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宁扶了扶鬓边的蔷薇。
抬首却见戚闻渊仍在不远处站着。
有风吹起他的衣袍,衬得他的背影更似羽化的仙人。
珈宁有些意外。
他们簪花耽误了这么些时辰,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
都察院。
今日只有戚闻渊与一个尚未成亲的同僚还在衙门。
戚闻渊先是将明日要呈给圣上的奏折润色了一番,复又重新誊抄了一遍。
而后便去取了些卷宗,一面翻看,一面做着记录。
同僚忙完自己的事情,起身一看,戚闻渊竟还俯在案前。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
心中想着,回去他定要告诉母亲,盲婚哑嫁真的不成。
世子如今娇妻在怀,却仍旧忙于公事,想来便是因为盲婚哑嫁、无甚感情!
待那同僚走后,空空荡荡的督察院中只剩下了戚闻渊翻动卷宗的声响与苍^研磨的声音。
戚闻渊翻得极是认真,遇到重要之处,又是批注、又是圈点、又是单独誊写。
也不知是又过了多久。
窗外掠过几声婉转的莺啼。
戚闻渊抬首望向窗外:“苍^,什么时辰了?”
苍^垂眉:“将近酉时。”
戚闻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案几,暗自算着从清漪园回侯府需得要多少时间。
只是不知她会在清漪园待到什么时候……
半晌,方才听得戚闻渊道:“过半个时辰叫我,我这还有些东西要看。”
言罢,便继续翻起身前的卷宗。
一阵风过。
苍^道:“世子,半个时辰了。”
戚闻渊站起身来:“回府吧。”
离开都察院前,他瞥了一眼衙前的池水。
夏日无风,池静如镜,恰可自照。
他若无其事地理了理久坐之后衣摆上的褶皱。
复还正了正腰间的玉佩与发髻间的玉簪。
“走吧。”
苍^一言不发地跟在戚闻渊身后,心道,老侯爷果真选中了一门好婚事。
-
溶溶的月色落在廊下。
一阵笑闹声撞向正在案边临帖的戚闻渊。
是珈宁回来了。
只有她和她身边那两位侍女的声音,想来临瑶和临珏是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戚闻渊定了定神,继续临着那面字帖的最后几个字。
字帖上工整的横、竖、撇、捺却散作了扰人心神的蝌蚪。
弯弯曲曲的,不成样子。
罢了。
明日再临。
夜色已深,容易伤眼,习字是个长期功夫,也不在于这一时半刻的。
戚闻渊站起身来,往廊下行去。
又交代了苍^一句:“给夫人斟一碗清茶来。”
他不紧不慢地行至廊下,正好碰上珈宁。
珈宁今日穿了一身浅碧色的衣裙,腰间却坠着一条水红色的绸带,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愈发显出她那份独有的娇俏。
清冷的月光落在她暖融融的杏眸中,惹得戚闻渊心中一跳。
“夫人回来了。”
珈宁笑吟吟地将手中的点心塞入戚闻渊怀里:“世子,答应过你的。”
而后便说起今日的见闻。
说西湖的风、说西湖的花、说西湖的垂杨与西湖的荷。
“燕京城的荷与江宁不大一样。”
说及此处,她便又提了几句江宁城的夏荷。
戚闻渊抱着点心,安静听着。
等到珈宁说累了,方从苍^手中接过茶水,递了过去。
珈宁抿了一口,继续往下说:“湖边有个亭子,有人在亭中读书。”
她轻笑一声:“我当时就想着,若是世子在,还能与那人做个伴。”
若是……
世子在。
戚闻渊咽了咽喉咙:“嗯。”
珈宁又道:“听闻秋风送爽之时,西湖之景亦是颇为雅致。”
她拽了拽戚闻渊的衣袖:“等到中秋的时候,世子不那样忙了,我们去看看罢?”
她今日瞧见了,西湖好多一道游湖的夫妇!
戚闻渊一愣,她居然又邀请他了。
他还以为……
只是为何是中秋?
戚闻渊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点了点头,若是有一面铜镜,他便能见到自己此时点头的模样很是僵硬,好似戏场中的傀儡。
复沉声道:“中秋再说罢。”
她今日这样开心。
一切都中秋再说罢。
月色与烛火交叠在夫妻二人身侧。
珈宁还在说着旁的事情。
戚闻渊仍在安静听着。
过了许久,方见珈宁拍了拍额头:“嗳,我该去沐浴了。”
“不说了,待我明日画给世子看。”
戚闻渊颔首:“去吧。”
画给他看就够了。
第45章
戚闻渊回府时珈宁正在窗边作画。
脉脉的斜晖落在她眉梢, 晃出星星点点暖黄色的影。
他照例是同她问了一声好,便行去另一边的矮几了。
矮几上放着一册珈宁的小书。
闲来无事,戚闻渊随意翻了两页, 却是翻到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①。”
掌中的茧摩挲过纸上的字迹。
戚闻渊将这句诗又默念了几遍。
最后的一线夕照恰好映在“生死相许”这四个字上,给漆黑的字迹镀上一层金光。
原是如此。
他恍然大悟。
他双手攥紧、复又放开。
他看向手背。
夜奔那日留下的伤疤已经生出了新肉。
――那道被珈宁的眼泪灼烫过的伤疤已经消失了。
戚闻渊望向正在窗边作画* 的少女。
她被笼在一团热烈的橙红色中, 明艳动人、一如初见。
他对她的悸动, 是书中的“情”吗?
他们只不过是一对连八字都未合过、六礼都未走过的夫妻。
戚闻渊长舒了一口气, 又将那句“生死相许”默默在嘴中过了几遍。
想来并不是。
那么他便不会因她不再邀他出游之事困扰太久。
还好,他也并没有太在意这些。
等这阵莫名的心绪散去, 他仍旧是那个醉心公事、不沾情爱的永宁侯世子。
戚闻渊轻松了些。
而后又往更深处坠去。
他脑中有一道声音在叫嚣:“当真如此吗?”
“你对她的欲。/望, 你对她的妄念与渴求,又算什么呢?”
“那不是情,又是什么?”
“只是出于礼法的夫妻和睦吗?”
“你真的不在意吗?”
“还是不敢在意呢?”
它反复地叫嚷, 惹得戚闻渊目眩神晕。
夫子没有教过他这些。
戚闻渊胡乱翻着身前的那一册小书,妄图找出一句别的诗来理清自己的思绪。
“哗啦啦”的翻书声惊动了认真作画的珈宁。
珈宁手中的画笔一顿, 在画作上拉出一条不甚和谐的长痕。
她蹙了蹙眉, 歪头打量着被破坏的画作,复又语带抱怨地唤道:“世子!”
她望向戚闻渊。
戚闻渊将书册合上, 也回望过去。
夫妻二人之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
戚闻渊看向妻子脖颈间的红玉珠串。
夺目的朱红, 与大婚那日的嫁衣无二。
戚闻泓确实是配不上她,可若是旁的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呢?
他们可以一起去游湖行街、一起斗草投壶、一起说笑谈天。
而不是像他这样。
她欢欢喜喜地说着在外的见闻, 他只能回一句“嗯”。
他以为自己可以学。
但他学得太慢了。
他在水华居的暗夜中困了太久,骤然见到太阳, 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得贪婪地汲取来自太阳的暖意。
且不回报分毫。
去西湖游湖之事她没有问他,其实是已经开始倦了吧。
中秋……也许也只是客套而已。
毕竟她总是心善的。
戚闻渊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 但他不敢再问。
若她真的回答说与他出游比不上与临珏、临瑶半分,那他岂不是自取其辱?
他这样无趣的人给不了更多的回应, 她那些旖旎的心思早晚都会散尽。
戚闻渊重新看回书页上的词句。
珈宁不知晓戚闻渊心中的千回百转,她抓起画作,快步行至戚闻渊身前,“啪”地将手中的画纸拍在他面前:“你吓到我了,所以才画错了这一笔,可不能怪我!”
那副画遮住了戚闻渊看向诗句的视线。
问世间情是何物的下句变成了一副浓墨重彩的西湖晚景。
这副西湖晚景的笔触大胆又恣意。
像她一样。
可画上却凭空多了一道长痕。
就如海棠无香,鲥鱼多刺一般让人遗憾。
若是他能跟她一起去西湖,那他所见之景便不会有这道长痕了。
戚闻渊忽然有些不甘心。
他不敢直面自己的心绪。
但他又不甘心在触碰过太阳的灼热后再次退回清冷之地。
戚闻渊,你真是卑劣啊。
戚闻渊攥着画卷一角:“夫人,待到休沐,我们一道去城南的护国寺吧。”
也不算出游,就是去寻护国寺的大师,算一算他们二人的八字究竟是否和衬。
她与戚闻泓是天作之合。
那她与他呢?
珈宁撑着案几:“护国寺吗?听闻护国寺的素斋味道极好,我本还想着等天气稍凉爽些了与程家阿姊一道去看看。”
又是程家阿姊。
一切尘埃落定了。
戚闻渊颔首:“也……”
也好。
珈宁跳脱、他却最是呆板不过。
若一开始合的就是他们二人的八字,这桩婚事也许根本就不会存在。
好字还未出口,少女清甜的声音便继续流入他的耳中。
珈宁道:“既然世子想去,那我和世子去好了,正巧程家阿姊对素斋无甚兴趣,只说陪我也成。”
“不过,世子怎么想着要去护国寺,可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她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
京城的大师根本就不靠谱的!
若是戚闻渊当真遇上了什么事情,倒不如让她写封信寄回江南去,拜托阿娘去寻鸡鸣寺的大师。
戚闻渊心中一荡。
他一面想着,她只是客套,毕竟她未邀他游湖;一面却想着,她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甚至担心他是不是遇上了不好的事。
可他仍有些不明白。
他分明已扫过许多次她的兴了,她为何……
珈宁语带担忧:“世子?遇上事了可得说出来!”
戚闻渊自是不能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去为老太君祈福罢了。”
珈宁恍然一笑:“不知世子哪一次休沐得闲?”
一面说,还一面掰着手指:“不会是中秋那一次吧。”
中秋她还是想去游湖。
哎,先给老太君尽孝罢。
或者都去也成。
大不了游湖的时候不叫戚闻渊,免得耽误了他的正事。
戚闻渊沉声道:“自是五日后,六月廿日。”
珈宁杏眸圆瞪。
戚闻渊不明所以。
珈宁只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她反复打量着身前的戚闻渊。
察觉到妻子炽热的视线,戚闻渊背脊一僵:“夫人?可是廿日那日有什么安排?若是夫人不方便,改到三十那日也成。”
廿日也成,三十也成。
珈宁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她低声惊呼:“世子廿日和三十都不用去都察院?”
戚闻渊颔首:“那两日都是休沐。”
珈宁眉头紧锁:“可世子不是在中秋前都很忙吗?初十那日也是休沐,世子不也去了都察院?”
“我何时……”
戚闻渊回过神来。
他似乎确实是说过。
在他们从真定回燕京城的那个傍晚。
他说让她不用顾及他,又说中秋之时会有五日的休假。
害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戚闻渊不敢再多想下去。
儿时他吃过许多这样的亏。
如今他学聪明了。
珈宁道:“我还以为世子的意思是中秋前得日日都在都察院中。”
她捂着脸,跺了一下左脚:“嗳!原是我会错意了不成?”
而后又抢在戚闻渊开口前先发制人:“是世子没说清楚,可不能怪到我头上。”
戚闻渊一愣。
这些天来因为珈宁不曾开口邀他游湖而生出的烦杂心绪在霎那间化作了一团薄薄的烟,往远处飘去。
烟雾散尽,只留下珈宁带着笑意的杏眸。
所以她之前没有问他,是以为他有公事要忙,不欲打扰他?
戚闻渊直直望向珈宁。
又倏地收回视线。
“我未说清楚,自然不怪夫人。”
“所以夫人初十那日,是以为我要忙公事?”
戚闻渊将初十那两个字咬得极重。
珈宁长长“嗯”了一声:“好奇怪!”
她疑惑地打量了戚闻渊几眼:“世子,你好奇怪!”
她不明白!
这一切似乎和她先前会错了戚闻渊的意有关系。
但这肯定不是她的错!
她谢三如此善解人意,怎么会有错呢。
珈宁幽怨地剜了戚闻渊一眼。
他特意提起初十……
难道初十那日他其实是想与她一道游湖的?
更奇怪了。
珈宁摇摇头,心道,若真的想去便说出来呀!
又像端阳那般死要面子不成?
他们可是夫妻,整天猜过来猜过去的算什么。
之前他让她莫要拿风月之事开他玩笑的时候不是挺直接利落的吗?
戚闻渊不知该如何接话:“抱歉。”
珈宁甩了甩手臂,背过身去:“你道歉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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