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杂草丛生,乱石堆积,厚重的枯叶堆底下也常常藏着深坑。
开路的侍卫不得不捡一根粗棍,戳一下前路才往前踏步,生怕一头扎进坑里上不来。
大家动作都十分警惕小心。
翻过一个小坡,雾色更浓重了,断后的侍卫甚至看不清楚开路的侍卫身影。
云心月伸手抓住楼泊舟的手掌,怕走散。
下坡路比上坡还要难走,她不得不借力慢行,让秋蝉也托她一把。
走这样的地形,南陵的侍卫显然比西随的侍卫要轻松自在很多。
“公主,这地方是不是有些古怪。”西随侍卫扯了扯自己的甲衣,英气的一双眉碰撞,“我怎么感觉越来越热了。”
云心月闻到空气里隐隐的硫磺味道,回她:“这边可能有温泉。”
“恪!蹦狭晔涛来罨埃“山城的鬼头寨,好像就在这个方向,听闻鬼头寨冰火相融,一半终年酷热像夏天,一半终年苦寒如严冬,堪比地狱。”
早些年,当地县令觉得这地方不详,干脆砸了。
他们远在都城都听说过此间事。
毕竟,在南陵境内,敢对鬼神动手的没几个。
――大家伙都怕遭报应。
那县令砸完,不出众人意料,很快便害大病去了。
要不是圣子在这里,他们说什么也不敢去那种地方。
侍卫把这些话也说给她听。
“这么神奇?”云心月一脚踏上平地,看向楼泊舟,“你也听说过吗?”
楼泊舟侧首,垂眸,“嗯”了一声:“书上看过。”
下坡后,沿着往后伏倒的草前行,碎石渐多,草渐稀疏,地方瞬间开阔,袒露一片平地。
平地延绵处,两根瘦弱杆子撑着薄薄牌匾,在浓雾中露出模糊身影。杆子两侧爬满人高的野草,还有藤曼死死攀附有些腐朽的瘦木。
云心月抬头,一字一顿念出斑驳、灰败的字:“鬼、头、寨。”
呼呼――
山风涌着水汽起,浓雾滚成一团,没有消散,只是拨开了拦路的高草,露出牌坊背后不见底的一条路。
路中央,一双凶狠的眼睛凌厉瞪她,龇牙咧嘴,唇角还拖着赤红的涎水,像是刚啃完小孩。
骤然对上这么颗逼真的脑袋,她被吓了一跳,倒退两步,撞入少年怀里。
肩膀撞上宽厚鼓胀的胸膛。
她收紧捏着他的手,掌心微微沁汗。
汗倒不是被吓出来的,而是纯粹的热。
“害怕?”
楼泊舟垂眸看她。
他似乎想要去做点儿什么,帮她消减这份惧意。
云心月拉住他,轻轻摇头:“没事。”
她脱下身上的裘衣,交给秋蝉,还是觉得身上冒汗。
抬脚踏入牌坊内,道路两旁每十余步,就有石座,石座上的石雕有些被砍掉头颅,有些被拦腰折断,断掉的半截和脑袋便滚在地上。
有些甚至从耳朵和眼窝里长出几篷枯草,在青灰色的浓雾之下,显得特别}人。
好似死不瞑目,想要呐喊却断了声的模样,总令人疑心它们已化作厉鬼。
云心月贴近楼泊舟。
楼泊舟拉过她微有冷汗的手,将手指塞进指缝。
他不会说什么“别怕”之类安慰人的话,但好歹有直觉支配行动,不算一块直楞的木头。
走上百余步,才见有阶梯,绵延伸向浓雾处,隐隐可见几点立着的屋顶。
大概,就是鬼头寨所处。
他们继续往上走,走了近百步才到山间平地,见着一座破落的寨子。
“这里看起来,也不算富裕,也并不阴森可怕,大多都是茅屋,还有几间瓦房。要不是浓雾弥漫半山,地方应当足够开阔明亮。”云心月转到后山,看着杂树后的一条茫茫大江,问,“为什么会叫‘鬼头寨’这么可怕的名字?”
单纯因为山脚下那些雕像?
南陵侍卫也不知道。
这里没发现粮草,更没有发现消失不见的林木,她转悠一圈,脸色泛红,出了不少汗。
“公主,”知道喊圣子没用,秋蝉只劝云心月,“天色渐晚,还是先回官驿歇息罢。”
云心月从空落落的瓦房出来,挥手扇了扇通红的脸庞:“好吧。”
绕山而下数十步,她发现掩映的草木中,居然还有一条路。路看起来很短,往下斜走,有一方芭蕉叶扎的屋顶。
芭蕉叶青绿暗灰,与浓雾高树近色,刚才自下往上走时,有视觉盲区,他们谁也没* 发现。
“走,去看看。”
她摇摇楼泊舟的手,往那边跨去。
探路的侍卫没来得及抢先,赶紧把人喊住:“公主,还是等末将探路再走罢。”
“阊健!痹菩脑虏惶在意,摆摆手,“就这么短的一条路,不会有事的,放心好了。”
意外就说就来。
年久无人的潮湿山路,石子上满是苔藓,云心月一脚踩上,哧溜一下,直直滑进屋前温热的池子里,还连带拖了个毫不挣扎的少年。
她从水里冒头时,侍卫再劝她的话,还断了半截,化作一声饱受惊吓的“公主”,在山间穿云破雾回响。
云心月睁开眼睛,对上一张i丽脸庞。
日晖从浓雾与密叠叠的枝丫筛过,漏下明暗分割都浅浅的薄光,全都投落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滴。
溅起的水从他鼻梁滑过,点在她鼻尖上。
楼泊舟抬起手指,轻轻刮走。
嗒。
还有几滴水,从他下巴断断续续掉落,砸在她锁骨,顺着往下淌。
他的眼神顺势滑落,凝在线条起伏的一弯锁骨上。
第59章 “小月亮,可以吗?”
热雾袅袅。
楼泊舟一只眼写满“情”字, 一只眼写满“欲”字,明晃晃挂在那里,毫不掩饰。
如同他落水也不挣扎, 从容起身一样,任凭情潮将他覆盖,铺天盖地卷来。
这次在体内涌起的感觉很古怪,却又隐隐令人欢喜。
云心月心跳加速, 直愣愣盯着那一双眼睛,不敢乱动。
侍卫见他们近得几乎要贴上的脸,赶紧转身, 闭嘴, 当自己不存在。
转身的动作过猛,被她眼角余光捕捉。
“那个……”她回神,捏紧少年腰带, 脸颊水珠滑落, 一滴滴将池子砸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说话时, 楼泊舟贪心的呼吸急促两分, 几近闻嗅,捕捉吞食她的气息。
他想要贴她更近一些,最好是没有任何距离。
哗啦――
往前一步,水波剧烈晃动。
这一次贴上来的不是从鼻梁滑下的水珠,就是鼻子本身, 轻轻挨靠着。
是一个特别示弱的姿态。
她顿时紧张起来,话也变得虚弱稀碎:“我们是不是……”该上岸, 处理一下身上的衣物。
话还没说完,山间突兀响起一阵歌声。
“新娘新娘, 乖乖上轿。
“花鞋镶边,盖头吊钱。
“白衣红伞,新郎呼喊。
“黑漆酽酽,情意绵绵。”
歌声缥缈不定,如雾如云,似远似近,带着几分诡异。
本想松手的云心月,一下把人抱紧,搂着他的腰肢,抬头四顾,企图找出声音来处。
可头顶只有团浮浓雾,以及参天古木的密密枝丫,哪里能看清楚任何别的东西。
在此情形下,浓雾中黑樾樾横生的枝节,仿佛成了肢节,全是胡乱抓挠的鬼爪。
侍卫抽刀拔剑,严阵以待。
“这是你们南陵的童谣?”她捏住他腰间的银链,拨得链子与锥铃叮当响,问,“怎么那么吓人?”
吊钱、白衣和黑漆是什么鬼。
谁家好人成亲会用上这些东西,这不是葬礼用的吗?!
楼泊舟还没张嘴,心急的侍卫就先说了:“这不能,末将在南陵一十九年,也不曾听过这等骇人的童谣。”
他们的祭祀,傩戏,全是祷词。
正经又虔诚着呢。
“什么吊钱、白衣啊。”西随侍卫捏紧手中刀,锐利双眸扫过疏疏密密的林子,“你们南陵的婚礼这么古怪的吗?”
南陵侍卫急道:“G,我们没有,这是污蔑!我们南陵的婚事礼节与中原一脉相承,都是绿衣新娘,红衣新郎,只不过我们爱银饰,服制习俗稍有异同罢了。”
“那这唱的都是什么啊!”
“嘶――”南陵侍卫忽然想起来,“好像是狐狸娶亲,才会白衣红伞,轿子涂黑漆。”
“什么狐狸娶亲?你们还给家禽畜生娶亲?”
“不是,就是个传说。”
云心月好奇心旺,受不了他停顿在这里,连忙追问:“什么传说?”
“民间故事罢了。”楼泊舟把话接过,“说山林有白狐,掌财。要是谁家门口突然出现金银这类阿堵物,就要在三日之后,将自家女儿扮成新娘的样子,遣白衣轿夫用黑漆轿子,于子时送到山林里。
“若是狐狸看中,便会现身将她接走。如此,这家人日后必定会发达;否则,便会有灭种绝后之灾。”
云心月:“……”
确定这不是什么拐卖手段吗?
她嘴角抽抽,仰头看楼泊舟:“真有人信吗?”
“不知。”楼泊舟低垂眼眸,看着她脖颈间缠绕的潮湿乱发,手指动了动,“或许有。或许没有。”
南陵的侍卫小声插嘴:“其实,还是有的,末将见过。不过都是假的,只是山匪看上农家姑娘,故意用一些钱,换得对方乖乖把人送上门。”
岂有此理!
云心月拳头捏紧了,硬邦邦的发白:“那现在童谣响起,是有人已经上当了?”
南陵侍卫挠头:“倒是不清楚,阿堵物出现后,连续三日都会有童谣出现,说不准现在是哪一日。末将之前碰上,是剿匪的时候,这童谣也只听军中老将提过,今儿不过头一回听。”
可恶!
云心月脸上浮出怒气。
楼泊舟眼睫毛一动,收紧搂住她的手:“想追吗?”
“能追?”
“能。”
“那就追去看看,到底什么人在搞鬼。”
用这种办法把人拐走,实在罪不容恕。
要是被她抓到――
一定严惩。
大周幻天楼那桩事情,她不好明面上插手,南陵的她总能稍微发言一下吧!
话音刚落,楼泊舟就带着她从水中起身,踏着水面借力,一跃跳上芭蕉叶屋顶,往北追去。
侍卫赶紧跟上。
似乎知道有人追寻,那声音渐渐飘远,慢慢气弱,最后干脆不唱了。
幸好他有蛊虫追踪对方,不管对方唱歌不唱歌,只要气息不断,就没有办法彻底躲过。
只是,追了没一阵,气温慢慢下降,他们像从夏天一脚踏进冬雪天,冷得不行。
下过水的云心月更是觉得自己像一尊冰雕,由内而外透着冰凉气息。
她本来还想忍一阵,但身体实在老实巴交,不善伪装,牙齿“咯咯”碰响,诉说冷意。
与她紧贴着的楼泊舟,能感觉到两人相触的肌肤,温度已经越来越低了。
刚才浸湿的发,还拢上薄薄的霜。
他停下,捏住她的手:“现在是不是很冷?”
掌心笼着的手,是未曾感觉过的低温,但这意味着什么,他却并不十分清楚。
两人一直相贴的半边身,温度尚暖,另外半边没什么感觉,以至于他没能及时觉出异样。
“还……还好。”
话刚说完,就打了个大喷嚏。
怕她感染风寒,楼泊舟掉头就走,想带她回到刚才的温泉池子里浸泡。
“别。”云心月揉了揉鼻子,抱紧他,“你冷吗?要不要让秋蝉把大裘拿来给你换上,我们继续追。”
还没找到唱童谣的人,不知会不会有姑娘被拐,落入贼人毒手呢。
“我让银十给秋蝉他们带路。”
唱歌的人气息并不浑厚,不是武功多高的人,侍卫对付得了。
他们去和侍卫去,没什么区别。
楼泊舟折返时,丢下吩咐,一下便没了影。
西随侍卫不放心丢下自家公主,只派两人跟随追踪,剩下四人拿了两人的裘衣折返。
初初回到温泉池子泡着,云心月也在一个劲儿打颤,骨头叮咚响。
气喘吁吁追回来的侍卫道:“公主,请将衣物脱下,末将给您烤干再穿好。”
温泉池子也不能一直泡。
“好。”
外衣和中衣她脱得利索,但是里衣之下就是小衣,她迟疑了一下。
楼泊舟看着她悬在水面的手指,眼眸轻动,看向芭蕉顶的屋子,抬脚走去打开。
里面也是温泉池子。
还是活水,比外面的池子干净。
他将少女抱进去:“脱吧。”
云心月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咬牙把里衣也脱了,给侍卫拿去外面生火烤干。
“你――”她小声道,“也脱下来,交给她们烤干吧。”
楼泊舟定定看着她脸庞,确定她是真心说的这句话,而不是客气一下,才将衣物脱了丢外面,把门关上,只穿一条黑色丝绸长裤下水池子里。
少年幼时在十万大山横穿,身上的肌肉就像天生长成的一样,板板正正,块块垒垒,十分分明。
像旷野的山,起伏连绵,带着一股浓重的野性,与那张雌雄莫辨的温柔少年脸庞截然不同。
他走到云心月旁边坐下。
淡淡的杉木香与白茶香变得浓厚,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与气息,占据四周。
没有衣物阻碍,皮肤直接相触,明晰触感传来,让他水下的手掌忍不住收紧。
云心月咽下一口唾沫,侧过身去,露出雪白后背。
她紧张。
转过去悄悄吐一口气。
楼泊舟往后靠坐,伸手把人提起来,放到身前坐着,从背后拥抱她。
力道很松。
只要她不愿意,随时都能挣扎开。
可她没动,只是不自在,脊柱挺成被晒干打磨过的木,直得很不自然。
他贴上去,将下巴靠在她肩膀上,细细觑她眼角肌肉。
好似没有不高兴。
他又继续试,将鼻梁贴上她的脖颈,鼻尖在危险的筋脉上轻轻蹭着,带着温热又滚烫的气息,全部缠在她脖颈上。
“小月亮……”
他柔柔唤她名字。
语调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低沉、轻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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