太多言语,往往一点点拨就可通神。
“好了,”他笑呵呵地起身,被两弟子扶着走出书房,“你们日后还要一同赴考呢,有什么想交流的便留在日后吧。”
“眼下也该陪我这老头子吃饭了。”
徐辞言自然无不答应,饭后,唐焕又和他们细说了朝中可能担任此科主考的几位官员。
“往年里向来是内阁大学士担任会试考官,再从六部五寺三监等挑选一名官职相当的官员一同来总裁。”
唐焕言到,他身为国子监祭酒,又领了太子太保的虚衔,自然是有资格去当这主考的。
只是今年他弟子下场,唐焕自然也得避嫌,同样的,周翌泽的长辈,时任礼部尚书的周宿也得避嫌。
“今年当真是大试,”唐焕感慨,“朝中好多官员子弟也都纷纷下场,这么一来,避嫌的避嫌,受限的受限,能当主考的反倒没几个了。”
徐辞言微微拧眉,“师伯认为最有可能的有谁?”
唐焕意味深长地一笑,“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杨敬城。”
是他,徐辞言心底划过一丝明悟,时下内阁六阁老具满,以中极殿大学士钱鼎直为首辅,建极殿大学士蔺朝宗为次辅,其余称群辅。
钱鼎直三朝老臣,眼下年过七十,早就不再管事,上书告老还乡了。
只是这时候的阁老讲究一个年年上书年年被拒,总要推拒几次才能显得皇帝视贤如命,因此一直未成。
不过徐辞言揣摩了一下,钱鼎直四次告老都没成功,可能也有起帝想让他占着首辅这个位置,好压一压蔺朝宗的气焰。
次辅蔺朝宗兼户部尚书,钱财调动皆过他手。其子蔺吉安为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右侍郎,管官员升迁调动。
除去首辅,内阁剩下五位阁老有两个是蔺家,又管升迁又管钱的,堪称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而工部尚书杨敬成其人,掌了工部这么个事事繁琐处处要钱的活计,在外官声竟然还不错,和礼部尚书周宿一起,为清流直臣的典范。
“此次这么多官员子弟赴试,以杨大人为主考,官职够不怕人闲话,又是纯臣,只听命于陛下,不容易被其他权贵们收买贿赂。”
唐焕对两个弟子解释,“他素来注重实干,辞言还好,行己的文章可能就要吃亏了。”
周翌泽倒没什么在意的,“一切尚未定下,岂有未考先惧之理?”
“善,”徐辞言和手赞叹,“师兄高志,实在令人佩服。”
用过了午饭,徐辞言也起身告辞。唐焕有意留他在唐府居住候考,只是听徐辞言说与友同行,便也打消了这个主意。
他出了唐家,见天色还早,就没回会馆,转头分别去张家,他院试时的座师张仕伦在山南学政衙门的任期结束后,返京任詹事府詹事。
今日并非休沐之日,张仕伦事务繁忙,自然不在家中,徐辞言也没进去,递了帖子言明自己来过,又在门外三行礼便走了。
举子赴京会考,若座师在京为官,自然是要来拜见的。而乡试时的座师张大人为翰林院侍讲,是要参与后续会试阅卷的,此时自然不方便见他。
为了避嫌,徐辞言连帖子都没递,远远地鞠躬就走了。
回到会馆的时候天色半黑,崔钧也方才回来,雪已经停了,两人一合计,便一同去会馆不远的胡同口喝羊肉汤。
“不枉我特意向梁大人打听了一番,这羊肉真是香啊!”
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上来,崔钧赞不绝口,他今日去拜见同乡官吏,钦天监灵台郎梁立,正事过后,也得了不少美食的消息。
“果真好吃。”
徐辞言也尝了一口,南方不如北方这般喜食羊肉,他本来吃不太习惯的,但这家的羊肉也不知道怎么做的,一点膻味都没有,满口鲜香。
或许也是这边的羊肉肉质好,不似山南那边。
这摊子摆在胡同口,陆陆续续有许多书生打扮的举子过来喝汤。
天寒,除了羊汤,还有不少举子要了热黄酒,也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什么,有一行人竟然吵起来了。
“这桌子向来是小爷定的,你又是哪来的穷酸破落户!敢和我抢!”
那人一张口,嚣张的气焰是掩都掩不住地往外喷,吃饭的举子们都齐刷刷地抬起头,好奇地看过去。
只见那人一身锦绣衣袍,光玉佩都叮叮当当带了好几个,一看就是哪家权贵家的纨绔少爷,而和他对吵的那个,书生打扮,涨红了脸。
“这位公子好生无理!”
那书生愤然道,“我们几人来时这桌子并无一人,眼下汤已过半,你突然跑出来说是你的桌子,是不是太过了!”
“再者,”那书生站在那寸步不让,“我等前来赴试,虽衣着寒酸,却也自许明心绣口问心无愧,怕是受不得公子这般侮辱!”
在这喝汤的大都是考生,那书生似乎有些文名,陆陆续续有人认出了他,站起来撑腰。
“子明兄说得对,”起身的举子表情激动,“本是开门做生意的铺子,自然是先来后到 ,哪有归你了的道理!”
“莫不是当我们只会读书,是个傻子不成!”
一时间,大片学子都出声附和,那锦衣公子纨绔了点,但又不是傻的。会试在即,整个京城的眼睛都盯着这些举子的,今天这事说起来他不占理,也不敢闹出大事来。
只是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他又实在憋屈。
徐辞言和崔钧坐在角落里,恰好就看见那纨绔视线一扫,落在一旁大树底下。
那几张桌子离外头远,坐的多是些京城百姓,只有一张桌上,独坐了个身量不高的人影,头戴白纱帷幕,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哪户人家出来吃饭的姑娘。
“不好。”徐辞言见那纨绔直勾勾地盯着那姑娘,心道不妙,起身跨步过去。
那纨绔好不容易见着了一个不像是读书人的姑娘,怎么能放过,气冲冲地就要去掀桌子。
滚烫的热汤就摆在那人面前,若是桌子翻了泼在身上,必然会被烫伤。
若是再倒霉些,烫到脸上,这姑娘一辈子可就毁了。
他距离有些远,眼看着那纨绔已经碰到桌沿,徐辞言面色一变,抄起一旁的凳子就砸过去。
“哎哟!”
痛呼传来,那纨绔被砸得手臂一肿,狼狈地摔落在地上,他的侍从见了,连忙上来就要抓住徐辞言。
“我看谁敢动!”
比侍从更快的,是一声尖利的呼喊,那白纱姑娘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扑过来一个黑袍少年,尖叫着把人护在后面。
旁边几桌坐着的几个百姓也纷纷暴起,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拔出刀剑,寒光凛冽地指着那几个侍卫。
“大爷!大爷不可啊大爷!”卖羊汤的老汉一见这场面,脚都软了,跌倒在地上。
这几个护卫一出来,在座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来是那纨绔踢到铁板了。
他们心底腹谑那纨绔被人收拾了才好,也知道这事不是他们能管的,干脆留下羊肉汤的银钱,跑去喊巡城的兵士了。
一时间,胡同里只有两方神色各异的人马对峙,都手持利器。
徐辞言恰好站在两方人马中间,旁边就是软倒的老汉,他皱皱眉,弯腰把人扶了起来,崔钧见事情不对,也跑过来了。
“没事吧?”崔钧神色凝重,徐辞言摇摇头,把老者护在身后。
“痛死小爷了!哎呦!我的骨头是不是断掉了!”
那纨绔弟子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唤,雪地湿滑,怕客人坐着摔倒,这铺子的板凳都是围了一圈铁的。
谁想到徐辞言看着瘦弱,力气竟然这么大,被这么个玩意隔空飞过来砸到,那纨绔一只胳膊都肿了起来。
他哭喊得凄厉,身旁跟着的小厮也站不住了,扶起人就要走。
“我家少爷可是南威侯府的公子!皇亲国戚!你们竟敢打伤我家少爷!都给我等着!”
临走之前,小厮恶狠狠地盯着徐辞言,眼底的恨意都快溢出来了。
少爷出来一趟就受了伤,他铁定是要挨板子了!
小厮心底暗恨,那白纱姑娘有侍卫跟着,看着也是有身份的,动不了。
这两个读书人还不行吗?!
打定主意要回去好好告上一状,小厮飞快地把人送上马车跑走,徐辞言仔细看了眼那马车上的家徽,心底后悔。
早知道是南威侯府的,就再用力点了,他遗憾地想。
另一头,那些负剑的侍卫们没有放松警惕,戒备地盯着徐辞言几人。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既然人无事,徐辞言也不想多管闲事,和崔钧一起帮那老汉扶起被撞翻的桌椅,起身就要告辞。
“两位公子等等!”
胡同里忽然响起来一声略显沙哑的喊声,徐辞言眉梢一挑,转过身去,只见那白纱被缓缓挑开,里面的竟然是一个黑衣的小少年。
是个男的?!
崔钧本想错开目光,一见着人面孔,呆愣在原地。
那眉眼,还有脖颈间的喉结,分明是个年岁尚小的少年郎。
男的带什么斗笠,也怕被人看了脸去不成?
崔钧一时间很是狐疑,只是京赶考向来奇人多,一路来金发碧眼的外邦人也见了不少,便也没放在心上。
“在下应八,”那少年眉目有些踌躇,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后看着徐辞言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面纱掀开以后,那些侍卫显得更紧绷了,原先扑在他前面想挡汤的少年更是戒备地看着徐辞言,把人拦在身后。
一圈人围成个圈,护得严严实实的。
“这是哪个权贵家的小公子,怎么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崔钧满脸狐疑,悄悄地凑到徐辞言耳畔说,“母鸡护崽都没他们护得严实。”
应八……
徐辞言把这个一听就是假名的名字在心底过了两圈,看了眼那些侍卫,拱手行礼,“在下徐辞言,山南人氏,这是崔兄,我们二人都是此番前来应试的。”
“方才不过小事,公子不必挂劳。”
“徐辞言,”那小公子沉思片刻,“可是山南今岁的解元?”
“忝居罢了。”徐辞言推辞,抬眼看了看天色。
方才酉初,天色就黑透了下来,雪里夹着雨,寒风呼啸,他和崔钧没带伞,再耽搁一会,怕是要着凉了。
会试在即,这个时候着凉,怕是要遭。
“既然小公子无事,我们就先告辞了。”见崔钧半边肩膀已经泛了湿意,徐辞言心中有些愧疚,朝应八行礼告辞。
两人一同快步走出胡同口,朝会馆方向急行而去。
那应八站在远处,身旁的小厮连忙替他撑起把玉骨黑面的大伞,满脸晦气,“那南威候也不是个糊涂的,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孙子!”
“好在那徐公子动作快,要是公子您伤着了,小的可真就恨不得以死谢罪了。”
周围侍卫手里刀剑锐利,前来喝汤的客人远远见着了,也都不敢过来,掉头走了,只有那老汉哭丧着脸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
应八抿抿唇,心底愧疚,“我今日不该出来的。”
“紫玉,”他唤那小厮,“是我们影响这老伯做生意了,你看看那汤还有多少,都买回去吧。”
“哎!”紫玉连忙应是,眼神一扫把伞递给后头的侍卫接着,自个捧着笑脸跑过去,“老大爷,不知这锅汤价值几何啊?”
那老汉见他们没有要打砸这摊子的意思,心底长松一口气,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方才那徐公子已经给过了。”
他摊开手心,赫然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有这玉在,就是后头摊子被着应公子砸了,老汉不算没了生计。
那老汉心底感激,一双浑浊的眼睛被炉子里晃动的火焰照得分明,“刚才扶老朽起来的时候,徐公子就悄悄地把玉佩塞到我手里了。”
“徐公子是个好人啊,”老汉不住地说,“他说万一待会打起来砸了摊子,让我千万别拦,躲着点。”
应八神色一愣,他自然明白徐辞言的用意,寒冬难耐,若是没这摊子,这老汉又该怎么熬过这个冬天,若是他们打起来,他必然会来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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