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榴不大乐意同闷沉沉的人待在一块儿,磕着瓜子走开了,挨到廊子上,看倒座房里的庖厨煮晨食。那一隅转瞬便传来了嘻嘻哈哈的和乐交谈声,是属于承榴独门的道行,无论走到哪儿,都能飞速与人打得火热。
这厢,洗漱毕,许问涯将云湄抱出室,置于房中的绣墩上,抱臂靠在一旁,等屏风外的仆人们整饬翟衣,将首饰运送进来替她梳妆。
云湄后怕地挪了下凳子,离他远远的。
许问涯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早上都这样。”
云湄装模作样地检视着送上来的首饰,间或瞥他一眼,目光里染着几分不信任。
丫鬟们鱼贯而入,许问涯只好凑去她耳畔压声问:“娘子觉得我像恣欲的人?”
云湄还是不开腔,但心里倒是因他这句话而转起了念头。像宋府那些郎子,稍微生得有鼻子有眼点儿的,出门一趟踏青,屁股后头便是桃花债无数,只是拿捏着清贵门第的姿态,又有祖宗牌位普照,这才不敢胡来。许问涯出身不同,没有那般束缚,且生得这副皮相,又有生母留下的大把银钱缠腰,若是有心纵情,早都扯开了放浪,怎会是这般克制模样。
思来想去,云湄勉强相信了他。
但因着那一口的心虚,她端端地坐在那儿,仍旧继续装哑巴。许问涯借着弥漫的晨光打量她,见她的侧颜被映照得皎洁无比,不开口的时候,自有一段宁谧的恬静,衬着及腰的乌缎长发,显得非常乖巧。
许问涯看着看着,不由伸出长指,捏了一下她水蓬蓬的腮帮,“再说了,娘子咬我的时候,就没想过后悔?”
云湄讪讪。
提起这个,真是没得推脱了。谁又能料到他是在装睡,将她抓个正着。云湄尴尬地扭了下身子,踅过去避开他的视线,正绞尽脑汁思索搪塞之语,好在恰恰有丫鬟捧了妆奁过来,轻手轻脚示意她配合,要开始敷粉了。
云湄便顺势点了点自己不方便张开的嘴巴,那里正由丫鬟拿着小毛刷搽口脂,意图就此揭过。
“昨天伯府那些人问我唇角怎么回事,我说是猫儿咬的。”许问涯在旁侧看着,等唇脂上好后,还是没放过她,腔调里染着揶揄的笑,“今日又添新伤,只盼着一会儿将领子系得严实些,不然,可不好与皇上解释了。”
这是只需州官放火,云湄听了,置气道:“我跟郎君学的,郎君不也总是咬我。”
许问涯笑吟吟道:“娘子知道怎么制止的啊。”
闻声,云湄悄然乜了他一眼,到底闭上嘴巴,没再言语了。
――这是一个平衡问题,若是不许他咬,别的地方就要遭大罪。但是床笫秘辛,哪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这方面,云湄还是要脸的。
奈何终究不是自己的亲夫君,等闲还发不得脾气,否则非要叮他两句,惯他这般没羞没臊!当下闹得辩也不是,不辩又自个儿憋气,到得往腮上抹胭脂的时候,丫鬟发现她脸上红润过了头,哪里又需要多余点缀,一时失措地“G”了一声,不解地道:“太太这是热着了?”
许问涯笑不可遏,云湄再忍不住,转脸嗔他一眼。见她终于有了生动的挂火之色,他这才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往隔房穿戴冠服去了。
命妇的衣容因场合而变,像今日谢恩,就尤为隆重些,不光冠服,便连妆发,都得用御赐的物什。眼前铺展开来的这只嵌螺钿的描金妆奁,便是婚礼那日,随中贵人的宣旨赐下的,里头承装的饰品,和着青罗翟衣与九珠花钗冠,乃是觐见所用的规制。
一通意粒这个晨间并不惬意,冠冕繁复,总是累人。最后呈现的效果,自然惊艳四座,她的美貌传承自生父,云家旁的不行,倒是佳人辈出,乔子惟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云湄自然也不例外。
只惜这美貌,有了推骨的遮盖,处处都暗藏着宋浸情的影子,倒失了云湄几分原本的风韵。
听见丫鬟们的小小惊呼,许问涯自屏风后探出头来,浅浅看了一眼。他也算是与云湄亲昵接触了几天,洞彻了她的根本气质,是以,见着眼下盛装的她,他就总认为有些不大对劲。
具体哪里出错,却也说不上来。
只能隐约觉得,似乎以她的气质,眼尾处不该那么垂,鼻骨弧度也不该是稍弯微翘的。
但这没由来的念头,很快被惊艳所代替,许问涯毫不吝啬对妻子的夸赞,“大婚那日,娘子便是无双姝色,但婚后底下人总是不敢打扮,现下稍加妆点,倒才勉强相配,看得顺眼。”
云湄听得有些傻眼,这朝廷诰赐的严妆盛服,到了许问涯那儿,居然还只是“勉强相配”?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果然许问涯上下将她巡睃了一番,说道:“横竖万贵妃寿筵那日,没有今天这般严的规制,至时候我给娘子打几套灿烂些的头面,定然教娘子成为万绿丛中一点红,让旁人无与伦比。”
这人就是喜欢鲜亮的东西,云湄是充分见识过的,在驿馆喝得黑天暗地的那段日子,他哪怕昏昏沉沉,镇日也仍旧拾掇得一丝不苟,一出场便是焦点所在。但那些衣饰,瞧着炅闪,却其实搭配甚好,并不艳俗。
是以,云湄当下倒也随他去了。脸上显得受宠若惊,心里头却是寡淡无味,这些头面首饰类,都是郎情妾意的见证,至时候又带不走。
“娘子不愿意?”许问涯由人伺候着戴上冠,走出来问。
云湄暗叹于他的敏锐,总是细致入微地观察她,放在正经夫妻里,那是柔情蜜意的无上宠爱,但放在她这个西贝货身上,却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灾难。
她一时皮笑肉不笑,“郎君待我甚好,一个宴席,头面都是几套起造,我是感动得一时失语。”
许问涯靠近,盯视她。云湄有她自圆其说的技巧,诓人,首先要骗过自己,才能呈现无懈可击的状态。她岿然不动,由着丫鬟们忙前忙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最后一片花钿贴完,时辰已是不早了。她转过脸来,由明湘扶着往门槛外走,余光却有极其扎眼的所在,不由循过去看,这一看,便怔住了。
云湄不是没见过许问涯着官服的样子。只是上一回是朝会服,这一回是觐见服,二者规制不尽相同。许问涯底子摆在那儿,无论什么样的衣着,都能穿出其无双风韵,今日自然也不例外,比之官服,更要衬得人清整雍容,贵不可言。
这几日相处,与他失了界限地来往亲昵了那么久,总是忘了,他是位实打实的世家贵胄子弟,有些矜贵的气度,随意点缀,便令人不可逼视。
她一时移不开眼。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由此开始松动了。或许,
乔子惟确实不是最好看的,野花终究没有百变的家花香。
许问涯还是那副笑模样,走过来从明湘臂上接过她的手,搀着她出了门子,期间压声问了句:“吾与紫铃藤,孰美?”
彼时,二人正走过一道花瀑垂委的随墙门。点点晨曦自繁茂枝叶的罅隙里丛丛穿射,尽皆偏爱他,而他,正冲她笑。
云湄简直恍惚住了。
有些话,就像被魅勾出来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口。
“郎君最美。”
第56章 巧饰伪(五十六) 悉心的呵护。……
车辘辚辚, 顺着钟清坊后巷过永安寺,没多会子便到了昌华门外。
这一路云湄倒是坐得清净,她与许问涯两下里都一袭盛服, 等闲生不得褶皱, 也省了他总是过来搂搂抱抱, 搅她安生。
可这也不妨碍他将她的手牵进怀里,置在膝头, 一会子搓捏手腕,一会子指尖顺着虎口滑进去十指相扣, 有时良心大发,抬到眼下检视她仍旧泛红的手心……两个人私底下相处的时候, 他老有这些小动作, 云湄早都免了失惊打怪, 这压根家常便饭。
最后,他发出总结:“娘子这手,看似软和无骨,实际上牵起来还挺有劲头。”
云湄原先随他去,不大关注他的动向, 乍然听了这话, 心头便是一咯噔。外表的皮肉好养, 但自小干活练出来的筋骨,哪有那么容易退化?
心惊肉跳, 她牵拉出一个强自镇定的笑,“读书习字也是需得下功夫的,闺阁小姐等闲不沾阳春水,但针黹女红、琴棋书画,真要认真练起来, 哪里不费劲呀。”
恰巧车把式勒了缰绳,这要命的话头就此翻篇。到得昌华门外,里头便是禁庭所在了,那朱红宫墙围出来的甬道洒扫明净,一尘不染,除却皇帝和受了恩惠的内命妇,外来的车马可是走不得的。
今日不逢五,是以天子不视朝,在拱宸殿后的琉叶苑设下席面,款待近臣与其妻。对于初见的,且往后注定不再有机会重见的事物,云湄总是会多瞧上两眼,一路来走马观花,这煊赫的宫廷,处处朱薨碧瓦、峻宇雕墙,当真遍地辉煌气象。
接待的人,乃是大内总管的干儿子罗珂,一路那个巴结劲儿,听得云湄直哆嗦,觑眼瞧瞧身侧的许问涯,他倒是神色自如,仿佛早都听惯了这类奉承话。也是,他年纪轻轻平步青云,没有几分宠辱不惊的自矜气,哪能沉淀出这份少年老成的风范。
过天街的时候,偶尔撞见几个从三省官署里往外公干的上官,两下里一颔首,许问涯牵住云湄的手大方介绍,对门的人瞧出他眼角眉梢带着新婚的洋洋喜气,俱都察言观色地称上一句郎才女貌,仿佛天造地设一般。不知怎地,一路下来,云湄走在他身侧,就是有股子与有荣焉的感觉,什么夸耀称赞都是一块儿往夫妻二人面门上砸的,令她生出些飘飘然的心境来。
果然啊,这堆山的金玉、滔天的权势,任是谁人,都不能轻易免俗,纵是假的,也教人沉浸。
打昌华门往琉叶苑,要走拱宸殿,旁侧掠过的亭台楼阁富丽堂皇,这儿一个大员、那儿一个同僚的,磕磕绊绊,行了得有三炷香。终于到得琉叶苑外,身后忽有仪卫开道,一顶雕花的肩舆抬过来,又是一阵避让。
这是内命妇,等闲见不着,云湄到底有些好奇,摆出端庄恭拜的姿势,实际悄没声地抬睫觑了一眼。就见高耸的杂花宝盖下,一道丰腴的身影在两旁宫女的持扇遮掩中时隐时现,那坐姿慵懒,可见其鬈发披散、衣着异域,间或露出扇外的琥珀色双瞳像只猫儿,稍稍一瞥,就能让人酥了泰半骨头。
云湄看得心旌微动。
对于生母,毕竟五岁便两相分离,她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她来自异邦,面容倒是模糊得差不多了。可元狸的外貌传承自生母,他的眼睛,赫然就是这类颜色,便连鬈发,亦然如出一辙。
可见,他们来自同一个国度。
罗珂笑嘻嘻地请安道:“呀,耶泪贵嫔,您怎么上琉叶苑来了!”
耶泪贵嫔闻声,吩咐左右停舆,那中原话说得遣词奇怪,可腔调总算是像模像样,听着是仔细习学过的,“我来见陛下,他身上不宽舒,有我在一旁,会变很好的。”
罗珂显然有些难为,皮笑肉不笑的,“这――”
叶皇后因卷入巫蛊咒君之案,而被剥夺辖制六宫之权,今日陪着皇帝接见新晋一品夫人的,乃是近来盛宠弥天的万贵妃。
耶泪贵嫔掐着这个节点儿不请自来,不是摆明了来争宠的么。
两位主儿都是圣眷正浓的,主子们倒是想干就干,难办的便是底下听命的喽们了。思及此,罗珂无措地搓了搓手,脸上挂着的笑脸子要掉不掉的,显得愈发僵硬了,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毛毛躁躁地请命来接藻鉴大人作甚,迎面接了这么大个烂摊子。
当年,皇帝还未御极之时,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一位乌越国献上的美人儿爱得死去活来,可美人儿来自乌越的某片毒林,怀揣异心,对他下了蛊,没待引蛊发作,便事情败露,投河自尽了。皇帝堪称痛心疾首,政敌见其意志消沉,赶忙趁虚而入,先他一步将那片毒林清缴干净,解蛊之法也随之销声匿迹。
人死了,族也全灭了,那些淤堵的、无法发泄的情与恨,总得找个出路。
是以这些年,生得稍微像点儿的,尽皆被收归后宫。甭管有家室否,正经纳不行,那便强抢,重利诱惑也好、强取豪夺也罢,闹出了不少荒唐事儿,太后跟在屁股后头操碎了心,不知明里暗里替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好险才保住名声,扶持儿子荣登大宝。
而这耶泪贵嫔,便是眼下打乌越国来的新晋宠妃,对当年那位美人儿模仿得惟妙惟肖,势头甚酣,眼瞅着地位快要威胁到万贵妃了。
前阵子,各地献给万贵妃的寿礼鱼贯送入宫廷,这耶泪贵嫔竟敢当面指着一块儿从羽州来的、宝光璀璨的琉璃钿说“非常喜欢”,皇帝还真就赏她了,气得万贵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还是皇帝答应专程营建一座富丽堂皇的章仪台为她贺寿,这才罢休。
罗珂正左右为难,云湄也神思恍惚,无人注意的角落,耶泪贵嫔一改慵懒姿态,以郑重的礼节冲许问涯俯身致意,态度很是规整恭谨。
一礼毕,左右高持的羽扇很快重又遮蔽起来,不留纤毫痕迹。
那仪仗就支在琉叶苑的苑门处,瞧着是不打算走了,罗珂满头大汗,毕竟里头那尊姓万的佛也不是好相与的,毕竟失了一块儿琉璃钿,她便敢直接跟皇帝讨章仪台。罗珂只得悻悻然借着将许氏夫妻迎进去面圣的功夫,顺势躬身请示干爹去了。
“娘子不舒服?”
二人正顺着夹道行走,不远处兰草掩映的地方,便是皇帝与贵妃接客的八角亭,那华贵的龙袍与繁复的裙裾依约可见,云湄的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心中翻涌的情绪,连自己也辨不清了。
眼下临门一脚,马上见真章了,她果然做不到心绪平和。就像那日元狸说的,那是恨。也许、也许――没有皇帝横插一脚,没有贵妃派人捉拿,自己不会打小便过得那般颠沛,起码这世上还有阿娘惦记她,她会来赎她的。
可是这念想,生生被人掐断了。待得乔子惟寻到她的时候,她早已自立,也早已千疮百孔。
乍听这话,她转过脸来冲许问涯笑笑,刚要开腔敷衍,许问涯神色却愈发古怪,捏了她的下颏仔细探看,“脸色怎么这般苍白?”
云湄深吸一口气,慢慢吁出来,到底是旧事,就像扬起的尘埃,波荡不多久,便纷纷落下了。她当下要紧急应付的,是许问涯,这是她在而今的人生阶段里,最重要的事,事成才能身退,万不能顾此失彼。于是,云湄按捺住心绪,只是道:“天威贵不可言,我是打江陵来的,并非像京城贵女那般自小出入宫掖,初初到得九五之尊面前,到底有些怯。”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谈跟前便是生杀在手的至尊天子。许问涯身居高位,这众生百态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他潜意识认为妻子不是那般胆小的人,绝地反杀的一面,客船上早都见过了,是以,当下有些奇怪罢了。
不过,无论怎么生怪,她的状态也亟需抚慰,妻子这么难受,不是该去猜忌的时候。于是许问涯袖下的手紧紧握住云湄的,放软声线安慰说:“皇上为人平和,宽宥臣下,你是臣妻,更不会莫名发难。放心,还有我在。”
这话说出来,其实自己也不怎么信,皇帝对肖似心上人的女子,不管少女还是妇人,尽皆不择手段地夺取。因为早年被扎过心,对于所有女人,都是玩物的心态,没有半分尊重。这份荒唐鲜为人知,而他恰巧是知情者,弈王安排的耶泪贵嫔,还是他牵线送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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