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这三楼的包房,凭栏远望,便能将整个河面尽收眼底。
着实舒坦。
就是不太符合戚闻渊向来“力行节俭”的作风。
忽然,震天的鼓声破空而来。
楼下传来一阵躁动。
河面的龙舟开始动了。
珈宁竖起耳朵,试图去听明白楼下的助威声都是在喊些什么。
可惜那些声音太过繁杂,被风送到她耳边之时已化作一大碗粘稠的浆糊,实在难以分清。
她只得跟着他们的音调,“咿咿呀呀”地喊了几声。
却是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珈宁抱着茶杯,低声道:“世子会不会觉得我傻气?”
第37章
白日舒天昭晖, 热风卷着河面与河岸的喧闹一并吹往芙蓉楼。
戚闻渊拨开吵嚷之声,寻到了珈宁笑盈盈的低语。
他先是摇头。
复又沉声道:“我瞧着夫人很是欢喜,谈何傻气。”
她欢喜。
他也欢喜。
往日里逢年过节, 他都在水华居中读书习字、处理公事,水华居清幽, 书中的文字亦是别有意趣。
但终归是和这衣冠杂沓、车马骈阗的繁华河岸不同。
河岸人影憧憧, 一身布衣的少年郎擦着他的肩头走过。
叫卖声裹着吃食的酸甜咸辛之味爬上他浅云色的衣衫。
他不太习惯。
却并不讨厌。
许是因为他一抬眼就能见到熟悉的海棠花。
珈宁自是不知戚闻渊心中所想, 见着河道之中有一条龙舟行进极快,她站起身来, 拍了拍戚闻渊的手臂:“世子快看!”
“这只龙舟划得好快!”
“也不知是不是我们选的那一条?”
戚闻渊顺着珈宁的指尖望去, 河面太远,他看不清龙舟上都有些什么人在划桨。
只能看清暾暾的日色在珈宁指尖画了一轮耀眼的金圈。
戚闻渊道:“我们选的那一只龙舟在第三轮。”
珈宁一愣:“我闭着眼选的,世子还真看了是哪一只?”
甚至还看了是在哪一轮比试?
珈宁心道, 他还真是做事严谨,随意玩乐之事也这样上心。
戚闻渊道:“略略扫了一眼。”
闭着眼选的, 那也是她选的。
珈宁眼珠一转:“若是那只龙舟真的能拿下三甲, 我将赢来的银钱分世子一半!”
复又摇了摇头:“三分之一吧,见者有份, 剩下的三分之一分给跟着我们一道出来的那位侍卫和车夫。”
今日夫妻二人同游, 是以并未带侍女和随从。
但戚闻渊担心闹市人多不大安全,还是带了一位侍卫。
“……那便多谢夫人了。”
珈宁乐呵呵道:“都沾沾喜气!”
言罢, 见着河面上的龙舟已经又划出了极远一段距离,珈宁踮起脚尖, 向外探了探头:“感觉这银子不大好拿,这些龙舟都划得好快。”
戚闻渊一把抓住珈宁的衣袖:“夫人当心些。”
珈宁摆摆手:“我知道的。”
光看着总是少了些意思, 珈宁又去将那两小碟点心也端来美人靠上放着:“世子吃吗?”
也不等戚闻渊答话,珈宁先自己尝了一口。
原是些松软清甜的绿豆糕。
“燕京城端阳也要用绿豆糕的?”
戚闻渊颔首。
珈宁笑道:“那倒是和江宁一样了。”
复又轻轻砸了一下美人靠:“嗳!怎么就第二轮了……方才和世子说话去了, 竟是没看着上一轮究竟是哪三只龙舟进了三甲。”
戚闻渊低声道:“左起第二、四、七只。”
“不说了不说了,”珈宁赶忙将剩下半只绿豆糕咽下去,“我要好生看会儿龙舟赛。”
戚闻渊将茶水递了过去。
珈宁饮了一口,又指向河面:“中间那只龙舟好漂亮。”
那龙头瞧着比旁的龙舟都要华丽些。
“莫不是哪位将军的?”
“或许是吧。”
可惜也不知是因为这笨重的龙头拖了后腿、还是龙舟上的人配合不大到位,这只龙舟甫一开赛便落在了众舟之后。
珈宁道:“居然是个绣花枕头。”
戚闻渊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嗯”了一声。
好在珈宁似乎也只是随意感叹一句,并不在意他有没有接话。
又过了一阵,珈宁忽然站直身子:“世子,到第三轮了!”
她虚着眼,试图看清哪一只是自己押的龙舟。
戚闻渊道:“左起第三只。”
方才押注时他都看过了。
珈宁恍然:“还好有世子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给哪只龙舟鼓劲。”
二人又望回河面。
他们押的那只龙舟并不算突出。
珈宁暗暗为它呐喊。
快些,快些,再快些……
戚闻渊本不太在乎这场龙舟赛,但见着珈宁紧绷的身子,他忽然也希望这只舟能赢。
他想沾沾她的喜气。
一众船只离终点愈发近了。
珈宁又踮起了脚。
戚闻渊再次拉住她的衣袖。
珈宁满心都是河面上的龙舟,全然未注意到戚闻渊的举动。
终于,那只龙舟在最后关头连续超过了好几只船只,以本轮第二的成绩入了最后那场比试。
珈宁欢喜得想要拍掌,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袖正被戚闻渊牢牢攥着。
她摆了摆手臂。
戚闻渊赶忙松开。
却见珈宁一把抓住戚闻渊的右手,杏眸中闪着碎金般的光采:“它进三甲了!”
少女温热的掌心擦过他指上的厚茧,戚闻渊有些愣神,半晌方才答道:“我看见了。”
又道:“夫人的眼光很好。”
珈宁:“随便选的而已。”
戚闻渊哑然:“那便是夫人运气极好。”
珈宁哧笑一声,松开戚闻渊的手:“可是还有两轮便是最终那场龙舟赛?”
戚闻渊点点头:“是。”
他的掌心开始冒汗了。
五月的天可真是燥热。
-
夏日的白昼被拉得很长。
夫妻二人看罢龙舟赛、用过夕食、并肩行出芙蓉楼时,河岸仍是阳光灿灿。
珈宁将手中新得来的银钱塞到侍卫手中:“沾沾喜气!”
侍卫手心一凉,迟疑地望向戚闻渊,见戚闻渊轻轻颔首,方才接过了世子夫人递来的银钱。
见侍卫收了银子,珈宁快步蹦回戚闻渊身边:“我都没想到,它居然真的能后来居上,还两轮都这样。”
戚闻渊道:“夫人选得很好。”
珈宁轻哼一声:“那也不看看我是谁?”
全然不提方才观赛时的紧张。
她遥遥望着河面粼粼的波光:“世子可急着回府?我见着时日尚早,想再沿着河岸走走。”
如今日头没有午时那么晒了,正是适合漫无目地散步。
就是不知道戚闻渊这个大忙人能不能接受……
她眼巴巴望向戚闻渊。
像是无声地说:“来都来了。”
戚闻渊将目光移向别处:“今日我无事。”
珈宁眸中一亮:“世子就该多出来走走。”
不然他比她还生得白!
戚闻渊不答,只默默走在珈宁身侧。
他见着她偶尔分出心神去听一嘴道旁的八卦,见着她在河畔湿润的暖风中张开双臂,见着她指着河上的石桥说起前两日看来的故事。
他偶尔答话,大多时候只是望着她的侧脸静静听着。
他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京西长河的杨柳是垂向河心那一侧的。
有老叟在河边垂钓。
戚闻渊又听着珈宁在宣德十二年的燕京城,说起数年之前的江宁:
“织造府离莫愁湖很近,我和阿姐常常去湖边吹风。”
“我们也去钓过鱼,但我静不下心来,这么多年,也就钓了……”珈宁掰着手指,数给戚闻渊听,“六条。”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是换做世子,怕是一个午后就能钓上这样多的鱼罢。”
毕竟戚闻渊那样冷静,定然不会吓跑已经上钩的游鱼。
戚闻渊正色道:“但我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过。”
“嗯?”
“所以还是夫人比较厉害。”
珈宁轻笑一声,转而讲起别的事情。
日光在她肩头流转,戚闻渊忽然很想知道她口中那池湖水究竟是什么模样。
夏日的白昼再长,终归也有尽时。
霞彩收晴色,澄波媚夕晖。①
夕照在石桥之上泼了一层金红色的影。
珈宁回过身去,拍了一下额头,惊呼道:“怎么走了这样远!”
侯府的车夫还在芙蓉楼那侧等着呢。
他们不就走了半个……还是一个时辰?
戚闻渊也不管管她!
戚闻渊淡淡道:“我让车夫跟着的。”
珈宁拍拍胸口:“那便好,方才走这一遭是雅兴,再往回行那样长的一段路,便是折磨了。”
她明日可要在床榻上躺到午时才成。
回程的路上,珈宁已有些乏了。
刚上马车那会儿她还能强撑着看看夕晖之下的街市,渐渐地,她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小。
再然后,她头一歪,竟是靠在戚闻渊肩头睡了过去。
鼻尖呼出的热气恰好落在戚闻渊的脖颈。
一阵酥痒之意蔓延开来。
戚闻渊想去挠,却又怕惊扰了珈宁的美梦。
只得僵直着身子稳稳坐着。
夕照尽散,街市上起了风,吹起马车帘幔的一角,新生的弯月将莹白的光晕洒在戚闻渊腕间的五彩绳上。
以前,戚闻渊觉得夏日又热、又闷、又燥,这样不适合读书做事的季节,他并不喜欢。
但今日,他忽然觉得夏日太短了。
端阳只有初五这一日,也太短了。
马车稳稳行着,不多时,便到了永宁侯府。
珈宁睡眼惺忪地醒来。
戚闻渊肩上一空。
没由来地生出几分遗憾。
珈宁捏了捏乱飞的鬓发:“我方才睡着了没说什么胡话吧?”
她似乎还是在戚闻渊肩上睡的……
戚闻渊摇头。
珈宁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下次再出来,是不是得等到乞巧了?”
戚闻渊一愣。
珈宁自己成日都在出府……
所以她这句话的意思是……之后的节日还要与他一道出游吗?
戚闻渊不敢多问。
第38章
夜色已深。
珈宁今日玩得尽兴, 梳洗一番之后,甫一沾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戚闻渊却睡不着。
他斜倚在床榻边上,时不时侧过头去看一眼珈宁恬静的睡颜。
他在回想今日的事情, 回想珈宁掌心的温热与眸中的激动。
他似乎还是有些扫兴的。
特别是在河岸那一阵,她说了好多, 他却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
他只能静静看着闪烁的波光、摇曳的垂杨以及始终笑意盈盈的她。
偶尔点头, 偶尔应和。
他偶尔应和的那些话, 似乎也不大中听。
忽然,他坐起身来, 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
守夜的摇风与苍^听着这厢的动静,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戚闻渊对着他们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往书房行去。
苍^松了口气。
摇风却还是有些担忧, 往日里戚闻渊可从没大半夜从卧房里出来过。
莫不是今日小姐与姑爷出游的时候闹了什么矛盾?
她轻叹一声。
戚闻渊行入书房,先是点了一支烛火。
再便是借着烛火和窗外白惨惨的月色, 慢* 慢打量起被珈宁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他腕间的五彩绳在书脊上掠过, 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戚闻渊在书房中转了一圈,最后随意抽出一本《金锁记》。
他想要看看, 话本里的人都是如何与妻子相处的。
圣人只在书上写了要修身齐家, 却并未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到底要如何齐家。
他不明白。
得好生学学。
他虽不如三弟会讨人欢心,但他可以学的。
戚闻渊拿着《金锁记》, 端端正正地坐回案几之前。
若是被旁人瞧见他挑灯夜读时认真的模样,只怕会以为他正在准备科考。
待他回过神来, 已是将近丑时。
月上中宵,戚闻渊放下书册, 却是想起端阳已经过了,明日不到卯时便又要起身去都察院。
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挑灯夜读一本情爱话本?
话本里的有情人分分合合, 在他看来,着实是在浪费大好时光。
倒不如好生念书、建功立业。
但他竟然看了这样久。
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
去了一趟真定,他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倒因为那场暴雨以及戚闻泓回府之事,变得越发奇怪。
航船已经开始偏离既定的航线。
戚闻渊并不害怕,甚至隐隐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兴奋。
少时,他在国子监念书,每日午后散学,便会带着苍^径直回府继续温书。
有时他会生出在某一个岔路故意走错的心思,他想要去看看回府那条路之外的燕京城。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想了将近十年,始终没有敢迈出行错的第一步。
现在想来,也许那根本算不上错路。
只是另一条路罢了。
月色铺洒在案几上,戚闻渊忽然记起,其实下一次出游不用等到乞巧。
之前珈宁提过,她的生辰是在五月十六。
也就十来日了。
之前母亲问过她要不要办一场生辰宴,她却说京中友人不多,在家中随便聚上一聚便是。
可她是枝头最艳的那朵海棠花,怎能随便呢?
戚闻渊望着窗外的树枝,心中有了主意。
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在生辰那日与他一道远行。
不管她是如何想的,他都得先趁着这几日好生把都察院的事情处理了,如此方能在十六那日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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