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涯听他忙不迭地“诘问”,唇边不直觉地笑意暗生,下意识探手抚触腰间垂挂的兔儿玉球,总觉得触手柔润温滑,手感更好了。
奇怪,早前是为了应付,才匆忙打了这一对儿以作定情信物,草草交换,便算将婚前仪式妥帖地进行完毕。他佩在身上,挡些泛滥桃花的同时,也只是给家里交代。
而今经弈王当面一问,许问涯心里竟漫出些说不清的感受来,他摸不准那是什么,也不确定这叫不叫做喜欢,毕竟从前并无经验,是以左思右想不得要领。
只是弈王提起,他第一反应便为探手抚触玉球,心里滚过小姑娘盈盈一拜、腰间信物叮当的画面,这才蓦然发觉,比起之前的公事公办,私心里,自己竟然已经开始隐隐期待这门婚事了。
――这种脱离掌控,悄然蔓生的情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扎根发芽的?
第20章 巧饰伪(二十) 许问涯有些心颤。……
许问涯倏而有些心颤,不欲深谈,暂且搁下不提,拿正事揭过道:“殿下可细看过我随帖送去的信?”
今日到底是为九皇子之事而来,弈王听了,即刻转变严肃之色,道:“自然是细看过。你在上头写道,那些杀手摸不着头脑之时,原本藏身完好的九皇子突然现身,甚是蹊跷,猜测是他的心腹佩了金牌以假代真,以助他脱身。”
“不,他从不与任何人为伍,谁也不相信,而且他也不具备拉拢势力、驾驭下人的能力,他连官话都说不明白,善恶分辨不清,无心权力之争,不是个明主。所以,不可能会有心腹之类的贴身侍奉,还心甘情愿地为他拿着金牌吸引火力、助他金蝉脱壳。这一点,我敢肯定。”弈王条分缕析地道,“我倾向于你的另一个猜测――船上有他想要主动保护的人,他才会在那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不惜以自己充当活靶子。他想保护谁?以你的精密,船客名单,你应当已然誊抄下来了吧?”
“不光如此,我还看到了九皇子离去的身影,他孤身一人,没有带着谁。连九皇子这般绝世轻功,也不能无声无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舍命卫护之人,亦不可能就这么悄然趁乱跑路了。”许问涯颔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在案几之上平铺开来,徐徐地道,“而船上的死伤与幸存,都一一对得上号,没有被抛入水中的,亦没有失踪的,那便是说,他放在心上、不惜现身吸走兵戈之人,就在这张名录之中。”
此名录乃是许问涯拿到船客名单之后的自行优化,各人的姓名、样貌、籍贯、生平等俱都被他调查完整,一一陈列纸上,堪称详尽无比、一览无余。
弈王细细看去,渐次眼眸微眯,作沉思之状,半晌,呢喃道:“你说……他在乎的到底是谁呢?死了,还是幸存?”
“殿下是想以此人为掣肘,将九皇子收归己用?”
许问涯一点就透,弈王同他交谈起来极为省力,开怀笑道:“朝中局势还没那么紧迫,不急于这一时。横竖循着名录按图索骥,谁也跑不了。”他将名录纳入袖中,体谅道,“此事便不劳烦你了,你冗务在身,肯将暗杀一事上达天听,便已助我甚多。”
许问涯点点头,但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端坐饮茶。
弈王有些奇怪。
二人每有会见,事情一经谈妥,不是弈王为赶回家哄王妃而匆匆拜别,便是许问涯公务缠身喝口茶便要走,总之两下里都忙,闲话少说、闲情少叙。
弈王乍然见他如此,只下意识地当客船暗杀一事仍有疑点,便复又郑重地坐了回去,煞有介事地询问道:“可是我还有疏忽的地方?”
许问涯却是摇摇头,不紧不慢喝完茶,这才冲弈王道明另外一个来意:“万贵妃今岁适逢整寿,皇上打算为她大办生辰,连番邦的朝贡国俱都会派使臣进京贺寿,咱们大蔚自己的各州各府更是重视至极,我这一路来见诸位官老爷尽皆绞尽脑汁,只为将来本州献上的贺礼能够脱颖而出,搏贵妃娘娘与皇上一笑。想必……虽然互为仇雠,殿下瞧在皇上的注重之上,为全体面,这回也很是舍了一番大价钱吧?”
谈及此,弈王深深叹了口气,“可不是吗,万贵妃只好奢靡精美之物,不光贵,还得大费周章才能使她不觉敷衍,不然又得趁机发难,吹枕头风。没办法,我只能特意派有下海之龄二十年以上的采珠人,去南海之中采挖珍稀海珠,又寻巧匠做了琉璃钿和夜明珠给她,费时费力还费钱,这是剜我的肉啊。”
许问涯莫名听得讪讪,腰间的玉球忽地摸得棘手起来。弈王给仇敌进献寿礼,都如此大费周章,对比之下,他这定情信物虽然也是延请闻名遐迩的能工巧匠所造,但都是由祖母操办,他自己放权不管……打得也太不上心了。
虽然宋三姑娘表现得很是满意,但上不上心、心不心虚只有自己明白,还是得寻机弥补才好。
许问涯咳了声,这才转到正题:“宪王一流最喜欢在大事之上做手脚、使绊子,关于琉璃钿、夜明珠的护送进京,殿下定然周全完毕了罢?”
弈王说可不是吗,“要不是怕被质疑谋逆,我恨不得把所有府兵都派出去,从羽州到进京这一路,全程跟进保护!”
许问涯道:“这么说,殿下已然安排得千妥万当了?”
弈王点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
许问涯切入正题:“我这有位小姑娘,本是要乘船过汾水,往业康伯府去的,只惜途中受此惊变波及,普通的护送怕是也不管用了,非得借殿下的精兵才安心。”
“你说的,是先头在廊子下同你交谈的那位面纱女子吧?”弈王顿时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他,又把话头拐了回来,拿揶揄的语调盘问道,“你不是自小有婚约在身吗?而今这……啧,今阳许家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
了。”
“还请殿下慎言。”话虽如此,但许问涯并不挂火,只慢腔慢调、眉目生色地道,“她来自江陵,正是与我许家缔有百年之约的江陵宋府,而她行三,恰是我的未婚妻。”
“啊,原来是宋三姑娘!”弈王登时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实则他知晓许问涯听不得这种话,这才有意激他亲口承认,目下真相大白,弈王见其眼角眉梢隐有喜色,心中到底松了一口气,这么着,家里那个,也有交代了。
深居绣阁之中的闺秀突兀挪窝,除却正式待嫁,没旁的缘由了。弈王自然是百般促成,满口答应下来,“这点儿小事,没什么好谈的,我一定把宋三姑娘全须全尾地送至业康伯府。”
可惜弈王此言,将将说出来便砸到了地上。
――天公倏而降下瓢泼豪雨,一些地势稍低的州府甚至平地水深丈余,汉嘉府通往京畿的官道被堵塞,送宝之队还没启程呢,就筐了瓢。
云湄一行被许问涯安顿在了驿馆里,连着住了小半个月,都还没得到能够出发的消息。
这日,云湄坐在妆镜前,百无聊赖地翻动记录着宋浸情亲朋关系、个人好恶、少时经历诸事的册子,此册她早便通读,是以当下阅览得漫不经心,出神之间忽而想到什么,猛然坐正身子,掐指算了算婚期。
原说水路走上半个月、伯府待上两个月,才是出阁之日,可因着客船惊变,临时靠岸接受官府盘查记录,再而是暴雨封路……这么算来,还有不出一月,约莫二十来日的样子,她居然就要正式替宋浸情成亲、嫁入许家了。
第21章 巧饰伪(二十一) 孤男寡女。……
外头仍旧雨声淅沥, 屋檐上的瓦当筛下剔透雨帘,从早至晚连绵不绝,滴滴咚咚地敲打个不停。
云湄睡不着觉, 起了身, 推开长窗看, 只见天地一片潇潇蔼蔼,驿馆之中处处阴凉潮湿, 寒意见缝插针,从垂下的袖笼钻进去, 复又细细浸透四肢百骸,令云湄打了个哆嗦。
她却不走, 拣了木棍把窗子支起来, 抱着膀子取暖, 一对儿秋眸一错不错,直望向对面的画楼。
许是巧了,当日安排客舍的人,把她引领到此处下榻,成天一推开窗, 就能瞧见对面画楼上的动静。
许问涯就宿在那里。
云湄也不是有意偷窥, 实在是囿于此地的日子无聊透顶, 阿愿写的册子翻了又翻,滚瓜烂熟, 再没甚好打发时间的。百无聊赖中只好推窗看景儿,谁知就让她撞见了许问涯的私隐。
――他好似有些纵酒,日日与同行的那个老翁临窗对酌,这可不是声名在外的今阳麒麟子该有的习惯。
不过关她什么事儿呢,她一个西贝货, 顶多一年两年的便离开了,又不是正经的许家官妇,还得忧心丈夫的身体、怕他嗜酒误事儿。
是以,云湄想照往常一般装作没看见地掩上窗,谁知对面正酣然对酌的二人纷纷顿下动作,云湄手一顿,好奇地张望,只见窗纸上投出戴着巾子的跑堂小厮的影儿,弓腰汇报了什么,许问涯于是起身推窗,又吩咐人燃上香,似是为接待什么人而特地散散酒气。
光是这样,也同云湄没甚关系,坏就坏在许问涯推窗之时,冷不丁同她隔着斜风细雨对视了一眼。云湄见他素日束得一丝不苟的衣领微微敞开,脖颈泛红,眉心微蹙,仿佛不胜酒力。
云湄顿时觉得难办了。外头冷飕飕的,她是真不想出去。
可是按册子上所描绘的宋三姑娘的性子,乍见此景,是一定会亲自上前关心两下的。
好死不死,许问涯同她无声地对视几息,还陡然握拳,冲着窗外咳嗽了两声,这不光是不胜酒力了,看起来还染了风寒。
云湄:“……”
她只得转身,吩咐明湘烧起锅子,亲自上手熬煮起了解酒汤,复又派承榴去驻馆的医工那儿求了一包驱寒的药,披上斗篷,打着油纸伞出了门子。
方才居于高楼,窗对窗地瞧着,似乎从她的居处到画楼,只有几步的路程。但实则不然,因是许问涯亲自发话,又是亲朋弈王的地界儿,当地自然尊为重客,安顿下榻之地不似普通客舍,乃假山林立、花拥草簇的清幽之地,比之园林无不及,是以,为保雅观清净,里头实在是回廊曲折,云湄一路行来,只觉山环水绕、寒风侵肌,待得在画楼下的廊芜里站定,垂眼一瞧,愕然发觉连衣袂、裙裾都被斜雨给打湿了。
宋浸情不会狼狈见人,云湄寻思找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让陪伴前来的明湘看看自己脸上还好不好、有没有发丝沾黏的不雅观感,两下里正往踏跺旁摆放的走马灯靠去,就见对面廊子上一高一矮走来两道身影,矮个的看得出是个姑娘,行走间环佩叮当,穿得亦是珠围翠绕,身后更是缀着各色仆从,像是什么贵胄小姐的派头。
云湄凝神辨认――走在前头的高个,赫然是许问涯。
这二人走得匆忙,仿佛正为什么急事赶赴,但倘或有心细看,便能发觉是前者不愿迁就后者的脚步,而后者有意追逐,这才造就这般脚步匆匆的场面。
但云湄没那个心多看,她身上为雨丝濡染,湿重难忍,只想早些演完尽快交差。所以,她心里只转过一个念头。
――好啊,这闻名遐迩的今阳麒麟子,不光有贪杯恋酒的陋习,婚前竟还私交有红颜知己。
天色昏暗,孤男寡女,你追我赶,拉拉扯扯,怎么看,都怎么不像话。
云湄看得内心波澜微起,倒不是醋的,只是联想到自己为扮演贤德体贴的宋府三小姐而漏夜关怀,提药冒雨前来,却蓦然撞见这一幕,两相对比,当真显得此举滑稽。
还好站在此地的是她而不是宋浸情,否则按阿愿记录,以宋三的性子只会默默生闷气,生受了这荒唐,闹得自己不开怀,暗自神伤。
不过云湄一个赝品,自然是不会的。她纹丝不乱地照常靠近明亮走马灯旁,令明湘细瞧,待得仪容整理毕,提着药迈上台阶,叩响了画楼半掩的门扉。
既然已有方才的临窗对望,身为心思柔软的“宋三”,亲眼目睹未婚夫深受酒意、风寒困扰,是定然要关心一二的。是以,眼下就算生了变故,也不妨碍云湄这厢把戏做足。
***
画楼三层的暖阁里,花窗微敞,三足鼎之中袅袅散开清香,厚重的酒气为之一散,连醉得正欢的那老翁――杨先师都当即半醒。
忽闻琳琅环佩之声,杨先师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豆蔻之龄的娇小姐提裙拾级而上,臂弯里挽着画卷,一见他便眉花眼笑,嗓音清脆地道:“晚生听闻杨先师途径羽州地界,不胜欢喜,特来拜访。晚生对您所画的那一卷《陶然躬耕图》颇为钟爱,只惜先师避世,隐声匿迹,晚生不便妄自叨扰,唯独只能静候。既而今本尊过境,岂有不上门请教之理!”
此乃弈王独女,李千音。
杨先师听得一阵懵然。
这么晚了……请教?
再说了,他的画技实在平平,有这教人冒雨前来的魅力吗?
杨先师既然这把年纪,自然都是过来人,当即便把目光投向一进来便在窗边沉默的许问涯。
许问涯接收视线,揉了揉眉心,显是对此感到疲惫。
难怪弈王昨日来信致歉,话里话外也说不清究竟哪里对不起他,这下算是知道了,家中那位独女获悉许宋两家联姻已定,不日成婚,却仍旧芳心不死,弈王同王妃又是劝又是骂,李千音油盐不进,听闻天要收雨、许问涯一行不日便要启程离开,这下实在关不住了,这不,便有了眼下这番荒唐。
李千音以请教大家为由,又没说专程来见他的,他自是无法明面拒绝。
不过虽则如此,他身为弈王的至交,将人引荐到位便妥了,于是许问涯以留他们清净探讨为由,转身推门离开。
李千音不甘咬唇,但也小心翼翼不敢冒犯心上人,收敛了惯常的跋扈气,放软了声音道:“听闻藻鉴公子诗画双绝,当年便是凭一副仿古的画轴崭露头角,受
天子赏识、与家父结交,今日工具齐全,不知妾有福否,能饱览公子画技,增广一番见识?”
许问涯以她欲盖弥彰的明面来意为矛头,轻易回绝道:“郡主是专程来请教杨大人的,某怎能不顾场合地横插一脚,打勤献丑?此有眼无珠之举,某从不做。”尔后不由分说掩门离开。
李千音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胄,从来都是被众星拱月一般地捧着惯着,没见过这番捂也捂不热的性情,听罢此话,当即好似被迎面掴了一个巴掌,偏这巴掌还是她自己上赶着讨的。
要不是实在喜欢,才不会想着最后试探一回,闹了这么一出自讨没趣。只是她身为正经的皇家贵女,面子终究大过了天,人又不是百挫不挠的贱皮子,既得此无法转圜的答复,当下利落地冲左右道:“回府!”
夜更凉,花窗洞开,冷冽寒风吹着哨子,呜呜往雅阁内刮,把杨先师头顶几根稀疏的白发吹得失了造型。他旁观这些华年小儿闹了这么一通,又双双把他撂下不管,大觉失语。
他提溜着酒壶,一面嘟囔着摸了摸脑顶,一面上前关窗,余光瞧见什么,勾头探看,却见那宋府小姐持伞拎药前来,恰好正在院儿里撞见李千音与许问涯一行人,一时似是惊讶难掩,足下顿住,很是脆弱模样。这些正当年华的人呀,真是……
***
“郡主,慢些,千万仔细着脚下!”夜雨声声,仆从们脚步错综,可就是追不上疾步如飞的李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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