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命诰命,虽说文武官任职满三年一考之后就可以上书请封,但本朝太祖出身草莽,对这种只拿银子不干活的封诰,格外抠吧。
是以,林西柳这个宜人的诰封,格外的珍贵。
男儿膝下有黄金,此刻正是变现时。
要不是女子诰命只能从夫从子,没有从兄的道理,徐辞言都恨不得再挨一棍给妹妹也挣一个。
“这几日应该会有宫里的女官来送命妇冠服这些,”徐辞言遗憾地叹息一声,“娘你记得让人注意些。”
“嗯。”
林西柳点点头,她也想开了,别的不说,诰命夫人每年还有公家出的俸禄,虽然家里不缺她这点钱,但多个进项总是好的。
“你昨儿累了一夜了,快去休息吧。”见徐辞言面露疲色,林西柳赶忙催促。
在宫里睡不安稳,徐辞言也没硬撑着,总归是乾顺帝准他带薪休假的,日后忙起来了,想睡还睡不了呢。
他把自己埋进被褥里面,一下就失去了意识。
而蔺府外头,却是格外地热闹。
“你们什么意思!”
蔺吉安被数十个喉官衙亲卫砸开了门,神色震怒,“好端端地围了朝廷命官的宅邸,你们是想造反不成?!”
“造反?”
四个衙役抬了顶圆椅小轿,冯柒翘着腿坐在上头,似笑非笑,“蔺侍郎这个就说错了,本官的下属可是连你蔺家的墙都没挨着啊。”
“你!”蔺吉安面色铁青,不闯进去又如何,这般气势汹汹地围起来,还不如闯进去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冯柒意有所指,将手上啃着的果子一丢,亲自从后头青布轿子里迎出了一个内使,拖长声气,“蔺大人,接旨吧。”
蔺吉安额角青筋鼓动,直勾勾地看了看那太监手里的明黄圣旨,带着一众家眷跪了下来。
那公公专业无比,念起旨来声音洪亮如撞钟,四周住着的官眷们听着动静,纷纷派人出来查看消息。
蔺吉安跪在前头,一张老脸瞬间铁青,又由青转红,由红涨紫,最后凝成个猪肝色泽,颌下山羊长胡狂抖不已。
陛下罚他每日午时于府外跪地听训?!
“冯柒,你竟敢假传圣旨?!”
蔺吉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怒吼,抬脚就要朝那太监冲去。冯柒眼神一凛,唰地一声绣春刀出鞘,直直地逼向蔺吉安面门。
“大胆!竟敢冒犯圣旨,你蔺家是想造反不成!”冯柒厉声呵斥。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谁敢接住,蔺吉安面色一白就要发话,却听见长街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指挥使大人言重了,小儿不过一时失言罢了。”
冯柒眯眯眼睛,次辅蔺朝宗被侍从扶着,从那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蔺吉安眼下已过耳顺之年,两朝元老操劳无数,面皮松垮垮地垂着,看起来比寻常的老者还要不如。但他那双眼睛浑浊中精光内敛,不似常人。
冯柒慢慢地笑开,指尖一顶收刀入鞘,甩手递给后头跟着的千户,“日头正盛,蔺次辅此时不在府里安眠,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犬子犯出如此大错,惹怒圣心,老夫羞愧难当,又怎能高枕而卧。”蔺朝宗声音不急不缓,走到蔺吉安前头淡声开口,“还不跪下。”
啪!
蔺吉安神色巨变,一双牙死咬,僵直地跪在地上。
呵呵,装模作样给谁看呢。冯柒朝后头内使一点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既如此,有劳公公了。”
“指挥使客气。”
鸿喜精挑细选的太监果然不同凡响,活像是练了河东狮吼一般,声如擂鼓,咬字清晰,一字一句间保证让附近几条街道的官眷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朕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尔身居要职,上应侍奉君如父,下必夙夜匪懈,然近日所为,无君无父,无子无民!实乃天下之大不齿也!
念其往日功绩,欲令改过自新也,特下旨申饬,以儆效尤……”
蔺家势大,府邸的位置自然也不在常处。京里俗称的小蔺府出去不远,就是六部衙门和翰林院,再过去些,五成兵马司的兵吏们正在值守。
越听蔺吉安面色越青红,大中午的被这般训斥,他的面子里子都被丢在地上恶狠狠地踩!
蔺朝宗站在侧边,眼皮垂下看不情神色,乾顺帝令翰林撰文内阁审校,按理来说是绕不开他这个次辅的,偏偏杨敬城早早得了消息给截了去。
现在一看,这申饬诰书极尽恶毒之言语,蔺朝宗杵着拐杖的指尖微动,神色莫名。
陛下这几年来,动静是越来越大了,今日里奉天殿忽然多了个凳子,竟是太子来听政了。
君强臣弱,君弱臣强……蔺朝宗心底沉沉叹了口气。
乾
顺帝清扫朝堂之心日益增长,但眼下的蔺家,过于臃肿过于庞大,早已不是他一人的一言堂,便是想收手,也难以控制。
进难,退亦难,当真是进退维谷了。
日头越升越高,五月里京城的天热得让人头晕,冯柒看了看老态龙钟的蔺朝宗,笑容和煦,“陛下申饬,念的是蔺大人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蔺阁老既然见着了,不妨回府休息去,省得别人见了,说陛下不体谅老臣呢。”
这话就差赤裸裸地说蔺朝宗倚老卖老了,蔺吉安心底一跳,越发地把冯柒恨到骨子里。
只是他想不明白,前些日子冯柒还隐有退意,手腕温和,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激进这么多?
还没等他想明白,街角有一伙子人浩浩荡荡地就冲了过来。
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手里铜鼓锣铃样样齐备,十八罗汉一样往那一站,太监念一句,他们就哐哐哐地奏几声。
本来那太监的声音就够大了,这么锣鼓喧天的一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蔺家在唱什么大戏呢!
蔺吉安肌肉抽动,强撑着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武国公,荣国公,你们这是做什么?!”
武国公童昆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冷笑一声,“干什么,蔺大人看不出来么,我家新调教了一批乐班,敲锣打鼓个个都是京里的好手,特意带出来与大伙一同欢快欢快呢!”
他自个接过个大铜鼓往地上一搁,哐哐哐地就砸起来。
这声音实在是震天响,混着乐班尖锐刺耳的喇叭声,直逼得大半个内城的官眷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这人还格外讲究,宣旨公公申饬的时候就停着,话一落地立马锣鼓喧天地闹起来。
“你!你!”
蔺吉安目眦欲裂,一双眼睛简直要瞪掉出来,“我和你们两家素来无冤无仇,你们今日这般折辱,是何等意思!”
“无冤无仇?”
荣国公冷笑一声,当他是傻子不成,这公公嘴里念的不敬东宫几个字可是鲜明得很。
“我家就这么个孩子,向来是娇惯着长大的,昨日因你挨了廷仗掉了皮子,就别怪我们把你面子给掀下来!”
荣国公厉声开口,“蔺贼你别把所有人都有当成傻子了,还买了炮仗到城外庄子去,老夫倒要看看,你炸什么炮竹!”
他手一挥,立马就有下属挑了丈高的竹竿往天上一举,挂着的鲜红炮仗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啪啦啪啦啪啦――
绵延不绝的声响沿街窜开。
“这,这,两位国公爷,这大中午的……”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们听见动静跑了过来,一见这场面,额角冷汗就掉下来了。
杀千刀的,这勋贵和文臣斗法,怎么偏挑他们值班这日闹起来了!
蔺吉安实在丢不下这脸了,赶忙朝他们投去求救的目光,带队的副指挥使心底苦笑,他们能有啥子办法嘛!
你说申斥吧,这两位超品的国公爷往那一站,凶眉横目的一扫,谁敢开口?
你说抢吧,天老爷那抬着炮仗的可都是随武勋们战场上退下来的亲兵,那黑熊腰麒麟臂的,他们够人家一拳吗!
好在两位国公爷也没为难他们,等到宣旨太监念完上轿子准备回宫的时候,就一挥手收了动静。
就连那地上的爆竹皮,也给打扫得一干二净的。
兵士们:“…………”
蔺吉安:“………………”
“走走走,我们明日再来。”武国公单手扛起铜鼓掂殿,对着蔺吉安不怀好意地笑笑,“蔺大人,明日见啊。”
蔺吉安眼前一黑,怒急攻心,啪嗒一声软倒下去。
童昆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唾了一口,“软脚虾!”
………………
而江家宅里,又是另一番的光景。
府里连带着马老夫人在内,一众有品阶的女眷都被褥夺了诰命,哭天喊地的声音不绝如缕。
陛下圣旨已下,这南威侯府处处逾制,自然是住不得了。
秦夫人死死扒拉着门楣,把一众前来抄家的喉官衙衙役拦在外面,哭闹间活脱脱一市井泼妇,哪有半点昔日高门贵妇的样子。
“滚!你们都给我滚!”
几个小旗看得咋舌,他们抄家也算是抄了不少了,这般没品的还是第一个。
更何况,看在七皇子的面子上,陛下只是让她们搬出去,还没到没收财物的地步呢。
等吏部案结了江伯威被问罪的时候,再来这一套也不迟啊。
殷微尘站在最前头,面无表情,“都仔细些,那些不合规制的东西,想来是来路不明,可别让人给偷带了出去。”
秦夫人面色一僵,哭嚎震天,“你们这些畜生!这是江家,你们想干什么!天老爷没王法了啊!”
眼看着她越骂越难听,有几个衙役听不下去了,谁不是奉命行事的,好端端地遭这么一顿骂,谁不委屈。
你说你要是安分守己的,哪能见得到我们,眼下既然见着了,老实些,大家都方便,你要多拿些财物也没什么。
但你偏要闹得谁都没脸,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衙役神情也越发严肃起来,丫鬟女眷们收拾的每一样东西都要被过目一遍,但凡沾点不能用的,全都不许带走。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偌大的南威侯府里面,光是明显逾制的就有满满一大库房,一查来历,大半是宫里的娘娘赐下来的,还有些来路不明的,更让人心惊。
“这么多好东西,洒家看日后建什么行宫亲王府的也不用从内库房里支了,光着一家缴的就够了。”
前来监督的太监也不免咋舌,哪怕他们在宫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也不免被这昔日的南威侯府震得目瞪口呆。
光那马老太太房里抄出来人高的东海红珊瑚摆件就是了不得的,怕是太后宫里那个也没这么色泽鲜艳。
“动作都小心些,哪些不该有的东西全部登记好了,洒家要呈给陛下看的。”他越看越心烦,手一挥拂尘,气势汹汹地指挥起来。
殷微尘旁若无人地踢开拦路的几个江府门客,一闪身进了南威侯的书房,视线一扫便抽出架上几本书。
那太监探眼望了一下,屋内突然多了黑压压的一个大洞,不知道通往哪的。
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好东西?太监心头一动。
“公公要进去?”
殷微尘视线一侧,手腕一转丢了个瓷瓶进去,咔哒哒地两声,那瓶子被不知道哪射来的暗箭给捅了个对穿。
“不了不了!”大太监浑身一个激灵,拨浪鼓似的摇头,“既是喉官衙办案,洒家就不进去添乱了。”
“殷大人您请便。”
说完他赶忙跑到院里,一心一意地盯着刀笔吏登记府内的御制物品。
弄完之后一侧头,那殷千户一身玄色锦甲,窄袖宽袍腰系银带,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个巴掌大的盒子,也不知道装些什么东西。
那人轻飘飘一个眼神扫过来,老太监顿时鼻观眼眼观心,斗鸡眼似地盯着下面。
“动作快些动作快些!磨磨唧唧地误了时辰可怎么好!”
等到查无可查,江家一众男女家眷被一窝蜂地赶出来。
二房三房老早就看秦夫人不顺眼,眼下遭此巨难,竟然不顾颜面地当街坐地嚎哭起来。
“我早说过家里这样早晚要着,你偏要做你的春秋大梦,这下好了吧,这么一大家子都被你家连累了,一同滚去喝西北风去吧!”
秦夫人恨的咬牙切齿,见周边几家夫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门来看她们笑话,只觉得丢脸扫面,赶忙下了死劲把晕过去的马老夫人掐醒。
“娘,您看看她们,这时候都怨到我头上来了!”
马老夫人一醒,就被秦氏掐着肩膀一阵摇晃,顿时天旋地转直冒金星。
她一身狼狈模样,强撑着呵斥两句,让人赶忙去采买屋子住下。
眼下除了江欣仪这个皇子侍妾 ,一家子连个品阶都没有。就算她们想买,牙行也不敢卖大房子,只好几房人连带着丫鬟婆子挤到一处半大小院里过日子。
安定下来之后,秦夫人看看一旁魂不守舍的女儿,眼珠子一转啪嗒跪倒马老夫人面前。
“娘,眼下家里这般光景,与其让我们日日受她们的白眼,倒不如分家了干净!”
她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一大家中也没个盼头,日后保不住还要她女儿来养。
趁现在家里还有些铺子银子,早早分了免得被人白占便宜。
“呵。”
其他几房也不是傻的,当下不愿起来,一行人哭哭啼啼闹了半天,有婆子撞门而入,大惊失色,“老太太,那林家的今早被陛下封了诰命了!”
秦氏:“!”
她不由得瞪大眼睛,尖声怒骂,“怎么可能!”
一声更响的喊声盖过了她的声音,二房夫人一把扑上去,掐住昏厥的马老太太不住摇晃,“娘,你醒醒啊娘!”
混乱间不知道谁撞了秦氏一下,她眼前一黑,随着婆母一起,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
另一头,徐家院子里头支了张小榻,徐辞言懒洋洋地趴在上面,听崔钧几人给他讲乐子听。
“嗨,你是不知道啊,那蔺吉安面色和鬼一样,这人也真是的,一个五大三粗的黑面汉子,还要学人家弱柳扶风地晃晃倒下,当真是东施效颦。”
崔钧搬了个小凳坐下,眉飞色舞,讲到兴起了还不忘手舞足蹈地模仿几分。
周翌泽坐姿就要比他端方多了,一脸无奈地看向躺没躺相坐没坐相的两人。
“我之前倒是不知,崔兄还有说书的天分。”
徐辞言满脸看热闹的神色,“这武荣两位国公爷还真是风姿不弱当年,一身彪悍气质无人能敌啊。”
“你这分明是说人一股子匪气吧。”
周翌泽无奈笑笑,往桌上棋盘又落下一子,徐辞言一心二用,扫眼棋面,啪嗒一声按了下去。
崔钧对这些玩意实在不感兴趣,说起两位国公爷满脸濡慕,“哎,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两位国公爷一般横刀立马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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