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沈亿将将走到窗边,他伸手扶着窗框,远远地朝外边看了一眼。
只见院中,沈家主和小满僵直地站在原地。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气氛却一度降至零下。
最终还是沈家主先妥协:“你与三姨娘本就不和,你何苦来此自讨苦吃。”
小满抬了抬下巴:“我乐意。”
一句“我乐意”,沈亿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吞回肚子里。
阳光有些许刺眼,沈亿抬手挡在眉心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屋外人继续说这什么,沈亿没有再听。他缓缓转过身,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步一扶墙地艰难地回到了榻上。
等到沈亿再次醒来时,便得知了小满在自己院子门前立了个“三姨娘与狗不得入内”的招牌。
沈家主无可奈何,又对她过分宠溺,竟也随小满去了。
不过最终受害者还是春三娘,据说她得知此事后气得砸坏了一整套桌椅,还因此被沈家主臭训了一顿。
-
三月的悬阳,桃花已经开繁。
悬阳相对落后些,出行的工具还是最原始的马车,除了城中声名显赫的五大家族和部分富商,平民百姓基本都是步行出行。
洋不洋土不土的马车在城中前进,一路行去,车马缓慢。
小满坐在马车内,撑着下巴垂眸沉思。
“还没找到吗?”
坐在对面的蒲月道:“大小姐,我已经派人去找过了,没有消息。”
小满沉默不语。
鸟鸟已经失踪一个礼拜了,自那日她跑到小满院中,跟她说了那一通奇怪的话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但鸟鸟当时说过的话,此时依旧回荡在脑海中:
“大小姐,沈家祠堂收仙人庇佑,每月十五乃月圆之日,也是祠堂封印薄弱之时。三月十五……便是去闯入祠堂解救我朋友们最好的机会。”
“大小姐,他们真的不能再多等了。”
“……”
小满微微皱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街边传来阵阵吆喝声,小满掀开车帘一看,恰遇一道春风骤起,夹道桃花纷纷起舞,不少堪堪落入车窗中。
透过漫天花海,小满看到街道边那两个熟悉的人影。
沈亿,陈道生。
小满叫停了马车,在蒲月的搀扶下缓缓下驾。
她唤蒲月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蒲月连连点头应下,随即转身离去了。
小满没有直接上前去,而是站在人群不远处观望着。
陈道生似乎在替人解忧卜卦,沈亿则站在一旁,替他四方敛财。
小满好奇这陈道生究竟有何本事,于是挤上前去,在一旁细细观摩。只见陈道生收了法器,将一串明晃晃的铜钱缠在手腕上。
小满眼前一亮,凑近了些去看。铜黄色的花钱中间为圆穿孔,正面用仙篆体写着四个大字,左为“雷令”,右为“杀鬼”。四字中间以小字竖书着二十七字咒语。
陈道生竖起两根手指,送到唇边轻声念咒:
“雷霆雷霆,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小满探了探头,满眼写着想要:“这是……花钱?”
彼时沈亿也发现了她的身影,朝她微微点头示意。
陈道生眨眨眼,牵起一个明朗的笑,随即朝着簇拥的众人解释道:“山鬼花钱,厌胜
钱中符咒花钱的一种。古人多用以辟邪,五行缺火之人佩戴还可以补火。”
他说着,便从道袍的袖子里扯出一长串山鬼花钱:“今日是贫道第一次在悬阳城中行道,遇到的各位都是缘分,多的不要,给个因果费,便可得一枚开过光的山鬼花钱。”
此话一出,人群中不禁有人躁动私语。不少人直接出钱买下好几枚。
小满挑了挑眉,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观望着,一言不发。
陈道生朝她看了一眼,满脸谄笑道:“怎么?沈大小姐要不要也来一枚?”
小满愣神一瞬,忽地笑出声来,语气揶揄:“陈道长好大的本事,连我都要骗了。”
“沈大小姐可千万别血口喷人,贫道的东西全部保真。”
小满倒真是有点感兴趣,问道:“你手腕上这个,长得挺合我眼缘的,值多少钱?”
陈道生脸色一变,随即回绝:“师父亲传,无价。”
小满轻嗤一声,口是心非地嘴硬:“其实我也没太想要。”
她说着扭头看向沈亿。沈亿大病初愈,这才几天不见,他便跟着陈道生跑出来招摇撞骗了。
她调笑道袍的“沈亿啊,听姐姐一句劝,莫要跟这个家伙呆在一块儿,他不光是个骗子,还是个扒手呢。”
“沈大小姐!注意言辞!”
“……”
沈亿垂眸低笑:“是我自愿与陈道长一同前来的。”
一旁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吃瓜群众起哄:“叫什么陈道长啊,这多生疏,直接叫姐夫呗。”
小满朝说话那人狠狠一瞪,那人立刻噤声。
小满不想在此处与他们过多纠缠,于是缓缓转身,朝着马车走去:“罢了,既然陈道长不愿忍痛割爱,我也不强求。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她前脚上马车,蒲月便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大小姐,这是城南那个老中医让我给您的。”
小满接过蒲月递过来的信封拆开来。她快速浏览着上边的字,眉头逐渐皱起。
“婴僳?”
“是,城南的大夫说,这安神药里添加了少许婴僳壳粉末,长期食用会致人神志不清,出现幻觉。”
“……”
小满沉默半晌,随后将纸张塞回信封,递给蒲月道:“回去烧掉。”
她转头看向车外,窗外景色一掠而过,看得人眼花缭乱。
原来如此。
她终于想通了。
-
回到沈家时,日已近黄昏。
进门便看见有人一袭修身黑衣,远远地在院前候着。听见这边儿的脚步声,那人扭头看过来,是沈亿。
小满疑惑歪头:“小少爷有何贵干?”
沈亿启了启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半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睫向下轻颤,眸中思绪尽数遮住:“方才帮陈道长收拾东西时,发现一个新奇玩意儿,感觉……你会喜欢,便向他讨来准备赠与你。”
他讲手伸出来,白皙的手腕在黑色衣袖的映衬下格外醒目。而在他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古铜色的花钱手串。
一枚山鬼花钱,正面镌刻着一个奇怪的大字,背面画着道家法印符,刻字的凹槽填充正红的朱砂,显得格外明艳耀眼。
“绵薄心意,请务必收下。”
小满目光扫过他手里的那花钱串,成色不错,钱面上还有些许锈斑,瞧起来年代久远,倒不像是街边儿招摇撞骗的冒牌货。
她神色一沉,猛地伸手抓住沈亿的手腕。
“这枚花钱,是从哪里来的?”
沈亿不明所以:“陈道长那儿挑选而来,开过光了……”
“他送你的?”
沈亿挠挠头:“我花钱买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小满失笑,回过神来松开了手,无措道:“无事,无事。”
她抬眼凝视着沈亿,眸底藏下一丝难掩的情绪。
――这枚花钱,和大雪曾经赠予她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一刻,她终于可以确定,沈亿就是哥哥。
小满平复心绪,仔细打量着这枚躺在沈亿手心里的花钱,发觉有些不对,问道:“怎么和旁的山鬼钱不一样?”
“这是紫薇讳的,陈道长说会比较柔和,更适合女生戴着。”
小满疑惑道:“字上面一个雨?这个字念作什么?”
“此字不读字,通俗地说,就是签字、画押、盖章,叫做紫薇讳。紫薇讳又由于共计廿八划,故和`字一样,在许多符内以二十八宿名书成。”
沈亿垂眸,语气淡淡:“紫薇讳的口诀,你一定要记得。”
“可谓是:云字头上披金甲,中间一剑镇乾坤;左边三点将军箭,车字斩邪精,斤字斩邪鬼,耳字包万象。紫薇銮甲驾镇中宫。”
小满心中惊叹沈亿居然懂得这么多,面上依旧笑着去接,半点不客气:“谢过小少爷了,我很喜欢。”
“不要叫我小少爷。”
小满微怔,便听得沈亿垂着眼轻声说:“不要这般唤我。就像之前一样,就叫我名字就好。”
小满轻舒一口气,“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沈亿。”
沈亿抿着唇,垂下头淡淡道:“嗯。”
还真是个别扭的性子,小满暗衬。
真的和哥哥一模一样。小满心想,哥哥他也很习惯垂下头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沈亿扭扭捏捏半晌,终于开口:“我帮你戴上吧……”
小满没有拒绝,伸长了脖子任他摆弄。沈亿的手指很冷,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后颈处起了一层毛栗子。
她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子:“好冷。”
沈亿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无妨,戴习惯了就好了。”
小满低头打量垂在心口处的花钱,抬手掂了掂。
心情有些低落,这是她穿越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点想哭。
她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沈亿,顿了片刻,随即倏地朝沈亿抬手。
一双纤柔的手朝自己伸过来,沈亿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着躲开。小满微微一愣,随即伸手掠过沈亿耳后,摘下了落在他发间的一片花瓣。
沈亿瞬间愣在原处,动也不动。
“风有些大,花瓣落了满头而不自知。”
沈亿有些闪躲:“许是方才在街边沾上的。”
小满将粉嫩轻薄的花瓣夹在指间,辗转揉烂。释然一笑:“现在没了。”
沈亿有些局促,慌不择言道袍“天色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小满笑着送他离开,沈亿的背影似乎拔高了些,和她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重合在一起。
――是了,他就是哥哥,错不了。
谁知沈亿前脚刚走,又有人找上门来。小满以为是他去而复返,打开门却发现来者竟是沈家主。
小满忙站直了身子,下意识遮住胸前的花钱:“父亲?你怎么来了……”
沈家主瞥了一眼她脖颈间的花钱,顿了顿,“五百年的山鬼花钱,陈道生那小子送你的?”
这下换小满顿了顿,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
“这花钱,是五百年前的?”
第20章 祠堂囚生人孩魂怒③ “月圆之夜”
“这花钱,是五百年前的?”
沈家主似乎发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忙转头掩饰道:“许是我看错了,只是觉得年代有些久远罢了。”
小满没有拆穿他,而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父亲前来,所为何事?”
“阿千,你最近出入沈家很是频繁。”
“是吗?可是父亲,我分明一向如此啊。”
沈家主迟疑片刻:“阿千……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小满勾唇一笑,不答反问:“父亲难道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应该说什么?”
“那父亲想要我说什么?”
“别跟我扯东扯西。”沈家主强压怒气:“阿千,胡闹也要有个底线。”
“父亲不想跟我绕弯子吗?也好,今日我们便把话说清楚了。”
小满深吸一口气,抬眼定定地凝视着沈家主,一字一句道:
“那些孩子――包括之前城北的那几个小乞丐和城西新来的那批孤儿,都是被父亲你藏起来了吧。”
小满对上沈家主狐疑的目光,斩钉截铁道:“你杀了他们。”
“你骗了所有人,还妄图欺骗自己。”
“……”
小满深吸一口气:“你想用他们来献祭,
是吗?”
“……是。”
小满紧抿下唇,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极其轻缓:“你还在骗我。”
“十三祭,每隔十三年一次的祭祀活动,你一次性抓了三十多个孩子,你跟我说用他们来献祭了?”
“父亲,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沈家主缓缓抬头,嘴角竟抿着一抹笑:“那又如何呢?”
小满闻言一愣:“什么……”
“他们是城外来的,若不是悬阳收留,他们早就该死了。能为满城百姓而死是他们生命最后的价值。”
小满觉得不可理喻:“你凭何……随意左右他人的命运?”
“你什么都不懂,阿千。”
沈家主直起身来,憔悴的面容写尽沧桑。
“原本,城中每十三年只需一位童子献祭,方可保满城安平。可如今我沈家式微,那幻妖蛰伏在悬阳城中,竟是愈发无法无天……”
“此妖百年成精,千年化形,生于天地之间,修为深厚……为了护住这一方百姓,献祭童子的次数只得愈发频繁,从一开始的十三年,变成十年、五年……到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献祭一次。”
沈家主苦笑,“为了整个悬阳城,我别无他法……”
他蓦地顿住了,没有再说话。
小满恍然大悟。
五百年来,虽然悬阳城人信仰长生仙,但私下对沈家质疑不满的也不在少数。若是走漏了风声,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麻烦。
为了不被城中人发现端倪,沈家依旧对外宣称每十三年一次献祭仪式。只是在仪式之外,他们只得私下搜罗流浪的孤儿来献祭。
还是打着收留他们的旗号!
那些孤儿、乞丐,以为是迎来了新生,没想到却是走向了死亡……
“后来孤儿频繁消失,为了避免旁人生疑,你便准备找一个替死鬼,为你背这口黑锅。”
他想利用城中舆论散播流言,将一切罪过全权归于那死无对证的袁正清身上。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袁正清的尸体会出现在护城河里。
沈家主轻轻摇了摇头:“阿千,你是我最亲近的女儿,此事除了你我,断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我们沈家的百年声誉,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小满极其轻缓地摇摇头:“沈家荣辱从不在我,而在父亲你。”
小满紧抿着唇:“你休想让我替你做这挥刀斩血的刽子手。”
“……”
“阿千,父亲也是走投无路!实在是……别无他法!”
小满沉思片刻,轻声道:“这种事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有一日东窗事发,父亲又当如何?”
沈家主沉默片刻,眸底闪过一丝无奈:“你放心,父亲自会替你解决好一切。所有的罪恶与骂名,全交于父亲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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