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闻渊正色道:“是明媒正娶。”
珈宁笑得眉眼弯弯:“我去换身新裁的衣裳。”
第40章
紫红色的云霞衬着侯府门前的两株梧桐树, 归巢的倦鸟时不时叫嚷两声,矮阶旁的石狮子安安静静地候着初生的弯月。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珈宁惊呼一声:“怎么还备了吃食?”
只见马车中的矮几上放着一碗糖蒸酥酪、一碟栗糕并藕粉桂花糖糕、再便是几方珈宁最爱的茯苓糕。
戚闻渊道:“路途遥远, 辛苦夫人了。”
珈宁用绢帕擦了擦手,拿起一块茯苓糕:“今日的茯苓糕是在哪间铺子买的?”
戚闻渊道:“是……府上的厨子做的。”
珈宁低笑:“让这厨子和许娘子好生学学。”
“嗯?”
珈宁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但这卖相实在是不敢恭维。若是拿出去, 别人还以为是侯府落魄了呢。”
戚闻渊仔细打量了一番碟子中大小不一的茯苓糕:“确实不太漂亮。”
言罢, 便将那茯苓糕往珈宁的另一侧推了几寸。
珈宁忙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味道又不差,左右都是要进肚子里的东西。”
她是偏爱漂亮, 但是对于茯苓糕这种喜欢的吃食, 她可以稍稍退让些。
闻言,戚闻渊又将茯苓糕推了回来。
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珈宁道:“备了这样多东西,世子又说路途遥远, 莫不是要带我出城不成?”
戚闻渊颔首:“我本是想着今日早些出发,入夜之前就能到那。但都察院中还堆着不少事情, 我回府迟了, 今夜只能委屈夫人在马车上休息。”
珈宁眸中一亮:“真的?”
难怪车上还备了一床锦被。
这还是她头一回在马车上过夜呢。
珈宁捏捏指甲,心道, 更像私奔了。
想想还有些兴奋。
她放下剩的那半方茯苓糕, 拽了拽戚闻渊的衣袖:“好像以前背着阿娘偷偷溜出府玩。”
“我那时候才七八岁,跟着阿姐看了些游侠话本, 起了仗剑走天涯的心思。”
说到这里,珈宁又抿着唇低声补了句:“其实当时我连话本上的字都认不全, 居然就趁着夕阳漫天的时候,与阿姐一道偷偷溜出了家门。”
戚闻渊:“后来呢?”
珈宁赧然:“哪有什么后来, 我和阿姐还没行出府门前那条大街,便被阿娘拎了回去。”
戚闻渊哑然, 一时不知该叹一句可惜、还是告诉珈宁夜里出游不甚安全。
最终只得道:“原是这样。泰水也是为了夫人的安危着想。”
珈宁不好意思地玩着鬓发:“我知道,可是我当时不开心了好久。听阿娘说,我那时候逢人便说自己想做女侠。”
哎呀!怎么就说出来了。
她佯嗔道:“不准笑!”
戚闻渊轻声重复了一句:“女侠?”
她确实是女侠。
那日他远远看着她与右佥都御史之子对峙的时候便这样觉得了。
珈宁掀起马车帘幔的一角,街市两侧的商肆酒楼慢慢往后退去,侯府已被他们远远落在身后。
她回过头来,晚霞在她嫣红的口脂上洒了一层细碎的光影:
“世子怎么想着要带我出城的?”
她从初八想到了现在,整整七日也没想明白戚闻渊为何会主动邀她出游。
戚闻渊道:“因为明日是夫人的生辰。”
珈宁歪着头,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简单的回答。
只是她的生辰,能让他这个呆子放下都察院的公事?
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荒谬。
不过无论如何,她现在很兴奋。
大婚三个月了,她已将燕京城逛了个七七八八,正想着要往城外去看看。
正正好。
望着帘幔之外渐渐擦黑的天,珈宁还是觉得整件事都古怪得很:“可世子不会觉得这不合规矩吗?”
戚闻渊思索片刻,对着珈宁那双明晃晃的眼,他恨不得把他的纠结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但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挤出来一句:“我们夫妻二人出游,算不得什么不合规矩。”
珈宁挑眉:“大晚上的不回侯府,真的不算?”
戚闻渊道:“是我带着夫人出府,就算是不合规矩,那也都是我的过错,与夫人无关,待明日回府之后,我自会去偏院自省。”
珈宁一愣:“啊?”
戚闻渊正色道:“多谢夫人提点。”
珈宁呆愣地望向一脸认真的戚闻渊。
她长叹一口气,重重“哎”了一声。
算了算了,他自省他的,没说要带上她,那便由他去吧。
他宁愿去偏院自省也要带她出游……
勉强记他一功。
珈宁道:“世子以前邀人出过京城吗?”
戚闻渊慢慢点点头:“有过的。”
珈宁一愣,瓮声瓮气道:“原来我不是第一个。”
复又抿唇道:“是临瑶和临珏?”
戚闻渊摇头。
珈宁撅了撅嘴,转过身去看马车之外的暮色。
却又听得戚闻渊道:“是我刚入朝时的事情了。”
“当时有个案子很是棘手,案中涉及之人定居在燕京城南的明安县,我便约了上峰一道去明安县一探究竟。”
案子?
上峰?
珈宁转回身来,看着面不改色的戚闻渊,笑得眼角渗出几滴泪花。
戚闻渊不明所以:“夫人?”
珈宁摇摇头,囫囵说了句“没事”。
这木头说话可真是有趣。
她捂着笑得皱成一团的脸:“世子可真是个妙人。”
戚闻渊仍是一头雾水:“嗯?”
珈宁摆摆手:“我先睡下了。”
她总归还是有些期待明日的生辰,便笑意盈盈道:“世子,明日见。”
戚闻渊道:“夫人好生休息。”
复也学着珈宁的语气:“明日见。”
马车摇摇晃晃的,珈宁攥着薄薄的锦被,又偷偷打量了戚闻渊一眼。
他到底是要带她去哪里?
这般折腾,若是他随便糊弄她,她这一整个五月都不要理他了!
罢了,念在他也有苦劳的份上,将一整个五月改成五日好了。
-
待到珈宁悠悠转醒,她已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她睡了许久,此时脑子里还有些木,僵着脖颈打量了一番四周,后知后觉,这似乎是一间客栈?
还是一间颇为寻常的客栈。
不对。
昨夜她不是在马车上歇的吗?
复又瞧见手边堆了一件戚闻渊的外衫,幽幽的木香味让她清醒了不少。
戚闻渊呢?
她缓缓坐起身来。
却见戚闻渊正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手中还捧着一张笺纸,口中念念有词。
她迷迷糊糊唤道:“世子?”
戚闻渊听得珈宁这厢的动静,赶忙将笺纸揉成一团塞入袖中,复又四平八稳地行至珈宁身前,定了定神:“夫人,生辰快乐。”
言罢,又从宽大的广袖取出一支海棠发簪。
按他所想,他应该直接将这支发簪簪在珈宁发间,但对着她如瀑的黑发,他无从下手。
珈宁看着戚闻渊悬在空中的手,娇声道:“世子是要为我绾发?”
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用乌黑柔顺的长发对着戚闻渊:“多谢世子。”
客栈中没有梳子,戚闻渊只得以指为梳,轻柔平缓地通着珈宁的长发。
蔷薇花露的香气顺着指尖,直往戚闻渊心口钻。
珈宁道:“所以这是何处,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罢。”
戚闻渊折腾这么一通,总不能就是为了送她一支海棠发簪。
这块木头,究竟是什么打算?
戚闻渊顿了顿,方才答道:“是真定县。”
珈宁一愣:“真定?”
为何要带她来真定?
她也不顾长发还未绾好,当即便转过身来,疑惑地望向戚闻渊那双点漆眸。
既已经到了这里,戚闻渊便也没什么好藏的了:“夫人可还记得自己捐银之事?”
珈宁颔首。
戚闻渊捏了捏袖中的纸团,沉声道:“夫人捐的银钱用在了一间善堂,被善堂帮过的那些人说过想要见见夫人、当面道一声谢。”
“我记得夫人有好好收着之前那对母女所赠的锦帕。”
“夫人那日说,好奇我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带着夫人来了真定。”
“我想让夫人在生辰这日听到这些感谢。即使夫人一开始做善事,并不是为了这些。”
“且真定县风景秀丽,值得一观。”
当然,还有些他自己的私心。
比如真定路途够远,他们能相处久些。
比如他始终记得那夜从真定回到侯府后,她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
他不敢说出口。
思及昨日珈宁说起的旧事,戚闻渊深吸一口气,一板一眼地念出那张已被揉成一团的笺纸之上新添的话:
“生辰快乐,谢女侠。”
言罢,戚闻渊不敢再看珈宁。
他还是该如同僚说的那般,在京中最好的酒楼为夫人订一桌宴席,而不是为了特别,带着她连夜奔往一处不甚起眼的小镇听几声“谢谢”。
戚闻渊暗中叹了口气:“正好我回真定有事要忙。”
珈宁脑中嗡了几声,并未听清戚闻渊最后那句话。
她少时拉着许多人说过自己要做女侠,他们都当这不过是娇小姐的白日梦话。
她从小就想把生活过成一出精心排演的话本,但这种事情,是没有人会当真的。
阿姐也告诉过她,话本是话本,生活是生活。
她该学着长大。
珈宁微微有些眼酸,却又记着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便扬起下颚,轻哼一声:“这是世子赠我的生辰礼,还是那些人赠我的生辰礼?”
“世子,你是不是偷偷翻过了我的话本?”
戚闻渊的安排和她想象之中相去甚远。
这一切不风光、也不盛大。
但她好像,并不讨厌这个安排。
甚至隐隐有些欢喜。
她七八岁时未能成行的那场出游,终究也算是在宣德十二年的盛夏,误打误撞地添上了尾巴。
不过他居然叫她谢女侠……
真是油嘴滑舌!!
第41章
“傻啦?”珈宁伸出手去在戚闻渊眼前晃了晃。
这人怎么和她说完生辰快乐之后便成一块真木头了?
戚闻渊哑声道:“夫人……”
他想要问她可还欢喜, 却又说不出口。
只得又道了一次“生辰快乐。”
珈宁低笑了两声:“世子说了三次了!”
这是一个特别的生辰。
她在这接连三声“生辰快乐”中觅到了些陌生的欢喜。
她捏了捏手心,飞快地在戚闻渊的右脸落下一个轻描淡写的吻。
然后咬着唇落下一句“多谢”,便转过身去, 用尚还有些蓬乱的乌发对着戚闻渊。
她黏黏糊糊道:“世子,头发还未绾好。”
戚闻渊一愣。
察觉到身后之人并无动作, 珈宁背过手去, 戳了戳他的手臂:“世子?”
戚闻渊呼吸乱得厉害:“我为夫人绾发。”
珈宁乖乖坐好。
夏日灼目的阳光穿过竹帘的缝隙落在珈宁发间, 烫得戚闻渊几乎拿不稳那支海棠花簪。
他定了定神。
又默背了几句《清静经》。
这还是戚闻渊第一次为旁人绾发。
他的动作不太熟练,铁面玉郎站在妻子的身后, 好似一个笨手笨脚的稚童。
他僵硬的指尖从妻子的发顶滑至发尾, 又重新回到发顶,如此周而复始,仿佛没有尽头。
时间静止了, 连风声与鸟雀的叫声也停了,只有裹着蔷薇花香的阳光在慢悠悠地流动。
终于, 等到屋外传来几声旁的旅客的脚步声, 戚闻渊才将那支海棠金簪稳稳插在珈宁发间:
“夫人,好了。”
-
夫妻二人在客栈中用罢午食, 便往善堂行去。
真定是个不甚繁华却还算热闹的县城。
初来真定, 珈宁对一切都好奇。
有时看看屋前的矮树,有时看看远处的群山, 有时也看看近处的行人。
她偶尔问上几句,戚闻渊尽量回答。
阳光落在二人肩上, 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栀子香。
镇上的人用过午食,也有不少出门消食的。
孩童在石板路上又跑又跳, 身后的妇人追赶不上,只得扯着嗓子大喊他们的乳名。
戚闻渊道:“夫人可有小名?”
珈宁正在打量路边的一丛野花, 听得戚闻渊所言,先是一愣,复又低声道:“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总归无论她的小名是什么,他也只会唤她夫人。
戚闻渊只当是珈宁不想回答,便也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午后的安排:“去过善堂之后,我们可以去县北转转,我听同僚说起过那边的湖水甚美。”
珈宁随口应了,径自飘往一处卖绢花的铺子。
真定县的绢花铺子自是比不得程念之带珈宁去看过的那家,但来都来了,总得要带些东西回去。
她随意选了两朵,藏在戚闻渊送的那支金簪之后。
戚闻渊跟在她身后,安安静静付着银钱。
珈宁看了他几眼。
他没开口多说什么,只继续跟在珈宁身后。
珈宁哧笑一声:“世子今日是打算做一个不会说话的散财童子?”
戚闻渊一噎。
他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正是如此,侯府中人才不愿与他一道出游。
珈宁看出了戚闻渊眉眼间的窘迫,摆摆手笑道:“走吧,去善堂。”
复又踮起脚尖,凑到戚闻渊耳边:“多谢散财童子。”
少女口中呼出的温热气喷入戚闻渊的左耳。
耳中似是翻起了浪。
还是会醉人的浪。
珈宁已经跑开了。
戚闻渊捂着微微发烫的左耳,站在原地,等到二人之间隔了数丈之远,方才回过神来,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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