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蔺朝宗哽咽出声,“白家一事,是臣一时糊涂,没约束好底下的人,竟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出现在了我们蔺家。”
“先帝临终嘱咐于臣奉君如父,不可有一时懈怠。”
“臣牢记先帝之言,鞠躬尽瘁,忧于朝堂,实在是疏忽于约束下人。”他哀哀切切,“您罚也好打也罢,老臣只求您别气坏了身子啊!”
乾顺帝神色一顿,无论如何,蔺朝宗都是三朝元老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能登上皇位,对方亦有从龙之功。
贸然处置了……怕是要寒了老臣的心,日后他下去了,也不好和先帝交代。
徐辞言一眼便知乾顺帝重情的老毛病又犯了,心底冷笑一声。
不就是感情牌么,谁不会打啊。
他顿时哭嚎出声,悲切之音绕梁三日不断,直把蔺朝宗的煽情之语压得死死的。
“白兄!你素来托冰心在玉壶,谁曾想最终死在了淤泥之中,你死得好惨啊!”
徐辞言泪流满面,哭得毫无形象,“还有我那苦命的老师,至今不良与行,弟子不能为您平反,又有颜面活在世上啊!”
他一提到白巍,乾顺帝神色顿时大变,升起的那点不忍之心也顺时烟消云散。
底下的文臣,有些还是白巍早年的门生故吏,先前碍于形势不敢开口,眼下也赶忙抓住机会哭天喊地地嚎起来,抄起袖子和蔺党官员对骂。
“白大人,你的冤屈我们都知道了九泉之下,你也可以瞑目矣――”
徐辞言仰天长哭,“粉碎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师兄,白管事,你们的遗愿,弟幸不辱命,今日报与帝王听!”
“你们要是英灵未远,就回来看看,看看贤明的帝王和忠良的臣子为你们陈冤平反啊!”
蔺朝宗脚步虚浮,看着面前这篇哭天喊地的场景,还有些人,和白家压根无甚关联,只不过是想想把他踢下去,才跟着一起做戏。
他心底顿时蔓出兔死狐悲的讥讽之意来。
没事,蔺朝宗心底拼命安慰自己,他的功劳苦劳在那,看在先帝托孤的面子上,只凭白家一事,至少也能留住性命,乞骸骨而归。
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讥讽的笑意。
蔺朝宗抬眼一看,徐辞言好以整暇地看着他,尤带泪意的目光里一片平静。
他今日出手,就是奔着锤死蔺家去的,不仅蔺朝宗,那些躲在蔺党大树底下的官员,一个都别想跑。
殿外有太监低头快跑到鸿喜身旁耳语,鸿喜面色一变,赶忙开口。
“禀陛下,喉官衙提刑千户殷微臣求见。”
第73章 午门抄斩 看见那从抱着匣子飞……
看见那从抱着匣子飞快从殿外走入的身影, 冯柒微微叹了口气。
“臣参见陛下。”殷微臣一身干练的官服跪地拜倒,将手中匣子高高呈起。
“禀陛下,喉官衙奉旨查封前吏部右侍郎蔺吉安宅邸时, 蔺家奴仆感念圣威,检举蔺家公器私用、狐假虎威、奢侈逾制……有结党营私之嫌。 ”
殷微臣抬眼,眉目一凛, “经核实,所言为真。”
此言一出, 还没从方才哭天喊地的闹剧里回过神来的官员们,再次缓缓睁大了嘴巴。
这场针对蔺家的杀招,还没完?!
乾顺帝心心重重一沉, 下意识看向御阶一旁站着的冯柒,冯柒一点头, 飞快上前。
“禀陛下,臣率喉官衙众核查数日, 相关物件和蔺家奴仆签字画押的状子都在匣子里了。”
笑面虎一样的白面指挥使转身, 不动声色地瞪了眼殷微尘, 从他手里接过匣子递到御前。
乾顺帝一张一张地看,胸膛剧烈起伏, 等到把那一张张沾着血的罪证看完,他咬牙切齿, 一把把匣子摔倒御座之下。
“蔺朝宗!”乾顺帝雷霆大怒,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来。
乾顺帝看得明白,权臣这种东西是杀不完的,从三省六部到设立内阁,只要还有人站在权力的顶峰,就阻挡不了下头的一窝蜂凑上去。
这些年里, 蔺家虽然势力渐大,但行事都还颇有几分分寸。
是以,只要蔺家不过分,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都还愿意给这位元老几分优待。
直到这几月接连发生的一件件事情,撕开了最后的假面。
分寸?!乾顺帝气得呼吸不畅,嘴角却忍不住狰狞地笑起来。
他蔺家知道什么分寸!
底下的臣子面面相觑,不知道那匣子里都呈了些什么要命的东西,能把乾顺帝气成这样。
砰的一声巨响,漆木匣子落在底下,张张状纸蝴蝶一样四处飞开。
徐辞言眼疾手快地把自己早早看好的那张捞住,打量着上面的猩红字迹。
“……于两江等地设青楼楚馆,暗中培养眼线送入当地官吏府中……”
这份右喉官衙指挥使冯柒送来的大礼,拼上白家案最后一块拼图。
婴受蔺家培养的切实证据。
“陛下!”
徐辞言满面惊诧地瞪大眼睛,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好像下一秒就要撅过去。
字松鹤早就按耐不住了,见徐辞言先动了手,大着胆子和手一拢落在地上的几张状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下头督察院的几个官员动作飞快,把剩下的东西送到他那。
字松鹤越看越咋舌,越看越
兴奋,好似有一把熊熊的烈火在他心底直烧,烧得他简直神魂颠倒。
来了!
字松鹤瞪大眼睛,比告到江伯威还令人激动的事情来了!
想到今早的一件件事,字松鹤下意识往徐辞言那处瞥了一眼,那一席素衣面色戚戚的年轻官员泪如雨下,朝他投来个鼓励的目光。
东西都交给你了,上啊!
蔺朝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再一看扶着徐辞言的那喉官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他的徐庶子,好他个指挥使!蔺朝宗定了大半辈子的冷静面皮一瞬间破碎,还不等他做什么,字松鹤飞快膝行上前,一把摘了脑袋上的官帽。
“吏户两部乃国之重器司朝廷大事。蔺朝宗得倚天岁,受先帝之托,当行辅弼之事,竭忠尽智,匡扶正义,使国家安宁,百姓乐业。”
字松鹤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激动,“然其教子无方,御下不力,报私仇、行构陷,视国法朝规于无物,辜负圣心,窃君大权,此乃大罪一也!”
私仇、构陷……这里头可不单单指白家的事情,很快,就有早年受蔺党欺压报复的官员出声附和。
众人皆明朗,眼下乃扳倒蔺家的最好时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臣民,蔺朝宗之子蔺吉安,罔顾其职,不明身份,常以‘蔺家次席’自称,其余官吏亦附之,言语轻狂无状,大不敬也!此乃大罪之二!”
一桩桩,一件件……蔺家在这么些年里早已发展成为庞然大物,官官相护,首尾相通,这些东西在昔日为他们带来多大便利,眼下就成了要命的稻草。
所有人的罪责被分门别类地列出在,御史激昂的声音里,重重地将诸位压倒在地。
徐辞言目露赞扬地看着慷慨陈词的字松鹤,不愧是靠嘴炮得罪大半朝堂的御史,字松鹤告起人来,那真是势如破竹,气势汹汹,精巧的逻辑逼得人哑口无言,只能拜倒在他的言语之中。
从辜负帝心到逾制出行,九大罪证被一一列了出来。
“ 培养暗探,攀扯众大臣,逼死白少詹事,是伐朝廷之栋梁,大罪九也!”
字松鹤最后一句话落下之后,徐辞言猛地出声拜倒,声音响彻整个朝堂。
“蔺家结党营私,势大如此,多年来不知多少官吏同僚被其所逼,遭其毒手,对官尚且如此,对民又不知残虐几何!”
徐辞言目光坚定,今日所有事情的开端是他敲鼓鸣冤,眼下,由他来当第一个带头人最为合适。
“不杀蔺朝宗,不拔蔺家上下,不足以立君威、正纲纪、洗沉冤、平民愤!”徐辞言重重磕头,身如擂鼓,“臣请陛下杀之!”
“十恶不赦之人,臣请陛下杀之!”
…………
文官们早就按耐不住了,字松鹤见徐辞言和自己打了这么组漂亮的组合拳,一时间心满意足飘然欲仙。
他赶忙示意手下的御史开干,自己凑到御阶下面,声音激昂,好似蔺朝宗杀的是他全家。
“臣请陛下杀之!!!”
一时间,奉天殿内只有一种声音。乾顺帝阴着脸坐在上头,视线毒蛇一样落在蔺朝宗苍白的面容之上。
“蔺阁老,”他沉沉地一笑,“先帝所托非人,想来九泉之下亦日夜难安,朕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帮父皇一解愁绪。”
“不,不!”蔺朝宗面色赤红,踉跄地爬起来就要往御阶下冲,“陛下,陛下!”
乾顺帝站起身,冠冕垂珠落下,遮住面容却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怒火,“正好,你儿子被判了秋后问斩。”
“朕今日就全了你们父子之情,来人!”怒吼响起,殿外的衙役匆匆进殿跪倒。
“把这些人给朕拖出去!即刻午门抄斩!蔺家上下无论男女,皆负枷绕行,以示耻辱,待百姓知道他蔺家做的好事之后,通通处死,连坐三族!”
“陛下――――”
圣旨一下,蔺朝宗赫然发出了一声尖锐得不似人的厉声,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冯柒一挥手,衙役动作飞快地往人嘴里塞了块烂布,猛地拖出去了。
那身一品大臣的官服弯弯折折地压在身下,很快消失在了殿内。
字松鹤已经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了,今日这么一来,谁还能否认他是大启第一御史!
徐辞言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意来,官吏们看他两眼,也颇觉理解。
乾顺帝叹息一声,力竭地坐在龙椅之上,“江西乡试科举一案今人证物证俱全,白家乃人构陷,事既查明,白家流放家眷准许回京,官复原职。
“白远鸿虽去,尚有家眷于世。”
他想了想,“传朕旨意,白远鸿追赠太子太傅,礼部择吉谥号之,其父白巍,封文定侯,五代承其爵……”
追封、谥号这些都是礼部的责任,听见乾顺帝的旨意,周宿心底一惊,但思绪一转,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白远鸿在时官不及三品,按理来说不该被追封为从一品太傅,但他素来为官清正,还是被朝廷冤枉死的。
这消息传出去,必然掀起轩然大波,追封高一些,也是为了安天下人之心。
重要的是那个侯位,几朝来文官封侯者不过寥寥,但仔细琢磨,一代大儒,天子帝师,再加上在民间的巨大影响,白巍绝对够得到一个侯位。
毕竟……前朝靠着裙带关系封的侯里面,还有一两个没杀得完呢,江伯威好歹还算有本事有政绩,这些人有什么?
他们都当的,白巍怎么就当不得了。
至于不是惯例的三代而是五代,这就是乾顺帝给白家的恩典了。
“臣领命。”周宿心底飞快想通局势,上前领命。乾顺帝把事情说完,视线落在徐辞言身上。
师父师父,白远鸿去了,徐辞言就是白巍的班子。
他心底弥漫起一阵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滋味来,有感激,有欣喜,还有着酝酿越深的愧疚……
“徐卿,”乾顺帝突然开口,“朕记得林宜人在祁县时,教导过被拐走的那些孩童?”
“是,”徐辞言点头,他今日嚎了太久,滴水未进,声音有些沙哑,“家母擅女红,见那些孩子孤苦,便教导她们刺绣,好找个谋生的伙计。”
“工者素来视技艺如命,宜人倒是心慈,”乾顺帝点点头,“即如此,便加封为四品恭人,择吉日行封册礼。”
四品?!
这话一出,文武百官站不住了,纷纷对视几眼,暗流涌动。
就连杨敬城,也有几分诧异。
诰命夫人的诰封晋升素来是比官员要难上许多,三品官员四五品的诰命简直不能再常见。
先不说林氏才封宜人多久就加封了,徐辞言眼下不过正五品官,他娘就被封四品了?!
素来是娘不及儿子,这还是第一个儿子不及娘的。
徐辞言行礼谢恩,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思维敏锐的官员,立马意识到其中深意。
他这是又要升了。
再一瞥蔺朝宗落在地上的官帽,百官们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一切简直邪门,蔺家倒台,彻查之下肯定会有一大批官位空出来。
若是往日,朝廷可能还要急一急拿谁去填坑,但眼下正好啊,再过几个月,今岁的新科进士们结束观政,只待入职。
都不用着急,翻了脸一纸任命把人送去地方就行。
这批进士当真是运气好啊,百官止不住心底腹谑,素来都是坑少萝卜多,往年里一甲二甲还好些,其他的观完政冷板凳坐十年还没个着落呢。
今年既然观完政就可以直接去入职了!
等等!
脑中灵光一闪,官员们表情止不住微妙起来,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最前头的徐辞言。
这位……也是今岁的吧?!
入官场才几个月,别人还在观政呢,他就板上钉钉的四品官了?!
一想到这,众人都傻了。
杨敬城想想两家的婚约,神色奇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自己赚了的感觉。
…………
安排下诸事,乾顺帝一揉脑袋,起身朝后殿走去。
鸿喜一惊,赶忙收起心底思绪就要大喊退朝,阶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喊声,把他话憋死在喉咙间。
“陛下!”徐辞言声音沙哑,他额头扣在十指上,行了个大礼,“臣想前往午门监刑,求陛下恩典!”
乾顺帝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准了。”
说完,他快步消失在奉天殿中。
皇帝一走,官吏们也有序地退了出去,一出大殿门,往日里慢悠悠踱步的官员们拔腿就往外头冲,恨不得立马就飞到午门去。
“终于……”徐辞言看着头顶碧蓝一片的苍穹,神色恍惚。
他抬脚想往午门跑去,奈何方才跪得有点久,双脚发麻。
“不急,”杨敬城快步走上前,扶了他一把,目光和善,“虽说是即刻处死,但还要先去牢里提人,不会这么快的。”
他笑了笑,“蔺家倒台,无咎你又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司查这事,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嗯,”徐辞言释然地笑笑,认认真真地开口,“大人忘了?没有蔺家,新考成法的事情,也不会有人阻止了。”
一环扣一环,他月前就觉察到清风不对,为什么要忍到现在才发作?
徐辞言眼底意味深长,从蔺朝宗为了私利反对考成法,而乾顺帝万分赞同的时候,他就注定逃不过白家案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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